當水雲初發現水雲錦居然幫艾新劈了大半屋子的柴時,氣得好想把弟弟一掌拍飛到天外天去。
想她如此聰明,怎麼弟弟腦袋裡裝的都是稻草?!
「雲錦,你在幹什麼?!」嘴裡罵著,她一雙鳳目狠狠瞪著艾新。
瞧她那斜挑的眉眼裡火光四射,兩朵紅雲襯得她頰若棲霞,艾新笑得好不歡快。他還是第一次看她這樣地失控,這樣地……賞心悅目。
很奇怪,他欣賞她的聰明,卻更喜歡她這種情緒外放、喜怒明顯的神色。
該死,被他看笑話了。她怒哼了聲,掐著弟弟的耳朵,拖到一旁低聲道:「你吃飽撐著啊?平時讓你劈柴,你推三阻四,今兒個倒好,劈了半天,你存心跟我作對嗎?」
「我哪兒有?」他這是在習練高深武藝。「姊,你不懂啦!艾新武功可好了,他一斧頭下去,柴木四散,每一塊都一般大小,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而且我還注意到,他劈了一堆柴,斧頭上卻連一絲木屑都沒沾到,這是什麼境界你知道嗎?是高人!我居然不曉得自己家裡就藏了一個絕世高手,還去外頭買秘笈,我真笨。」
「你不止笨,還蠢到無可救藥!」她氣得踩他一腳。「你忘了我們救他回來時,大夫是怎麼說的,他內腑移位,又染風寒。好好用你那顆豬腦袋想一想,普通人內腑移位,還活得下去嗎?除非他擁有一身高強武藝,才挨得住這樣的重傷而不死。」
「對喔!我怎麼沒有想到?」
「你一顆心都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又怎會想到其中細節?」想再捶弟弟兩拳,但畢竟是唯一的手足,她還是心軟了。「雲錦,算姊姊拜託你,別再作武林高手的夢了,踏踏實實地學做生意好嗎?唉,你居然為了買本莫名其妙的秘笈花了三百兩銀子,我真是……」這筆大虧空,老天爺,她要如何補啊?
「只要那條破規定在的一天,我們的織造坊就不可能重新興起,還做什麼生意?」他還是覺得反清復明有前途。
「雲錦!」她小心地看了艾新一眼,發現他又在劈柴了,並未注意聽兩姊弟的談話,懸空的心這才安了下來。「下次再讓我聽到你妄議朝政,我剪了你的舌頭!」她壓低聲音警告著。
早知姊姊膽小,水雲錦也不與她強辯,只道:「我有分寸,你別一天到晚瞎操心。至於那三百兩……給我半年時間,我保證連本帶利補回來。」
「是喔,說的比唱的好聽。」
「愛信不信隨你,反正我是找到一條好門道,雖不能真正地重振家業,維持下去卻是不成問題。」
更有甚者,給他五、六年,只要大計得逞,他可以把「天」整個翻過來。
「你可別幹些違法亂紀的蠢事啊!」
「知道了。」只是心裡有句話沒出口;他從不承認滿清朝廷訂的律法,既無法,又如何違法?
她看弟弟也不像有本事惹出滔天大禍的人,對他應該是可以放心的。
而真正需要她戒備的是……她目光轉向還在劈柴的艾新。
「雲錦,你先去用晚膳,我跟艾新說幾句話。」
「可我的柴還沒劈完呢!」
「你愛劈,我明天買一堆給你劈。」她推著弟弟出了柴房。「快去吃飯啦!」
待水雲錦走後,她才施施然走向艾新。
「果然好手段,這麼輕易就騙了我弟弟。」
艾新放下斧頭,坦然地注視她。的確,他是哄了水雲錦幫忙劈柴,但藉此鍛煉他的意思卻是真的,只要水雲錦照著他的安排做,長則七、八年,短則三、四年,必入高手行列。
她被他看得心驚膽跳。「你……不會真的教雲錦武功吧?」
他兩肩一聳。為什麼不呢?
她可不敢告訴他,弟弟是個反清人士。誰知道這個正統滿人會不會因此誅連她一家?
「雲錦不能學武。」
他唇角勾起,淡淡的淺笑中帶著幾分魅力,如有一道月華穿窗而入,就落在那柔和的笑顏上,霎時,破舊的柴房化成了盛放的桃花林,漫天粉辦飛舞。
一股灼熱的、濃烈的香氣,攪亂她的心緒,熱流沖紅了嬌顏。
不由自主,她低下了頭,卻失去了與他對視的勇氣。
他大掌拍了下她的肩,比了比兩人,還有洞開的門戶外那早已走遠的身影。
和水雲錦一起劈了半天的柴,他也沒太多的收穫,就是把水家上下瞭解了一遍。
同是順治十四年出生,他跟水雲錦一樣的年歲,這已經是個可以為自己作主的大人了,他哥哥十二歲大婚呢!難道她想照顧弟弟一輩子,將好好一個大男人看成廢物一枚?
該放手了,手足之情雖是一生的事,但沒有誰得為誰的一輩子負責,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人生路,是福是禍,總要走一遭才知。
像她這樣把全部的責任往肩上扛,不僅得不到別人的理解,還徒增自己的煩惱與壓力,何苦來哉?
當艾新的手觸碰到她的身體,一種溫暖中帶著慈悲的撫慰緩緩梳理過她那早熟、又為家計奔波操勞的疲憊靈魂。
說不出的放鬆讓她雙腳一軟,嬌軀便那麼癱坐在地了。
這個男人懂她。她的心在呼喊著,從來沒有一個人懂她,為什麼這個陌生人敞得到?她突然有一種想哭又想笑的衝動。
想不到她生平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一個知音,竟是皇室中人,也是水雲錦最痛恨的韃子,間接害得水家從天堂掉入地獄的兇手。
她不在乎他的出身,她更珍惜這份心跟心相連的感覺。可雲錦能明白嗎?
艾新看她突然倒下,心一慌,著急地蹲到她面前,伸手要扶她。
他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溫柔與關心,她看得既心動,又隱隱悲傷。
「我不管你是怎麼想的,答應我,別教雲錦武功。」
他的眼裡浮著疑問。
「學武對他沒有好處,甚至可能帶來致命危險。」
他搖頭,拍著結實的胸膛,表示練武只是強身,他不會真的把水雲錦訓練成武功高手。
她有些煩躁。要怎麼說才能既掩飾水雲錦的反清心思,又讓艾新瞭解,強壯的雲錦只會給大家帶來惡運。
「雲錦的個性說好聽點兒是情義兼顧,但世上有多少事是可以讓你兩邊討好的?面臨抉擇的時候,你可以果斷地選擇某一邊,雲錦卻不行,他總希望兩全其美,所以他會用自己的性命拚出一個圓滿結局。你如果教雲錦武功,就是給了他一柄可拚命的武器,你希望看到那一天的到來?」
她的話中肯定另外有話,但他一時還猜不出她心裡藏的秘密是什麼?
想了想,他點頭。只要水雲錦不纏著他學武,他可以不教。
問題是……他指了指兩人的臉,表示水雲錦的容貌是一大禍害,如果沒有一點自保能力,可能會有麻煩喔!
「這……」她按著抽痛的額角。「你說男人長一張那麼漂亮的臉要幹麼呢?惹禍嘛!」
他一手比臉,一手指天。
「我知道容貌天生,但……他也美得過火了。」
他對她豎起一根大拇指。
「是喔,男生女相,天生好命。」她撇嘴。「迷信!」
「姊,你們還在講喔!」水雲錦已經吃飽,又跑回來了。「真搞不懂,艾新又不會說話,你們也能一句一句聊得那麼開心。」
艾新和水雲初對視一眼,心底一股濃濃的默契升起。
這世上有些人,天生敏銳,當他們遇上了,又能彼此欣賞時,只要眉眼流轉,便能心意相通,成為知己。
慶幸的是,艾新和水雲初就是這樣的人。
她淡淡地笑,吟唱的聲音似翠鳥嬌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艾新笑得越發歡快,彎彎的眉眼,一身的燦亮。
★★★
水雲錦說可以在半年內把虧空的三百兩補足,水雲初原本也不信,但第三個月起,他就開始搬銀子回家裡了。
她問弟弟怎麼賺的錢,他也不說,只道不偷不搶。
基於手足間的信任,她也不想私下調查弟弟的行蹤,便找上了艾新。
「你知道雲錦最近在幹什麼嗎?」
他正在廚房裡揉麵團,自從她發現他武人的手勁揉出來的面特別有味道後,每次做包子,都要他進廚房忙一回。
而水家幾乎天天蒸包子,偶爾是改做饅頭。
艾新終於知道,為什麼水雲初常常指著他的臉叫「包子」,因為她太愛吃包子。
有時候他會想,一個堂堂皇子做出來的包子,若拿到集市去賣,該訂個什麼價錢?也不必價值千金,一顆一兩銀,他就削翻了。
但幻想終歸是幻想,他悠閒的生活正過得有滋有味,才沒那麼笨去自曝身份呢!
聽到水雲初的問話,他只聳聳肩。水雲錦又不歸他管,他怎知水雲錦日常行為?
「那你猜雲錦是怎麼賺錢的?」
他沾著麵粉的手在灶頭上寫了四個字:坑蒙拐騙。
「不可能,雲錦告訴我,他不偷不搶的。」
他似笑非笑望著她,圓潤的臉更像他手中正在做的包子。
她每次看到他這張臉都禁不住想笑,實在……太可愛了。
「你在家一定很受寵。」
受寵?的確,他阿瑪把他寵得讓半座皇宮的人都想砍死他,剩下的人則認為下毒比較好。
只有哥哥對他真是沒話說,一心護衛,從沒起過二意。
說來他也快兩年沒見到康熙了,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他有點想念哥哥,但絕對不想再回皇宮。
揮揮手,他的指頭在「坑蒙拐騙」那四個字上來回劃了幾下。
她的視線跟著他的手指溜了半晌,大驚。「你的意思是,雲錦的銀子雖不是偷搶來的,卻也是經由不正當手段取得?」
他再度聳肩,又轉過身去揉麵團。
「雲錦的錢究竟如何得來?你能告訴我嗎?」
他歪著頭看她,希望她別把他當神仙,他雖然敏銳又聰明,也只能猜測一些事情,無法事事瞭若指掌。
「雲錦這笨蛋!」她銀牙暗咬,恨不能把弟弟捉來打一頓。
這種欺騙行當如果容易做,她會放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賺,苦苦撐住那要倒不倒的織造坊?
今時不同往日,當今聖上英明,百官也算有序,民間雖有天地會圖謀復國,但經過幾次打擊,力道已如江河日下,再威脅不了清廷統治。
水雲錦永遠都不會明白,混水之下才好摸魚,而在這種君明臣清的情況下去做違法勾當,那叫找死。
「走,跟我去把雲錦那小子捉回來。」說著,她拉著他就要往外拖。
他穩住馬步,停下被拖動的身子。
「你幹麼,跟我比力氣啊?」
他指著灶上一片狼藉。
「回來再收拾。」現在是她弟弟比較重要。
他苦笑,比比自己一身狼狽。
「又不是要你去打擂台招親,你這麼在乎外表幹麼?」她心裡不太痛快,莫非他也是那種喜歡風流戲耍的人?
他是不在乎自己打扮得好不好看,但至少要乾淨吧?讓他一身麵粉的上大街去逛,她不嫌髒,他還擔心嚇著路人呢!
「你這麼愛漂亮,自己去妝扮吧!」她一跺腳,氣呼呼地走了。
他納悶地搔搔頭,又弄得自己一臉麵粉。奇怪,好端端的,她生什麼氣?不過是讓他洗個手腳再出門嘛!又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現在怎麼辦?去追她,還是先回房洗把臉?他想了想,終是放她不下,邁開大步追了上去。
在迴廊處,他追到水雲初,拉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揮開。
「你不去打扮一下,好好招惹幾個大姑娘小媳婦的青睬,追我做什麼?」
他眨眼。是錯覺嗎?她好像在吃醋耶!
你為何生氣?他又拉起她的手,在玉掌上寫了幾個字。
她甩了幾次甩不開,便抬腳踢他一下。
「你是我的誰啊?我幹麼生你的氣?放開啦!」
不管是用腦袋想,還是以他天生的敏銳心思,他百分之百肯定她發火了,而且是一種羞怯中帶著慍惱的火。
他繼續在她的手上寫字。你是在嫉妒?
她嬌顏轟地燒成了一片火紅。「去死啦!誰嫉妒你?!」
那雙柔媚的鳳目染著水霧,妖嬈多情中含著一點哀怨,直看得他心頭震盪。
不自覺地,他手中的力氣鬆了下,她乘機一溜煙地甩脫,跑了出去。
他彷彿還看見她窈窕的身影,隨著奔跑,漆黑的發瀑揚起又落下,而那截火紅的玉頸就在黑髮中若隱若現。
她確實為他吃醋了,可怎麼會這樣?他們……只是朋友吧?
不,他們的關係是比朋友更好上一層,是一個眉眼傳遞便能心意相通的知己。
他們懂得彼此,又互相體諒,她曾說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現在……他摸著自己的胸口,居然一點也不討厭她突如其來的嫉妒。正確地說,他心底浮現的是一種微甜帶酸的滋味。
他喜歡她的含羞帶怯,著迷於那雙鳳目開合間的點點風情。他,卻是心動了。
他怔怔地站著,任陽光灑落一身,曬乾了那黏在衣上的麵團,任風吹著,散去了沾滿頭臉的麵粉。
他只是呆站著,沉醉在這種情潮乍現的美妙氛圍中。
★★★
水雲初一出門,就發現今天集市上的氣氛很不一樣。雖然諸多買賣照樣進行,但她就是感覺一股緊張在城裡積蓄著。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又要興起文字獄?但鱉拜倒台後,當今聖上似乎不太在意這種小事,近兩年,已沒有誅連大案了。
不會跟雲錦有關吧?她隨意猜測,馬上又將這念頭抹去。就憑水雲錦那莽莽撞撞的個性,能掀得起什麼大風浪?
她信步走進一間茶樓,留心聽著茶客們的言語、街上人來人往的交談,和那些吹彈拉唱者的聲響。
任何事的發生都會有個原因、過程,然後才是結果。
多數人能掌握的只有結果,少部分人能看見過程,只有某些天賦異稟的人可以洞徹三者。恰巧,水雲初就是這種人。
她最擅長從各種流言碎語中找出蛛絲馬跡,再從中推演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她注意聽著制台大人忙於公務,冷落愛妾的消息,知道織造局長曹璽夜夜宴請江寧上下官員,發現有人抱怨最近城門出入檢查變嚴了,驚覺在朝廷嚴格規範織造一業的時候,居然還有人肯投入大筆銀兩創辦織造坊……
她越聽,臉色越蒼白,不多時,細汗佈滿了嬌顏。
「雲錦啊雲錦,你怎麼就是不明白民不與官斗的道理?就算要鬥,也得動腦子,那樣直接與朝廷對抗,不叫英雄,是蠢蛋。」
她已猜出水雲錦是聯合了一些織造坊,幹起黑市買賣,並且囂張到引起官府注意,才有如今的制台忙於公務、曹璽宴請官員等事發生。
而最近的出入城門嚴格盤查,則是官府準備收網逮人的訊號。
現在該怎麼辦?捉回雲錦,罰他禁足,三個月內不許出門一步?等待風聲暫歇,再放他出去?
但如果官府已經注意到他了呢?躲避只是治標不治本。
除非另有一件大事能轉移官府的注意,否則怕雲錦是小命難保了。
艾新——她想到這個落難江寧的皇族子弟,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會是個很好的擋箭牌,但想到她要親手設計、暴露他的行蹤……雪白的嬌顏染上幾抹青,她雙手緊握到發抖。
她想起初見面時,他一身狼狽,剛清醒的時候還說不了話,只拿著一雙透亮的眼看她,直望入她的心。
家人們都很奇怪,她怎麼能跟個「啞巴」比手畫腳,也聊上半天。
他們不知道,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敏銳,只消幾個眼神,便能理解別人的心思。
她和艾新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越相處越投契,漸漸地,她對他的注意越來越多,越來越覺得相見恨晚。
剛才,臨出門時,他問她是不是嫉妒了?
沒錯,早在他耍得雲錦團團轉、替他劈柴的時候,她也在氣雲錦的同時,悄悄地將一絲欽佩繫在他身上。
隨著時光流逝,欽佩變成了欣賞、著迷和一種想要獨佔他的心思。
她知道,她動心了。
但她一直很壓抑,他是正統滿人、皇族子弟,是不可能娶漢族女子為妻的,她若不想將來為滿漢之別痛苦,最好早早斷了相思念頭。
她的理智始終穩壓情感一頭,這讓她放心地接近他,反正只要不強求攜手,做一對知己也是很快活的。
但這個夢被艾新的一句問話戳破了。
而現在,為了保全弟弟,她必須連知己這個身份都捨棄。
他與她,終究是無緣的嗎?
「那為何相遇?為何相遇……」低低的呢喃聲不絕,她將嫣唇咬得滲出了鮮紅的印,兩眼也是熱得發燙,水霧在裡頭打滾,迷濛了視線,卻強撐著,不教它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