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君 第一章
    在京城的大街上隨便攔個人問:「晚上有什麼好去處?」

    不論是鬍子一把的老漢還是虎背熊腰的後生,十有八九都會說:「春風得意樓。」

    春風得意樓,京城生意最火的窯子。

    一到了晚間,小廝們就麻利地爬上階梯點起一盞盞茜紗宮燈。遠遠看去,點點紅光一跳一跳,彷彿在心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撓,腳步也跟著虛了起來。

    到了巷口,一個個玲瓏的女子正倚坐在樓頭攬客:

    「這位公子,奴家今夜好寂寞……」

    「大爺,進來,進來,讓奴家陪您喝兩盅……」

    嬌柔的嗓音,婉轉得能掐出水來。人還沒進門,骨頭就先酥了一半,鬼使神差地就往裡挪步子。

    進了樓,入眼就是一大片一大片桃紅的紗簾,飄飄揚揚地飛起來,樂聲、脂粉、酒香,都是一片曖昧的朦朦朧朧,絲絲縷縷地繞過來,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百煉鋼轉眼就作了繞指柔。

    「這位公子是頭一回來吧?喲,瞧瞧瞧瞧,還沒說話呢,臉就紅了。哎喲!更紅了,哈哈哈哈……羞什麼羞什麼呀?都到了這兒了,還有什麼可羞的?」

    春風得意樓春風得意的春風嬤嬤著一條束腰袒胸的鮮綠襦裙外披一件鮮紅薄紗的大袖衫,搖著美人扇扭過來招呼:「您喜歡什麼樣的?想找姑娘來我春風得意樓就對了!春風嬤嬤保管讓您找到可心的!」

    足足刷了三寸厚白粉的臉湊過來,一張塗得血紅的嘴一開一合,不由分手就把人往裡頭拉:「看看,這是翠翠,這臉蛋這身段……這是香香,這胸,這腿,這腰……再看看我們家紅紅,唱曲兒,彈琴,她都會,最拿手的是吹簫……哎喲喂,瞧我瞧我,哈哈哈哈,公子您不明白?進了房就明白了。紅紅,快!還不好好伺侯著……公子您要什麼就儘管吩咐著!哈哈哈哈……」

    笑得用扇子半掩住臉,倚著朱紅雕欄往下看,一派紫醉金迷,歌舞昇平。

    陸恆修站在春風得意樓前,裡頭的淫聲浪語傳進耳朵裡,不由皺起了眉頭,一張原本就顯得肅穆的臉好似掛了霜一般。

    一動不動地站了半晌,才下定了決心般深吸一口氣,舉步走了進去。

    石青色的衣擺掀開重重桃色紗簾,兩邊的調情浪態一概皺著眉視而不見,倒是有幾位來尋歡的官員一見了當朝丞相,趕緊推開了腿上的女子用袖子擋住臉四處躲閃。陸恆修也不理會,熟門熟路地就往樓上走。

    「喲,陸少相您可算來了,都想死姑娘們了。」春風嬤嬤滿面笑容地迎上來擋在面前。

    陸恆修便停住了腳步,臉色卻不見緩和,沉聲問道:「人呢?」

    「老規矩,天字一號房。」一張熱面孔卻被潑了一頭冷水,春風嬤嬤嘟嘟嘴,沒好氣地說道。

    「嗯。」陸恆修點點頭,逕自繞了過去。

    「呵……」濃妝艷抹的女子看著他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長。

    在房外就聽到一陣樂聲,唱曲的女子有一把圓潤悅耳的嗓子,合著琵琶的曲調幽幽地唱:「春日游,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陸恆修在房前站定,伸出手來叩門。

    「誰?」裡邊有人問,是個男聲,隱隱帶著低低的笑意,說不上是一種怎樣的動聽。

    「臣陸恆修。」房前的人答道,跟神情一樣肅穆嚴謹的語調,還帶著點隱忍的怒氣。

    裡邊的歌聲立時就止了,房門「匡——」地一下被打開。

    門後站了個身著鵝黃色錦衣的男子,黑髮如墨,一雙鳳目在尾梢處略略上挑,減了一分端肅,添了幾分邪妄。水紅色的唇角微微抿起,便是不作聲時,也是笑笑的樣子。紫金冠飾,翠玉腰配,眼前貴氣滿身的男子正是大寧王朝登基三年卻一事無成,被群臣暗中諷為「庸君」的寧熙燁。

    一見陸恆修,寧熙燁臉上的笑就泛開了:「朕就知道你一定會找來。」

    陸恆修緊鎖著的眉頭也跟著放開了,看著他的笑臉問道:「陛下知臣會來?」

    「嗯。」寧熙燁點頭,笑容裡加進幾分得色,「每回朕來這裡,愛卿不都立馬趕到麼?」

    「這樣……」陸恆修依舊靜靜看著他,嘴角一點一點緩緩勾起來,並不如何漂亮的臉因著一分笑竟生動起來,眉眼還是那眉眼,卻褪去了端莊露出一些清雅的韻味來,直叫寧宣帝看直了眼,「那麼陛下也該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了吧?」

    說罷,不等寧宣帝回神,就回過身向樓下走去:「太祖皇帝聖明,作《帝策》以訓誡後世子孫。煩請陛下御筆親書幾份,明日早朝時賜群臣人手一冊,以共同領悟太祖皇帝教誨。幾位閣老,並六部官員、翰林院大小學士、太醫院各院判及京城中各處部、院、寺、台、府官員,皆誠心誠懇,望陛下切勿遺漏。」

    笑容便在臉上僵住了,方纔還笑得開懷的皇帝忙跟在他身後哀聲祈求:「小修,小修……朕、朕逗你玩兒呢……小修……朕打小就喜歡你呢,朕說過要一輩子喜歡你呢,朕怎麼會背著你那個什麼呢……是吧?啊?小修……」

    無奈,丞相大人是鐵了心,一聽這皇帝這麼沒羞沒躁地嚷嚷,只把拳頭捏得更緊,臉色青得都快跟身上的衣裳一個顏色了。腳步也愈發走得快了,踩得那樓梯「咚咚」地響。

    下樓時,春風嬤嬤又扭了過來:「二位是哪位結帳呀?」

    掏出只純金的小算盤撥得「啪啪」響:「酒水、唱曲兒、小吃、三個姑娘、天字一號房、對了,咱家秀秀是陪夜的……」

    不等她報完賬,陸少相就氣得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三日後,請陛下御筆親書《帝策》,十九州地方官自太守起至縣衙師爺,人手一冊,萬望聖上切勿遺漏!」

    「小修……」急得滿頭大汗的黃衫公子還想跟上去,卻叫春風嬤嬤死死堵住了去路。

    「客官,逛窯子得給錢吶。咱這兒可是公道了,不論貧賤,都是一個價。」復又湊過來在熙燁耳邊低聲笑道,「這也是與民同樂不是?啊?哈哈哈哈……」

    「你……」咬牙切齒地看著面前半老徐娘卻穿紅抹綠的女子,寧宣帝狠狠地掏出銀兩砸進她手裡。待急急出了門,卻哪裡還有陸恆修的影子?

    「真是……還真自己掏銀子。沒見這麼多當官的都在這兒呢麼?隨便找一個結帳不就完了?」拿起銀子放在嘴邊哈口氣,光亮的銀子上就映出一張血紅的唇,「那麼實在,一點花巧都不會。難怪都說是個庸君。」

    ***

    回到府裡時,廳堂裡的燈還亮著。陸恆修忙抬腳跨了進去:「母親還沒睡?」

    「嗯。」堂上滿頭華髮的女子溫柔地看著陸恆修,「夜裡也要忙?」

    「是。」陸恆修退到一邊,垂手答道。

    「好。我是個女人家,不懂什麼家國大事。」陸老夫人凝目看著陸恆修的眼,緩聲道,「只是,有一件我還是知道的。就是無論如何,我陸家歷代先祖辛苦積下的這份名聲絕不許有半點損傷。陸家自太祖皇帝揭竿起義起,就一直隨侍君側。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累死於朝堂之上者有之,直言進諫被杖斃於午門之外者有之,更有如你父親那般積勞成疾英年早逝的。陸家能有今日之威望,君恩皇寵是一條,持身為正更是一條。子孫縱使無能,不能輔政理朝,但亦不可為佞為幸,禍亂朝綱。如有之者,縱天下赦之,陸氏亦決不輕饒。這些你都還記得吧?」

    「兒子記得。」恆修答道。

    「好,記得就好。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在婢女的攙扶下,陸老夫人緩緩起身,「聖上如何,那是聖上的事。朝政上的事,你要不勤奮著點兒,可就說不通了。也別什麼都自己拿主意,多和閣老們商議商議,大理寺的方載道大人、吏部的顧庭筠大人都是你的前輩,凡事都聽著點兒。」

    「是。」陸恆修躬身答道。

    起身時看到堂上懸著的那塊「忠順賢善」的御匾,那是太祖皇帝手書的,陸氏一族無上的榮耀。黑底金字,一派意氣風範。

    仰起頭來看,沉沉的燭火,沉沉的匾額,壓得心頭又往下沉了幾分,艱難得連呼吸都困難。

    下意識地往腰間摸,腰帶上懸了個碧綠的平安結,捏在掌中磨挲,是絲線平滑的觸感,一遍又一遍來回地撫過,好似在撫平自己的心。

    睡意是一點都沒有了,乾脆又出了門。

    穿過了白石街往左轉,東巷原本就是條清靜的小巷,白天人也不多,一到了晚上這個時候更是連個人影都沒有。

    此刻,巷口卻暈了一片昏黃,是個小小的點心攤,用破油布支起一角,掛一盞光線黯淡的油燈。在夜裡,這一點點微弱的光亮總是分外暖心。

    正在爐前忙碌的老夫妻探過頭來招呼:「喲,陸大人您又來照顧生意了。要點兒什麼?還是一碗餛飩麵麼?」

    「嗯。」陸恆修尋了張板凳在矮矮的小木桌前坐下,手裡還捏著那個平安結。

    桌椅板凳也是上了年紀的,「咯吱咯吱」地作響,混合著翻鍋下面的聲響和柴火辟啪的響聲。

    正下著麵條的老伯一邊看著鍋子一邊和陸恆修說話:「陸大人是忙到現在吧?真是的,這會兒都幾更了?好官吶……府上都是好官呢……」

    「沒什麼。」陸恆修看著巷子裡高矮不一的屋子的影子,淡淡地說,「應該的。」

    「這些天忙壞了吧?小的也聽說了,南邊又發水了,北邊的蠻子又來找咱皇上要城,哼,說得好聽,該是又要打起來了吧?唉……這年頭啊,事兒怎麼這麼多呢?」

    「是啊……」長歎一口氣,一件又一件憂心的事就跟週遭黑漆漆的影子一樣步步緊逼過來。

    三日前接的急報,南方又發洪水了,每年開春時節都是如此,原是沒什麼的,這回卻是十多年來最大的一次,多少人淹死,多少人流離失所,又有多少多少房屋被沖毀,當地的糧倉已經見底了……奏章一封又一封跟雪片似地飛過來。北邊的蠻族又趁機在邊界集結,一戰是在所難免了。聽探子來報,西邊的月氏族也不安分,暗裡也正蠢蠢欲動,是戰是和,都需要早做準備。還有這一年官員的提拔謫貶,鹽道上的缺,幾個州太守的調任……芝麻大的一點事兒放到了朝堂上也能沾上好幾層利害關係,哪邊都不能得罪,都得一碗水端平。要是是個勤政為民,或多少有點進取心的主兒也就罷了,偏偏,偏偏現在的當今……真是不提也罷。登基三年,還真跟黃閣老說的似的,一點兒也說不上好,也一點兒也說不上不好。沒犯下什麼潑天的大錯,也沒立下什麼能名垂青史的豐功偉業。倒像是民間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漢似的,有一日過一日,得過且過。

    「您的餛飩麵好了,慢用。」

    用蘭邊大碗盛著的餛飩麵端上桌,升起騰騰的熱氣,所有的煩心事就彷彿跟隨著熱氣一同消散在了夜空裡,只留下手中平安結的清晰觸感。

    隔著氤氳的霧氣看出去,彷彿能看到許久之前。

    那是多久之前?是自己七歲那年吧?作為太子侍讀入宮陪太子與二皇子讀書。

    身體一向冉弱的太子連唇色也是蒼白的,更映得一雙眼黑石子一般幽靜。已經十歲的太子拉著他手親切地說:「這是熙燁,你們認識的。」

    與他同年的二皇子不由分說拽開他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掌中,微微上挑的鳳目裡華光閃爍:「小修、小修,還記得我嗎?你答應我要做我媳婦的!不許說忘記了。」

    交握的手濕濕的,不知是誰的手心冒出的汗。只是那手卻不抖了,他湊到他耳邊低聲說:「記得嗎?我喜歡你吶……」

    呼吸可聞,心快跳出了胸膛。

    ***

    寧宣帝雖平庸,還好早朝還是日日上的。

    底下說,發往南邊的賑災款還未送到,那邊的幾州太守又來了急報催。另外,原先的銀子怕還不夠,能不能再加些?

    龍座上的寧宣帝便點頭:「就按李大人的意思辦。」

    那邊又有人站出來說,北邊的蠻族不能再姑息,請求即刻出征平亂。

    寧宣帝又點頭:「那就辛苦秦元帥。」

    復又議到西邊的月氏族,是戰還是和?有的說,還是和吧,咱兩邊作戰終是太過疲乏。有的卻說,一定要戰,不然如何彰顯我大寧王朝四海臣服的威望?

    齊刷刷分作了兩派,你一言我一語的,誰都不肯相讓。最後都齊齊跪下了要「恭請聖上聖裁」。

    寧熙燁眨眨眼:「那就等等眾卿家們議出個結果後再來議吧。」

    隨後又是各州官員的調任,吵得比先前還厲害。有的是自己的門生,有的是自己的親兒子,還有的是自己的小舅子,再混帳也得腆著臉說「念其年幼,不如再過兩年看看。」總之是半點都不許折損到他家的面子。

    還都卯足了勁兩眼盯著那幾個肥缺。揚州還缺個太守,本就是個沒災沒難能滋養人的地方,兼之運河上來往的大小船隻、鹽道上明裡暗裡的稅收、朝廷每年修葺行宮的撥款……等等等等各項賬目,只要不是個心肝都是石頭做的,一年到頭銀子就跟運河水似的「嘩嘩」往錢袋裡流,比做個京官還自在。

    黃閣老說:「原瓊州的太守張大人為官清廉,於民間素有威名,不妨讓其調任揚州。」

    史閣老抖了抖鬍子,冷哼一聲:「黃閣老門下的得意門生自是不錯的。臣倒以為,青州府的閔大人年輕有為,可擔重任。」

    「史閣老的乘龍快婿自然比別人強些。」黃閣老這邊也不甘示弱,斜著眼睛轉過身來,眼珠子直往屋頂上看。

    「眾臣工一心為公,以我朝社稷為重,黃閣老休要公私不分啊……」

    「老臣公私不分,那史閣老叫什麼?假公濟私麼?」

    「……」

    門生、故交、同僚,朝堂上誰不和誰有些枝節關係?以兩位閣老為首,立時又分作了兩邊,吵吵嚷嚷的,你說我護短徇私,我說你是非不分,多少年前的舊賬也能翻出來一併算,還越算越糾纏不清,眼看就能打起來。

    陸恆修皺著眉站在一邊看,連著幾夜批公文累得連合眼的時間都沒有,一早過來時腦中就隱隱有些脹痛,這時又聽他們吵鬧,都爭了這麼多年,還是這麼個緣由,還是這麼番說辭,方安定了一會兒的痛又開始作怪起來。

    撇眼看了一眼玉階上的寧宣帝,一掃方纔的沒精打采,正懶懶斜靠著龍椅,勾起嘴角看得起勁。真想拿手裡的白玉笏板砸上他那張臉,《帝策》他是抄到狗肚子裡去了。

    「嗯哼——」陸丞相看不下去了,咳嗽一聲。

    群臣還未有所反應,寧熙燁卻聽見了,趕緊收起笑意,坐直了身子沉聲道:「嗯……眾卿家,還有別的事要奏麼?」

    言罷再轉過頭來,對著陸恆修露齒一笑。陸恆修垂下眼,只當不曾看見。

    下了朝剛要走,寧宣帝身邊的靈公公就帶著他那張好似隨時都能冒出油花來的笑臉走過來請:「陸相留步,皇上正在書房裡等著呢。」

    恆修揉揉眉頭,跟著他往書房走,一路上還得聽著他念叨:「雖說沒有先帝那會兒那麼勤政,咱皇上其實也挺用功的,這不,昨晚就看書看到了三更才睡下。」

    他看的是街邊小畫坊裡私印的春宮圖吧?陸恆修在心裡暗暗問。

    從前就有一回,興沖沖把他召來一起說是有好東西看。攤開薄薄的冊子一瞧,赤條條抱作一堆的兩個人,再往後看,四個五個一起的也有,床上、椅子上、小河邊……要多羞人有多羞人,偏寧熙燁還樂呵呵盯著他的臉看:「咱也試試好不好?」

    當場就著蠟燭燒了書甩手走人:「《帝策》,全國上下人手一冊。」

    一邊想著一邊就到了書房口,守在門邊的小太監忙垂著手通報:「大理寺的方載道大人正在裡頭說事兒呢,陛下說,陸大人要是來了就請往偏殿裡坐會兒,喝杯茶。」

    陸恆修說不必了,就站在了門邊等。

    「喲,陸相在這兒呢。」辰王爺正遠遠地往這邊來,腋下還夾著把油布傘。

    「臣見過王爺。」陸恆修拱手行禮。

    辰王爺同先帝是堂兄弟,先帝那一輩子息不多,除了這位辰王爺另幾位或是長年臥病在床,或是犯了事被流放,也就跟前這個王爺因無心政事才過得逍遙,但也有些逍遙過了頭,都過了三十的人了,王妃也不娶,成天游手好閒東遊西逛,論起不務正業的本事來,比他那個皇帝侄子還高一籌。

    「陸相聽說了麼?忠靖伯侯府又添了個小孫子,這都是他們家第四個了。」辰王爺是個能用「漂亮」來形容的男人,加上保養得好,唇角一挑,眉尖一動,比二十多歲的青年還能惹動少女情思,「你是不知道,可把我的太后嫂子羨慕得……聽說正張羅著要給皇上立後呢。」

    陸恆修只覺「嗡嗡」作響的腦中一空,手又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平安結,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問道:「是麼?」

    「可不是……皇上這一輩比咱這一輩還人丁稀少,熙仲又一聲不響地跑了……熙燁再強也架不住啊……」辰王爺有所感觸地歎道。還想說些什麼,目光一頓,草草對陸恆修拱了拱手,「陸大人,失陪了。」

    陸恆修順著他的身影看去,眉宇間一股凜然正氣的大理寺卿正從書房裡邁出來,辰王爺就夾著傘急急迎了上去,隱約聽到他說:「天陰,看來要下雨,怕你出門時底下人沒帶傘,淋雨著涼了可不好……」

    怔仲間,就聽靈公公捏細了嗓子來喊:「陸大人,皇上有請。」

    「方大人來說賑災款的事兒呢,說什麼還沒到,暗地裡派了人去查,朕給的兩百萬兩到了那邊只剩下了不到二十萬。怪不得說要不夠,怕朕是不會花錢怎麼著?要他們來可著勁兒幫著朕花?」

    一腳踏進去,連禮都還沒行,書案後的寧宣帝就怒氣沖沖地開了口。

    「發下去的賑災銀被層層盤剝,這都成慣例了。歷代聖上都想過要管,只是之間太過盤根錯節,要是徹查恐怕幾位朝廷重臣都逃不過干係,太過傷筋動骨。因此,向來是能抓幾個抓幾個,抓到的抄家滅族以儆傚尤,抓不到的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陸恆修緩緩道,「先帝時在這事兒上用刑尤重,故而情況也相對好些。眼下弄成這樣……」

    恆修閉口不言,只意味深長地看著寧熙燁。

    寧宣帝被他一看,便洩了一半氣勢,背靠著椅子道:「朕已經命了方大人主掌此事,說是已經揪出了幾個,正在繼續往裡查,再過幾天就能查出個眉目來。朕倒要看看,是誰這麼急著管朕要銀子花。」

    「嗯……」陸恆修點頭,既已被他起了個頭,就不免繼續思考起來。方載道是眼裡揉不進一粒沙子的人,他來查定是不揪出幾個大頭不甘心的。這一來,一番大的人員調動是免不了了,今天為個地方太守就能鬧到打起來,下回為了幾個京官的缺還不得吵翻了天。

    待回過神時,卻見寧宣帝已經從書案後走到了他跟前,一雙眼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的臉看:「陛下……」

    想說什麼,寧熙燁卻傾身擁住了他,身軀相貼,一時,張口結舌。

    「恆修啊……」耳邊傳來寧宣帝的輕歎,「太后催著朕立後呢。」

    肩上擱著他的下巴,連他說話時吐出的氣息都聽得一清二楚:「朕喜歡你呢。朕原本想著,你不喜歡朕也沒關係,朕等著。一年、兩年、三年……總能等到你開口的那一天。呵呵,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你說朕怎麼就等不膩呢?嗯?……可現在該怎麼辦?朕要是立了後,到死你也不肯說了吧?朕這二十年不是就白等了?嗯?朕怎麼就沒想到立後這一層呢?你看辰皇叔不還沒娶呢麼?……恆修啊……讓你說出口怎麼就這麼難呢?嗯?你看,朕從早說到晚,不是挺容易件事兒麼?怎麼到了你這邊就死不開口呢?啊?」

    「陛下……」溫熱的軀體靠在一起,連神智都跟著迷離起來,陸恆修掙扎著想開口,卻被熙燁制止。

    「噓……讓朕抱一會兒,就一會兒……」

    二十年,你真當我是鐵石做的心腸麼?只是……

    眼前彷彿又看到了家中懸著的那塊「忠順賢善」的匾,沉沉地壓上來,氣都喘不出來。

    『子孫縱使無能,不能輔政理朝,但亦不可為佞為幸,禍亂朝綱。如有之者,縱天下赦之,陸氏亦決不輕饒。』

    頭疼得愈加厲害。

    渾渾噩噩地出了御書房,天色陰陰的,確實是快下雨的樣子。

    「陸大人、陸大人……」袖子被拽住,陸恆修轉過臉來,瞧見一張笑得純真的臉,左右一邊一個酒窩,咧開的嘴裡露出兩顆小虎牙。

    「齊大人。」

    齊嘉,是京城裡的富商之子,他父親花了好大一筆錢給他在禮部裡捐了個散官。說是個官,其實既無權又無勢,天子祭祖敬天時幫著操辦個儀仗什麼的,官銜也是眾京官裡最低的。他自己也是個沒什麼心眼的人,百官都看他不起,他也不在乎,成天咧著嘴對誰都是張笑臉。寧宣帝閒來沒事就逗著他玩兒,「小齊、小齊」地叫著,若被陸恆修逮著什麼錯事,就一徑往齊嘉身上推。齊嘉也不委屈,傻乎乎地說:「沒什麼、沒什麼……真是小臣干的。」叫陸恆修左右為難。

    「那什麼……聽說皇上要立後了?」他也不瞧陸恆修的臉色,悄聲問道。

    「……」陸恆修不答話。

    齊嘉卻當他不肯告訴,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我、我沒想怎麼著。就想著問個准信兒,要真有,小的們就得早早備起來,鳳袍什麼的都得趕著做起來,有些個什麼規矩也得先自個兒熟悉著,免得到什麼手忙腳亂的。您也知道,小的笨,到時候要鬧出了笑話,就丟了聖上的臉……」

    說到後來,笑容都沒了,一副真做錯了事的樣子。

    恆修只得長歎一口氣,柔聲對他說:「都還沒個准信呢,齊大人先別如此驚慌。」

    齊嘉這才又露了笑,忙不迭地點頭:「嗯!」

    只是陸恆修的臉色又恍惚了起來,只把腰間的平安結攢得更緊。

    出宮門時,連自己的老師顧庭筠大人也沒顧得上招呼就匆匆上了轎。

    「那是顧大人的書僮吧?怎麼沒見過?嘿,別提,還真耐看。」

    轎外有人閒聊,就挑了簾子回頭往外看了一眼。

    確實是個讓人見了不會輕易忘記的人,尤其是一雙杏核似的眼,正凝神看著面前的顧庭筠。兩個人相對站著說話的情景,落入旁人眼中就說不上是種什麼感覺。

    放下了簾子閉目養神,轎子一顛一顛地,一會兒就起了睡意。

    「喲,陸大人的轎子呢。是剛下了朝吧?喲,真夠苦的,大清早的連偷個懶都不成。瞧瞧瞧瞧,人家陸相爺連朝都上完了,你們這些個懶鬼托世的還不快起來給老娘把地擦乾淨了!吃、吃、吃,除了偷懶就是吃,老娘真是白養了你們這群廢物!這兒呢,這兒呢,眼睛瞎了是怎麼著,髒成了這樣也不知道拿塊布頭來擦擦!我這到底是做了什麼孽喲……」刺耳的女聲喳喳呼呼地傳進轎子裡,不用看都知道那是誰。

    不等他伸手,轎簾就被掀了開來。果然,春風得意樓的春風嬤嬤一手掀著轎簾一手執著帕子,頂著張直往下掉粉的臉來問安:「陸相爺您早啊。晚上記得來坐坐呀。對了,替奴家向那位穿黃衫的公子問個安,到底是大人家,出手真是闊喲……呵呵呵呵……以後記得常來啊……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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