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 第八章
    鏡湖在月光下粼粼地閃著波光,好似星辰落了凡間。

    去年三月三,綠柳抽了新芽,院中的桃花初開了兩三朵,崔銘旭就在這湖中救得了齊嘉。是緣抑或是孽?百思不得其解。

    握著酒罈的手無力地抬起,晃蕩的酒液濺濕了衣襟,崔銘旭一把扯落早已歪斜的凌雲冠,俯下身,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臉色青白,髮髻散落,潦倒又落魄。心煩、焦躁、忿怒,再甘甜的酒入了喉也是苦澀難忍。如果沒有齊嘉該多好,他照舊做他傲氣凌人的翩翩公子,寬袖的錦衣,高冠蛾帶,整日裡斗鳥覬花,不識憂愁滋味。

    齊嘉,滿心滿眼都是齊嘉,壓抑過深的的情緒嘖薄而出,湖中點點波光都映出一個齊嘉。

    狀元沒了,玉飄飄沒了,入朝為官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他傲了二十年,有什麼好驕傲的?湖裡的人在自嘲地笑,崔銘旭怔怔地看著那張越來越模糊的笑臉。那個傻子有什麼好?不懂治國,不通軍務,詩書也是淺陋,皇帝找他能幹什麼?有什麼是三天兩頭召進宮還聊不完的?又是怎樣的一種干係才能與皇帝攀上這樣的交情?不該想的,不該這樣胡思亂想,只是思緒不由人。

    散朝後有人笑得不懷好意:「史書中專門分了一類,叫做佞幸。」

    當然不能相信,可是不信這個又能信什麼說辭?於是心更煩意更亂,連辛辣的烈酒都不能平息。手臂揮處,小酒罈在樹幹上「卡啦」一聲碎做了八瓣。

    樹幹後有黑影一閃,崔銘旭大吼:「出來!」被酒氣熏紅的眼睛盯住了交錯如鬼魅的樹影。

    樹後轉出一個人,圓臉,身材略矮他一頭,一雙烏黑的眼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於是膽怯地落到他被酒液濺濕的衣襟上。

    崔銘旭二十年儀表堂堂,為什麼每次狼狽不堪時總能被齊嘉看見?真真是冤孽。心中拉扯更劇,崔銘旭別開臉不想再見他,腳底卻生了根,半步也挪動不得,只好將一雙眉擰得更緊,暗夜裡再添一絲凶氣:「你跟著我幹什麼?」

    樹後繞出來的人身子一縮,把頭低得更低,渾身都透著緊張:「我、我看你從酒肆裡出來,不放心,所以、所以……」

    他還未說完,崔銘旭便忍不住打斷:「好了!」

    懊惱消耗了最後一點耐心。為什麼總是這樣?齊嘉一和他說話就結巴,臉色謹慎得好似面前站的不是他崔銘旭,而是什麼豺狼虎豹妖魔鬼怪。若不是身後有樹幹抵著,他可以後退,後退,再後退,一直退到天邊去!他明明對著於簡之和皇帝不是這樣,他們的交情究竟深到了什麼地步?崔銘旭痛恨齊嘉這樣弱勢退縮的姿態,就是這樣的神態,總是叫他鄙棄又忍不住發堵。

    看他都快整個貼到樹幹上,崔銘旭忍無可忍,掹地伸手抓住齊嘉的手畹,將他拽到自己面前,鞋尖對著鞋尖,他看到他鼻尖上滲出了汗:「你……」恨得咬牙切齒。

    「嗯?」手腕被抓住,用力狠得似要掐斷他的血脈,齊嘉忍痛抬起頭。

    「昨天晚上,你在御書房裡幹什麼?」

    齊嘉的眼睛瞬時睜大,嘴半張開卻說不出話來。

    「他沒理由留你,你又不管政務。」口氣發虛,語調也跟著一起低落,「他一直不肯立後,又總是帶著你……朝中、朝中都說……說……」

    「說什麼?」齊嘉看著崔銘旭。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佞幸?以色媚上,誰都看不起的!」

    「所、以?」一字一頓,齊嘉的眼睛變得異常明亮,崔銘旭幾乎不敢直視:

    「朝中有流言,說你、你和他……畢竟總要有個說法……君臣之間那麼、那麼……」伶牙悧齒的人第一次說話說得舌頭打結,崔銘旭看到齊嘉微蹙的眉頭僵住了,直視著自己的黑色眼瞳似被抽去了靈魂般空了。悔意小小地冒出頭,他沒想過一開口就問這個的。只是……只是,皇帝為什麼如此厚待他?官場這虎狼之地中,他為什麼至今還能四肢俱全毫髮無傷?誰替他擋的災,救的難?他又用什麼來酬謝?憋了一肚子的疑問,攪得坐立難安。還是放不下這個傻子呵……

    崔銘旭心中千回百轉,齊嘉只是木然地看著他,凝固的表情漸漸鬆動,嘴角矜持地勾起:「找東西。陛下想挑個玉墜賞給陸相,旨意是今天早朝之後下的。崔小公子可以去找相府的二公子陸恆儉大人求證。」口氣冷淡得突兀,彷彿岸邊突然刮起的寒風。

    畫舫漸飄漸遠,歌女的樂聲淹沒在水聲裡,夜風吹過,把酒意吹散了大半,崔銘旭聽出他口氣疏遠,頓覺後悔。不該問的,其實不問也沒什麼。被握在手中的手畹扭動著想要掙脫,崔銘旭忙握得更緊,也放軟了口氣:「當我沒問。」

    「放開!」

    齊嘉心急之下,竟兩手一起施力,崔銘旭奈他不得,只能鬆手。可齊嘉掙脫之後,人也順勢向後仰去。

    二人是站在湖岸邊,午後一場大雨澆得泥上濕滑,齊嘉腳下不穩,習慣性地往側邊挨去,而他歪倒的方向正是深沉如墨的湖水。

    「小心!」崔銘旭眼見他向湖中載倒,忙縱身向齊嘉撲去。

    心中總有怨恨,如果當初沒有救他,他不會結識齊嘉,他會中狀元、娶玉飄飄,羨煞了天下人,他會在他的康莊大道上一帆風順,事事如意。救起齊嘉是個錯,之後與他交往,住進齊府,把他放在心上,一步錯,步步錯。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岔道。縱使明白救他是個錯,事到臨頭,他還是會飛身去救他,一如此刻,無可奈何。

    身體貼到了一起,胸膛劇烈起伏,夜空裡只聽得到兩人急促的呼吸聲,崔銘旭牢牢環住齊嘉的身體,憂心衝口而出:「你站穩些!」

    齊嘉抬起頭,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看著他:「崔銘旭。」

    這是齊嘉第一次連名帶姓叫他,崔銘旭不由心中一凜。

    「我喜歡你三年了,比你喜歡玉飄飄還久。」

    今夜無月,星光稀疏,崔銘旭忽然覺得他有些看不清齊嘉,或是,面前的齊嘉陡然間變成了不是他所認識的那一個。

    「我很早就知道你,比三年前還早。你寫了一首詩,傳遍了京城,連不識字的都會念。崔家小公子天資聰穎,風度翩翩,學問好,相貌好,家世好,樣樣都好,全京城都這麼說,普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一個了。我爹說,如果我有你的一半的一半就好了,他將來就可以放心地閉眼。其實,我早就這麼想了,可他這麼說,我還是、還是……我怎麼能跟你比呢?我那麼用功地背書,為什麼你才讀了幾遍就背得比我還好?」

    齊嘉睜大眼睛看著他,疑惑充斥在眉宇之間,崔銘旭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卻又聽他繼續說著:「後來我就一直在看你,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得越多,我就越明白,我怎樣都沒有辦法及上你一半的一半,我學不來的。你站在天上,我站在地下,不能比的。」

    這世界上也有光靠努力也達不到的目標,拚命踮起腳也摘不到的果實,旁人或許只要伸伸手就能構到。命該如此,再不公平也無可奈何。於是羨慕得嫉妒,投入得比嫉妒更深刻百倍,千倍,萬倍。

    「你學問好,你知道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人能攔你,無論是誰的話你都可以不在乎,誰都壓制不了你!」而這些,恰恰是齊嘉所沒有的,於是渴望得入骨,「我一直在看你,你笑的時候,你昂苦頭走路的時候,你和人說話的時候,還有你跳牆偷跑出書院的時候。我都在看著,就在你背後,你不知道。」

    他的手緊緊地抓著崔銘旭的衣襟,崔銘旭覺得,這隻手其實已經插進了他的胸膛,正狠狠地揪住著他的心,連喘息都能帶起痛楚。

    話語變得有些激動,齊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定定地對上崔銘旭的眼睛:「然後,我想,我喜歡你。」

    不待崔銘旭開口,他又說道:「我笨,可我不傻。所以,我知道,我喜歡你。」

    轉而卻又搖頭,頰邊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嘴角微翹,露出兩顆虎牙:「原來你也那樣看我,我還是太笨了。」

    佞幸啊……齊嘉再笨也知道是個什麼意思。旁人交頭接耳的話語總會被風不經意地吹進耳朵裡:

    「他怎麼能混得這麼好?」

    「呵,人家聖眷恩寵唄。」

    「哦,靠的是那個呀……」

    想衝過去告訴他們,不是的,我沒有!哭喊又有什麼用呢?這個官場是父親一生的心願啊。崔銘旭不會這麼看他吧?他那麼的有才華,他看得比所有人都遠,他待自己那麼好。

    與從前一般無二的笑容,依舊純真,於是失望更為明顯。原先總是不甘心絕望,到頭來,終究還是失望。

    「夜深了,崔小公子,告辭了。」齊嘉客套地跟他拱手,轉身離去,背脊筆直如槍桿,毫不留情地刺入崔銘旭的胸膛。

    崔銘旭胸中大慟,急步追去:「齊嘉……」

    腳下濕滑,膝蓋重重跌在地上,齊嘉消失在斑駁的樹影中,追不上了。

    夜色沉沉,家家戶戶都緊閉了門窗,小巷子裡悄然無聲,只有兩人急急的腳步聲。

    崔銘旭想喊住齊嘉,週遭的氣氛太安靜,一個「齊」字剛出口,旁邊誰家剛出世的小娃兒就「哇——」地一聲啼哭,然後犬吠雞鳴此起彼伏。被吵醒的人推開窗戶大罵:「誰啊?三更半夜的,你不睡別人還得睡呢!」

    「對不起」三個字硬生生壓在了嗓子眼裡再也不敢冒出頭來。齊嘉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於是心中焦急更甚。

    崔銘旭說:「齊嘉,你等等。」

    齊嘉的步子邁得更快,快趕上小跑了。

    崔銘旭低聲說:「齊嘉,我不是那個意思。」

    齊嘉的側臉石雕般沒有絲毫顫動。

    崔銘旭追得滿頭大汗:「齊嘉,我……我就是、就是那麼一問。」

    這回連側臉都看不見了,他腳尖一點地,人就躥到了前頭,只留給崔銘旭一個拒絕的背影。

    好容易他在齊府門前站定,崔銘旭趕忙一步跨上前站到了他跟前:「齊嘉,是我不對。我……」追得太急,氣都喘不過來。

    大門「咿呀」一聲打開,齊嘉閃身往裡鑽,崔銘旭見狀,伸手想要去牽他:「齊嘉,我也喜歡你。」

    指尖堪堪只觸到一片衣角,一雙寫詩畫畫的手差點被門夾殘了。疼都來不及喊一聲,鼓足勇氣說出口的話都說給門上的門神聽了。崔銘旭甩著手懊惱不已,他忘了,齊嘉屬兔子的,跑起來誰都追不上。

    ***

    第二天,齊嘉沒有來上朝。那個風雨無阻從未缺勤的小傻子破天荒地沒有出現在列隊中。

    「小齊大人病了,得休養兩天。」斯文儒雅的丞相站在崔銘旭身側有意無意地說道。

    崔銘旭一顆懸得高高的心猛地墜地,「咚」地一聲震得身邊人說什麼都不知道了。

    玉階之上的太監捏細了嗓子高喊:「新科進士崔銘旭聽旨。」

    崔銘旭茫然地跪下聽封,週遭前後跪下了一群人,恍惚間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著任棘州刺史……即日赴任。」

    霎時不敢相信,這時候居然將他外調出京!

    眾臣稱頌聲中,崔銘旭遲緩地跟著一起匍匐在地,一陣頭暈目眩。偷偷抬起頭來不死心地看一眼,玉階上的人黃袍耀目,威儀赫赫,十二旒的帝冕遮住了面容。他覺得皇帝一定也在看他,旒珠後射來的視線嚴肅銳利,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我是故意的。

    口中常常輕視的庸君只是御筆一揮,他便毫無違抗之力,老天當真喜愛捉弄他。

    若他回不了京城,那齊嘉怎麼辦?越想越心焦,無端端一陣心慌。

    ***

    同年的進士們不是下了揚州便是去了蘇杭,馬蹄聲聲,滿目儘是煙雨楊柳,黑瓦白牆。

    崔銘旭卻是一路往西,轎後的車輪轆「嘎吱嘎吱」地轉動,京都的巍峨樓台就成了背後遙遙的黑影。轎外的景致從繁華到落寞,直至道上除了他這一隊人馬就再無旁人。窮山惡水看得心中淒楚叢生,把一個京城闊少發配到那樣一個貧苦之地,幾乎與貶謫無異。

    崔銘旭疲倦地閉上眼,心底浮起一句詩:西出陽關無故人。

    啟程時,來送行的人不多,他大嫂、大哥、寧懷璟、徐客秋以及府中的一些家丁。先前他前呼後擁是如何的風光,卻原來真正的知交是那麼少。齊嘉理所當然地沒有出現,崔銘旭在城門前躑躅了很久,直到隨從再三催促仍依依不捨。

    柳氏紅著眼圈再三叮囑他:「天寒時記得添衣,若要什麼,儘管寫信回來說。」她不放心地把他的包裹來回收拾了幾遍,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冬衣是放在了哪兒,其它的東西又放到了哪兒。其實她才年長了他幾歲?一言一行卻溫柔慈愛得好似他從未謀過面的親娘,他還未出京,她就開始牽掛不已。

    一直強裝作無事人一般的崔銘旭微微地在心裡發酸。

    他大哥說:「當年方載道大人高中探花之後調任閩州,不過一年就蒙先帝隆恩召回。」話裡話外安撫著他。

    崔銘旭失笑:「當朝能有幾個方載道?」外調地方十數年還未歸京的也不在少數。

    見他大哥面色一僵,便猛然收了口,點頭道:「我明白。若我在地方上幹得好,總能有回京這一日。」

    崔銘堂的臉色也漸漸緩了下來,取出封信遞到了崔銘旭手裡:「江州刺史王顯同大人和我是好友,江州距棘州不遠,將來你有事便去請教請教他。你既任棘州刺史,便是一方之父母,茲事體大,非同兒戲,大小事務都不得胡亂行事,多去問問他總是好的。」

    真如他大嫂所言,他大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樣依依惜別的時候,也說不出句軟話來。

    上轎前回首再看一眼碧波蕩漾的鏡湖,水面上晃晃悠悠地飄了兩隻畫舫,湖邊楊柳依依,掩映著一彎白石拱橋。橋邊柳下一個站著個水藍色的身影。他站得太遠,崔銘旭依稀只看見一個朦朧的影子,綠柳之下,藍影一轉而逝。只那套衣衫,看著像齊嘉慣穿的水藍色。

    那個傻子,也不知道他是真病還是假病。站出來讓他仔細瞧一眼再跑也好啊,至少能叫他放個心。

    心頭湧起一絲絲甜,一點點酸,酸甜交錯。

    曾在西進的路途中經過一個茶棚。幾根粗大的竹竿搭成一個簡易的小棚,棚裡擺了幾張木桌和幾條跛腿的板凳,頂上罩著油布,遮擋日曬雨淋風吹雪飄。

    老闆娘是個年輕的少婦,土製的藍印花布裁了一身衣裙,挽起的髮髻邊樸素地插了一枝木簪。這背影看著分外眼熟,崔銘旭卻一時想不起。卻見她轉過身,兩眼在崔銘旭臉上看了看,驚喜地喚道:「崔小公子!」

    崔銘旭訝異地看著她粉黛不施的臉龐,茶碗中的茶水一大半潑到了地上:「玉飄飄?」

    名動京師的一代名妓居然在這荒郊中洗盡鉛華賣起了涼茶!

    玉飄飄笑道:「是我。」

    手腳麻利地為崔銘旭續上了茶,才坐下來絮絮地閒談起來。她已經與於簡之成親,在山後的小村莊裡安了家,於簡之的母親有一個姐妹就嫁在了那裡。現在於簡之在村裡的小學堂裡做先生,她閒來無事在這道邊擺了個茶攤。

    「從前人來人往的,熱鬧慣了,一下子靜下來,還真有些坐不住。」玉飄飄抬手去捋鬢邊的發,順著崔銘旭的視線低頭看,一手撫上微微隆起的腹部,不好意思地笑道,「已經三個月了,當時要不是為了這個也不會走得這麼急,偏又湊不夠錢,只能把小齊大人送的手珠也留在了那兒,那手珠我還很喜歡呢!」

    「是……是齊嘉送的?」

    「是啊。他托了簡之帶給我的。說是有人特意托了他為我找來的,一定要收下。弄得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對了,我聽簡之還支支吾吾地提到了您,他那人,就愛計較這點事……」神情卻是甜蜜,洋洋地有些炫耀的意思。她眼珠子一轉,問道:「難道那手珠是您給我的?」

    「是齊嘉送你的。」崔銘旭口中淡淡地說道。心裡還是禁不住暗罵一聲,這小傻子,他隨口說一句要送玉飄飄,就一定要送到人家手上,這麼掏心掏肺幹什麼?真是……心尖上一陣疼痛。

    那邊又來了客,玉飄飄提著茶壺應聲去招呼,茶客們誇讚老闆娘漂亮又能幹,又問肚中的孩兒是男是女。玉飄飄「咯咯」地笑,說想要個男孩兒,但是又覺得女孩兒貼心,最好是一男一女,那就齊全了。小茶棚裡笑語晏晏,引得往來客商紛紛駐足停留來喝上一杯。玉飄飄忙裡忙外應接不暇,臉上笑得分外燦爛。

    崔銘旭看著這個神采飛揚的女子,恍然發覺,她沒有他印象中的那般嬌小軟弱,反而顯露出幾分颯爽風采。她妙語如珠談吐機敏,不再哀怨地懷抱琵琶在樓頭楚楚地唱《相思調》,再不是春風得意樓裡那個眉含輕愁弱不禁風的花魁。

    啟程時,崔銘旭掀開轎簾,望著那小茶棚離他越來越遠,昔日的至愛拋了榮華富貴甘心情願在這裡安穩度日,說不上是什麼心情,不覺得憤怒也不覺得哀傷。心念一轉不由想到,當年他躍下牆頭時,若不是路人那一句「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的贊和,自己是否還會如此癡迷她兩年?究竟他追逐的是玉飄飄,還是天下第一美人?

    思緒紛系複雜,剪不斷,理還亂。

    ***

    棘州,果如其名,荊棘叢生,寸草不長。棘州缺水,龍王爺似乎從不駐足留步,土地貧膺得幾乎一無所有,撒下十斤種子堪堪只收穫五斤,真正的種瓜得豆。天注定的寒涼命,人力再勤,也勝不過天。

    出京時還是涼夏,猶記得院前的桃花開得燦爛,塘中的水蓮堪堪剛綻了個尖角,齊嘉身上穿一身水藍色的紗袍。

    下轎時,剛一抬頭,雙眼就被那火球似的太陽照得再也睜不開,腳下的土地乾涸得龜裂成了一道又一道縱橫交錯的難看痕跡。

    舟車勞頓又水土不服,新官上任連堂部還沒升過一次,崔銘旭就病倒了。頭暈目眩,四肢乏力,渾身的骨頭都叫喊著要散架。

    來看病的郎中又黑又瘦,一張殭屍般沒有表情的臉,遠看好似途中看見的死樹一般,說是個農夫還能叫人相信些。他也看懂了崔銘旭眼中的不信任,略略搭了脈,甩下去一句「不礙事的」,開了方子就起身走人,臨走時,側過眼角往崔銘旭臉上一瞥,道:「大人身子骨弱所以禁不住,尋常做慣了力氣活的人,躺一躺就能下地幹活了。」頗有些嘲弄他嬌弱的意味。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眼神看過他,躺在榻上的崔銘旭氣得咬斷一口白牙,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鄉下的土郎中開的自然也是土藥方,黑漆漆黏呼呼的一碗端過來,還未入口,那氣味就難聞得反胃,喝下一口,苦得能吐出兩口。這裡好似是那傳說中的火焰山,艷陽高照,窗門大敞也吹不進一絲涼風。身下的草蓆躺了好幾天了,熱得能把人燒起來。

    於是更想念齊嘉,發瘋地想。齊嘉在該多好,看他坐到自己身邊時小心又帶點小喜悅的表情,心情就立時能好很多。齊嘉能陪他說話,小傻子,認真說笑話的時候沒人能笑出來,一本正經地說正經話的時候倒是很能讓人捧腹。齊嘉一定會比他更擔憂他的病情,同情心氾濫得好像開春後的洪水,然後他就可以伸手去揉他的頭,笑罵他一聲:「傻子。」

    從出京的路上就開始給齊嘉寫信:「齊嘉,我錯了。」

    「齊嘉,我就問問。我從來都不信那些話。」

    「齊嘉,我知道我以前待你不好,以後我一定對你好。」

    怎麼寫怎麼彆扭。一行字沒寫完,紙就揉成了一團往外扔,一路寫,一路扔,到了棘州,信依舊只是一張白紙。當年貢院之內,下筆也沒有如此這般艱澀。

    病榻之上,握筆的手顫得好好一手行書寫得活似雞爪子爬的,滿腔滿腹的話都往外湧。

    「齊嘉,一別月餘,彷彿數載。余甚念汝,輾轉反側,思念成疾……」

    當日種種不是一條一條詳詳細細地回想起來,再一條一條工工整整地列出來,一寫大半天,不說罄竹難書,也委實多了點。崔銘旭心裡頭虛得厲害,筆端一勾,加加減減刪兩條。大致弄出了個意思:齊嘉,我錯了。錯在不該剛親了你掉頭就跑;錯在不該跑了還不算又躲;錯在不該躲了又不搭理你;錯在不搭理你也就罷了,還聽旁人搬弄是非……

    總之一步錯,步步錯,千般萬般都是崔銘旭的錯。從前,他第一次闖禍被他大哥崔銘堂罰寫悔過書時,也沒有這樣認真。

    病還沒全好,崔銘旭就不得不頂著大太陽往外跑。新官上任三把火,總不能一到任什麼都還沒幹,就成天在床上躺著。百姓們不說什麼,底下下屬們的眼光可不好受,就如同那個土郎中似的,猜疑中隱隱露出一點輕視,壓根沒把他這個年輕的新任刺史放在眼裡。

    崔銘旭天天一早就強撐著身子爬起來,渾身痛得好似又死了一次。可再早也早不過那些縣丞、衙役們。他們說好的一般,早早就候在了府外寒暄,見他慌慌張張地從屋裡奔出來,彼此默契地相視一笑,似乎料定了這種情形。崔銘旭心裡更不好受。

    從前在京城時,以為餓了只能啃冷饅頭就已是窮極,原來天底下還有窮到連冷饅頭都啃不上的。旱情迅猛,土地乾裂得猶如龜殼,生長其上的植物被烈陽曬得枯黃,彎曲枯萎,了無生氣,連帶得整片天地都是死氣沉沉。

    身旁有人說:「若再不降場雨下來,今年的收成恐怕連自家都吃不飽。」

    崔銘旭站在太陽底下吶吶地不知該怎麼搭話。好半天終於擠出一句問句:「既然旱情如此嚴重,怎麼不興修水利?」

    下屬們沒答話,務農的漢子先笑了起來:「水利也得要有水啊,光踩水車能憑空踩出水來?」

    「可以鑄渠引水。」崔銘旭理所當然地答道。

    漢子笑得更響亮了:「城外的曲江都快沒水了,從京城引過來嗎?」

    旁人跟著起哄:「從咱皇上的釣魚塘裡的引啊!」笑聲震得樹上的鳥兒紛紛撲翅飛走。

    崔銘旭臉漲得通紅,竟應對不上來了。

    身邊的隨從見他困窘,道:「前任許大人已經奏請皇上,從綏江引一條支流過來,以解棘州之難。只是綏江距本州還是太遠了些,工程浩大,一時只怕也救不了急難。」

    崔銘旭忙點頭稱是,這才體會到眾人面前發窘是如何難受的滋味。

    這裡住得也不好,府邸是前幾任住過的,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碎石塊常常往下掉。吃也吃不慣,此地嗜辣,炒個青菜還得放幾個尖椒,他自小吃的山珍海味,怎麼嚥得下?可餓著肚子也沒人給他送個精緻小點蓮子湯燕窩羹什麼的,夜半時分聽著「咕咕」的空鳴怎麼也睡不著。

    爬起來給齊嘉寫信,不停地寫,每天做了什麼,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他又因無知而鬧了笑話,他不切實際的提議被斷然否決,他在下屬們的面前威信掃地。

    暗罵自己一聲卑鄙,連苦肉計都祭了出來。可是除了齊嘉,崔銘旭實在不知道該去跟誰傾訴自己目下的困境和苦悶。這裡沒有人跟他說話,提起筆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齊嘉。想他純淨的笑臉,他臉頰邊一左一右兩個淺淺的酒窩,想他白白的兩顆虎牙。

    每天一封信都承載著崔銘旭的期許相思念,雪片一般飛往京城。可是京城那邊卻遲遲沒有動靜,齊嘉不曾回過隻字詞組。

    憂心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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