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 第七章
    「今次的進士裡有崔家的那位小公子?」

    「對,有他。二甲第六名。」

    「喲,不是說得花好稻好,號稱是第二個顧太傅嗎?當年的顧太傅可是一甲頭名狀元啊!」

    「呵呵,這種事……高門大院的,又是崔家的人,巴結的人還能少嗎?才華這東西,說著說著不就有了嗎?」

    「哦……崔小公子,可是前陣子在妓院裡和人爭風吃醋,鬧得太大被帶進京府裡,後來又被崔銘堂大人趕出家門的那位崔小公子?哎喲,這樣的人品……嘖嘖……盛名之下呀……」

    新科進士們在大殿裡圍成一圈說笑,你我是同鄉,他倆是同門,愚弟久仰賢兄大名,賢弟文章堪稱一絕,愚兄心嚮往之……親親熱熱地好似真的成了一家子。

    昔日從不放在眼裡的小卒子都考上了榜眼探花,滿面紅光好不得意,過去搭話分明是抽自己一巴掌。崔銘旭心情抑鬱,索性站得遠遠的,不願與他們為伍。不巧聽到柱子後眾臣的交談聲,刺耳又刺心。可是金殿大堂之上可不是他崔家的書房裡,那些人個個都是他的前輩,個個都要低頭施禮尊一聲「大人」,哪裡有他發作耍脾氣的地方?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心中氣血翻滾怒意橫生卻又無可奈何。

    撇開頭不願再聽那些議論,崔銘旭把視線移向了大殿的另一邊,眼角一不留神瞥到一個跟他一樣孤零零的人影,旁人都三三兩兩地說著話,他卻獨自站在話題之外,大半個身子都沒在了柱子投下的陰影裡,只露出一張白白的臉,臉上嵌了一雙墨黑的眸子,正直直地瞅著他。齊嘉。

    見了他,崔銘旭更氣不打一處來,就是這傻子害他會試時分了心。看他科舉失利還不甘休,成天冤魂似的纏著他:「崔兄,恭喜你……」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

    有什麼好恭喜的?他是二甲第六,書院裡那個餓了只能啃口冷饅頭的窮小子是二甲第五,一腳重重地踩在他頭頂上。新科狀元打馬遊街,他就只能在人堆裡伸長脖子看兩眼。馬上只此一人,馬下民眾萬千,他不過是萬千之一而已,和落榜有什麼差別?

    明明現在紅袍紫帶,站在人群裡談笑風生的那個人應該是他崔銘旭,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半邊臉不能見人的醜八怪。崔家小公子什麼時候被人這麼冷落過輕視過?都是因為這個叫齊嘉的傻子,自己瑟縮到一邊任人側目指點還下算,非要拉上他一起好做個墊背。

    崔銘旭惱羞成怒,狠狠瞪了齊嘉一眼,看到他臉上一驚,頭一縮,整個人都躲進了陰影裡。怯懦、膽小、沒出息,這傻子有哪一點是好的。多少次了,說了他不在家,他還一次又一次地找上門,是看不到他的狼狽樣子不甘休是怎樣?方才散朝時,他又想跑過來搭話,若不是他旋身一轉躲了過去,誰知道他又想說出什麼話來?這朝堂裡個個等著看他崔銘旭的笑話,若是讓他們知道這個小傻子認識他,指不定又能讓他們說出什麼來。

    扭過頭不再看齊嘉,心裡卻片刻不能安寧,崔銘旭只覺胸口漲得厲害,好似要一把火把這京城燒得乾乾淨淨了,才能喘過這口氣。臨走時再瞟一眼,一片陰影裡再找不見齊嘉的影子。

    ***

    新科狀元叫徐承望,年紀比崔銘旭大了兩三歲,偌大一塊紅疤蓋住了半邊臉,少小喪父,被寡母一手養大。聽說官差捧了喜報去報喜時,他還跟他娘一起在街上吆喝著賣豆腐。就這麼個人,街上隨手一指就能抓出一把比他更好的,有什麼稀罕的?偏偏就點了他做榜首,還要娶郡主為妻,當今聖上來主婚,呵。

    喇叭嗩吶吹得震天響,新建的狀元府裡擠滿了人,一個個還沒進門就高喊:「徐狀元大喜呀!徐老夫人大喜呀!」高興得好似是他娶媳婦似的。裝什麼呢?人家從前在路邊賣豆腐的時候,誰認識誰呀?

    崔銘旭意興闌珊地隔著人群,看著裡面那對據說打死不肯成親的新人三拜天地又送入洞房。

    「崔兄,你也來了啊?」袖子被扯住,崔銘旭不用低頭也知道會是誰。做傻子還真好,只看想看的,只聽想聽的,白天挨了欺負晚上睡一覺就忘個精光。

    不耐煩地揮開袖子,崔銘旭一言不發。若不是身邊擁擠寸步難行,他早已轉身離開。

    齊嘉卻好似察覺不到他的不滿,一徑滔滔不絕地說著:「前兩天我二叔做生意路過京城,又帶了些東西來,崔兄,什麼時候來看看吧。你高中之後,我還沒送賀禮呢。我前兩天聽翰林院的周大人說,這次會試的題比歷年難,能取中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幾位大人為了排定座次爭了好些時候。能上榜就是有真才實學,且是才學品性都高人一等的……」

    又伸出手來在人群中指指點點,為他說明朝中的人事:「那是周大人,周大人家的小姐和張大人家的千金這次都入了宮備選皇后,兩位大人暗地裡沒少較勁。那邊穿紫衣的是史閣老,朝中很多大人都和他相熟。坐他身邊的是李閣老,若是和史閣老交好,就要小心李閣老這邊的人……」

    崔銘旭陰沉著臉,只覺得有他在身邊,這些天在心裡一直盤旋不去的悶氣躥得更高。想對著他吼一句少來煩我,抿緊的嘴怎麼也張不開。

    「喲,崔小公子。」有人轉過臉來招呼,看到站在他身邊的齊嘉,「小齊大人也在。二位相熟?」

    「我們……」齊嘉正要答話,崔銘旭搶先一步答道:

    「不認識。」

    齊嘉有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對,不、不熟。」

    來人有些奇怪:「聽說兩位從前是一個書院的。」

    又不是和他是同窗,他管這麼細幹什麼?

    「是、是嗎?在下沒見過崔……崔小公子。」崔銘旭看不到齊嘉的臉,只覺得他的聲音很低。來人已經回過了身,如他所願,齊嘉不再說話,可是好像又有些不對勁,連他的呼吸都察覺不到,彷彿他已經慢慢地慢慢地在他身邊枯萎然後消散一般。竄升的怒氣被一股不知名的慌亂取代,崔銘旭兩眼盯著正堂裡,努力克制著自己想要轉過臉看一眼的衝動。

    新人禮畢,人群紛紛向堂內湧去,崔銘旭隨著人群走出幾步再回過頭,齊嘉還站在原地,正抬起臉對著他笑:「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麼時候?」

    這樣的笑容,不願意笑卻拚命擠出來的一般,不似在笑,更像是在哭泣,一雙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從裡頭甚至能看到自己愕然的面孔。

    崔銘旭站住了腳,兩眼不由自主地看著他笑得難看的臉:「很快。」

    寧懷璟說:「那位春風嬤嬤是恨不得她那一身肉都能熔成白花花的銀子,小心你如花美眷沒娶到手,萬貫家財倒都搭了去。」

    ***

    崔銘旭出神地看著自己的書桌:「晚樵怎麼沒來?」

    「他去西域採辦東西去了。」寧懷璟道,「人大了,總要出息一些,可不能再胡鬧了。」

    這話不像是平素浪蕩無羈的公子哥說的,說罷,他自己也笑了:「客秋會試沒考上,他家裡也正籌畫著給他謀份差事。至於我……也就這麼著了,反正我爹也不指望我能幹出些什麼好事來。」

    崔銘旭的臉上也跟著露出了幾分惆悵之色,許久,看著桌上的硯台道:「有樣東西想送到晚樵家的織錦堂裡給估個價。」

    寧懷璟大驚:「你窮到這份上了?」

    「也不是。」崔銘旭吐著氣,緩緩說道,「娶飄飄是我自己的事,總不能讓我大哥出錢。」

    「那你也……」

    「也不是真的沒錢,就是、就是……」無數個詞彙在腦海裡旋轉,想伸長了手努力去抓一個,卻半個也抓不著。崔銘旭怔怔地看著桌上的硯台,話說了一半,剩下一半怎麼也想不起來。

    「你捨得?」寧懷璟的表情變得凝重,一雙總是含著笑的眼睛看向那方閃著沉光的硯台,「這事你要想仔細了。」

    「捨得。」

    兩個字說出口,彷彿全身力氣都一夕間散盡。他想為玉飄飄贖身,然後娶她。想了三年的夢想,日也思,夜也想,整整三年,連他大哥都不能阻攔,還有什麼理由要放棄?這本就是崔銘旭要走的康莊大道,平坦、順遂、安安穩穩。來年生下一房子息,崔家祖宗面前也就交代過去了。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如今唾手可得,他為什麼要後退?

    桌上的硯台始終靜默無聲,它說不了話沒有表情,就好像那個站在他身邊卻忽然間連氣息都察覺不到的人。看到它,就想起齊嘉,心中百味雜陳,苦澀夾雜著惶恐,彷彿萬丈懸崖就在腳底,看久了,就真的會一頭栽下去。所以不想再看見。

    這樣的話說不出口,崔銘旭囁嚅著看向寧懷璟,卻在他眼中看到一絲悲憫。

    「你讓送的人怎麼想?」

    崔銘旭從來不知道寧懷璟的話除了玩笑和假正經也能傷人,一言正中他心底最不願面對之處,鮮血淋漓。

    ***

    「硯是好硯,石料是頂尖的,雕工也好,荷塘月色,嘖嘖……難得匠心獨具。」織錦堂的掌櫃把硯台捧在眼前詳細察看。

    崔銘旭坐在一邊木然地看著他臉上的欣喜表情。當然是好硯,手感滑膩,溫潤帶一點微涼。硯池邊雕一朵婷婷待放的蓮蕾,桿莖挺直,用刀流暢優美。硯池雕做了一張大荷葉,脈絡清晰,用指腹摩挲似乎能感受到那種葉片徐徐舒展的暢快。這方硯放在他書桌上良久,閉上眼都能描摹出它的形態,指尖相貼,細膩的觸感還在指上縈繞,無處不可他的心、順他的意,天造地設一般為他一人而做。

    他看著那個白鬍子老頭的一雙枯籐也似的手將他的心愛之物翻倒敲扣,臉上時而冷漠時而精明,一直不得舒張的心也彷彿如這硯台般七上八下,不能安穩。

    寧懷璟說:「你讓送的人怎麼想?」

    還能怎麼想,那傻子必然是失落難過卻又會強裝作無事,在他面前露出兩顆虎牙:「哦,找不著了?不是什麼好東西,崔兄你別急。」笑得比哭還讓他覺得難看。

    眼酸了,氣短了,心慌了。

    那個傻子在官場裡跌跌撞撞,散朝後一個人站在陰影裡發呆。他不想的,他爹想,所以他就點頭。一世前途搭上自己的性命換來老父的一次笑臉和這方硯台。

    老管家說:「老爺教子嚴厲,少爺從小沒少受罰。得賞還是頭一次,也只有這一次。請公子小心照料啊。」那雙眼睛看得他臉漲得通紅,頭都抬不起來。

    讓齊嘉知道後,叫他怎麼想?

    傻子不會拒絕,傻子不會哭訴,傻子不會怒氣沖沖一巴掌摑得他眼花耳鳴趴倒在地。傻子面對欺負時,只會斂下一雙閃閃的眼睛把身子縮進陰影裡。傻子仰著臉問他:「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麼時候?」目如點漆,襯得半開的唇血也似的紅,一張瘦得露出下巴尖的臉雪也似的白。

    齊嘉對崔銘旭的希望微小如在風中搖擺將熄的火苗,微小到沒有。

    心臟被揪緊,胸膛下五內翻騰。崔銘旭臉上一熱,腦中「嗡」的一響。

    瘋了。

    「唔……這裡……」老頭還在蹙著眉把硯台翻來覆去地看著。

    手中的硯忽然被一把搶過,老頭詫異地瞪起眼睛:「崔公子?」

    抓過放在一邊的錦帕將它胡亂包好,崔銘旭風一般奔了出去:「本公子不賣了!」

    這硯捨不捨得賣?

    捨不得。

    ***

    「齊嘉、齊嘉、出來!」凌雲冠的珠絛凌亂地混雜在發間,被汗打濕的髮絲濕答答地落到了額前。掌心的熱意穿透了錦帕,手中的硯台好似他一顆快跳出喉間的心。崔銘旭在齊府門前大力拍打著厚重的門扉。

    朱紅色的大門「咿呀——」打開,從裡頭露出老管家睡意未消的臉:「我家少爺奉召進宮還未回來。」

    隨後,大門又被關上,銅製的門環扣著門扉,發出「咚咚」的悶響。

    兜頭一桶冰涼雪水潑下。

    月上中天,藏藍深沉的夜幕下掛著一彎淺淺的澄黃,好似無情者嘴角邊寡淡的笑。

    夜色漸濃,有風自無人的小巷中「嗖嗖」地穿堂而過,掀開了長衫的下擺,皮膚上驚起一身輕寒。街上的路人漸少,太晚了,再不趕著回家,家中的河東獅就得栓上門再不讓人進房了。

    崔銘旭一路慢慢地走著,從城南寂寂無聲的小巷到燈火通明的夜市街,一路不見有齊嘉的轎子從身邊經過,腳步拖成了一個長長的「一」字。這麼晚了,還在宮裡……

    皇帝召他去幹什麼呢?初時劇烈蹦跳的心胸被夜風撫平,猜疑籐蔓般纏上了漸長漸高的失落。他又不是朝中掌控半邊江山的重臣,這麼晚了還留在宮裡做什麼?齊嘉能做得了什麼?左思右想猜不透,於是手裡的硯台就越發的沉重。

    前方出了什麼事?尖叫聲和哭喊聲刺破了廣袤無際的天空,成串掛在屋角上的茜紗宮燈亮得似乎要燒起來。

    「飄飄啊,我的飄飄……」一聲長啼入耳刺得不知神遊到何方的崔銘旭冷不防一個機靈,手腕緊接著一陣痛楚,塗著鮮紅蔻丹的長指甲好似要從他的腕子上扒下一塊肉。

    「崔小公子啊……」女人抓著他的手腕好似溺水人終於抓到了一根稻草,崔銘旭看到她臉上的白粉雪花般飛落,露出眼角邊細細的皺紋,「飄飄,我的飄飄!居然、居然跟人跑了!」

    春夏之際總是多雨,空中「轟隆」一聲就是烏雲急走,撞出一道驚雷。崔銘旭托著硯台的手往下一沉,長長的指甲就再抵近一分,痛得倒吸一口涼氣:「飄飄她……」

    「跑了!我前兩天還跟她說,飄飄你年紀大了,嬤嬤給你找個好人家。誰知道,她這邊笑嘻嘻地奉承著我,一轉眼就跑了!」春風嬤嬤的淚落得更急,沖得臉上東一道紅西一條白,「哎喲喲,為了調教她,我花了多少銀子哎!詩書、畫畫、彈琴、下棋、唱曲還有這一身又一身的衣裳、首飾……香粉也得花銀子買啊!銀子!這沒良心的小賤人啊!說得好聽,給自個兒贖身,她才留下幾個銅板?這些年她吃下去的那些都不夠!我的銀子啊……」

    說到銀子她哭得更傷心,好似不是玉飄飄跑了,而是玉飄飄活生生從她身上剜走了一塊肉,壞了她打了多年的如意算盤:「崔小公子,你來晚一步啊!」

    她的聲音太尖利,刺得崔銘旭腦中「嗡嗡」的響,玉飄飄走了,他來晚一步。一年之前他還是神采飛揚,崔家花園的柳條下抿著嘴兒跟他大嫂說,他要中狀元,然後娶玉飄飄。他大嫂笑話他打得一手如意算盤,他就哈哈地笑,放言一年後自會見真章。

    現在,他考場失意,佳人不見行蹤,大登科小登科無一如願,這算什麼?彷彿聽到木樑顫動的聲響,泥沙落在肩頭崩裂的石塊在身邊迸濺粉碎,苦心構築了半生的世界一夜間崩潰倒塌。崔銘旭半世順遂,冷不丁腳下絆跤摔了個大跟頭,康莊大道再也看不見陽光,他失魂落魄地捧著一方硯台,腳尖不知何時轉向了那條曲折的小徑。

    齊嘉,比起出走的玉飄飄,他更在意這時候齊嘉正在宮裡做什麼。

    一夜睜眼到天亮,上朝時神思還有些恍惚,下了朝就更顯萎靡。崔銘旭轉過臉,看到齊嘉穿著簇綠的官袍站在一眾低頭弓腰的人群裡。

    陸丞相的臉色並不好,皇帝今天似乎也沒什麼精神。這不是崔銘旭自己看到的,只不過散朝後幾位精於為官的大人們在這麼說:「是不是……」

    話語聲非常突兀地低了下去,幾頂島紗帽密密地擠在一塊兒,又「轟——」地一下散開,人人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好似一群剛剛分了贓的蒼蠅。

    皇帝的近侍靈公公在殿外招了招手,齊嘉就奔了出去。周圍的議論聲又大了起來,先是幾位剛入朝的進士發問:「這位齊大人是什麼來路?」

    周圍的老臣們答道:「小齊大人是禮部的,聖駕跟前紅得很。」

    「小齊……捐來的散官怎麼比幾位閣老還忙碌?」這就問到點子上了。

    此時早朝已散了很久,真正輔國治朝的重臣們都散得差不多了,剩下來還沒挪步的泰半也就是此一閒差或是小角色,鎮日閒閒無所事事,削尖了腦袋也沒等來飛黃騰達的機會,倒是把朝廷襄的各家派系恩怨背得清清楚楚。

    幾位「老前輩」一邊步出大殿一邊一搖一擺做出副以老賣老的姿勢:「小齊是陛下才能喊的,記住了。咱們得管人家叫小齊大人,連陸相都這麼叫,別喊錯了。」

    「這麼大的恩寵?」有人咂舌。

    「嘿,對咱來說是天一般大了,對人家可不算什麼。御書房是什麼地方?四位閣老、陸相、方載道大人、秦老元帥還有從前的顧太傅這麼些個股肱之臣才進去議事的地方,咱小齊大人一個七品官也是常客。您說是多大的恩典?」

    「這……這是個什麼門道?」

    曖昧的笑聲低低地泛開,崔銘旭跟在眾人身後,看到人們又似發現了什麼秘寶般團團圍成了一圈:「這個嘛,紅口白牙可不能瞎說,只能有這麼一講,其實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歷朝歷代也都有……」

    「就是,沒有才叫怪了。史書上都有。」

    「究竟是什麼?」

    「呵呵,您幾位都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書可比我們幾個老匹夫念得熱。那史書上不是專門分了一部叫……佞幸嗎?」

    笑聲蒼蠅般「嗡嗡」地散開,「佞幸」兩個字石破驚天,崔銘旭猛然收住了腳,聽到幾個呆頭呆腦的還不依不饒地問著:「有這種事?怎麼會?」

    「有什麼不會的。宮裡頭的事……誰能說得清,能說清楚就不在這裡做人了,都到下頭做鬼去了。一個七品官,會治國?會打仗?會安民?說笑話也不是這麼說的。陛下走到哪兒就把他帶到哪兒,大半夜的還留在御書房裡,帶著出宮時,一走就是大半天,干的什麼事誰知道呀?要不,就憑這位小齊大人的才幹,哪能在這朝堂裡站到現在還好好的?人家一世英才的顧太傅還沒個好收場呢!」

    唏噓聲四起:「看不出來呀。」

    「叫您看出來了還是皇家的行事嗎?這官場裡的事啊,什麼時候要聰明,什麼時候要不聰明,學問大著呢。咱可沒這位小齊大人的福氣。」

    一行人已經走到了宮門口,還生離死別似的沒有要散的意思,話語越發的不堪入耳,「弄臣」、「男寵」、「小倌兒」……夾雜著猥瑣的笑聲一個接一個地跳進耳朵裡,攢緊了拳頭也不能消減絲毫的怒意與酸意。

    崔銘旭伸開雙臂隔開堵在自己面前說得唾沫星子飛濺的傢伙,一個箭步衝向了宮門外的轎子,轎簾險險就要被用力扯下:「回府!」

    一開口才發現,聲音乾澀得似乎從出門到現在都沒喝過水。

    「喲,這麼傲!」

    「呵,這位崔小公子,狀元沒中上,聽說心上人也跟著旁人跑了。」

    「有這種事?哈……」

    轎子晃悠悠地抬起來又晃悠悠地晃上了大街。轎裡昏沉沉一片墨綠,崔銘旭張開嘴大口呼吸。雖然明白是捕風捉影,方才聽到的話還是盤踞在腦海裡揮之不去。佞幸、陛下走到哪兒就把他帶到哪兒、大半夜的還留在御書房裡……難怪他昨夜去齊府時他還未歸,多晚的時候,月牙在半空彎成一抹寡淡的笑,城南那條寂靜無人的小巷裡幾乎漆黑不見五指,這麼晚,齊嘉還留在宮裡,能幹什麼?

    曖昧又詭異的言語在腦海裡紮了根,胸口一陣接一陣的氣悶。吸取與呼出的氣息越來越短促,兩道劍眉快在眉心處打上一個結,轎簾在手裡越抓越緊。

    「噯噯,崔小公子喲。」前方有人攔住了轎,昨晚還哭得驚天動地的春風嬤嬤頂著雙桃核般的眼睛站到了崔銘旭面前。

    「嬤嬤有事?」崔銘旭昨晚一夜未眠,見了她,倦意更是鋪天蓋地而來。

    「是這麼個事,有樣東西我不方便拿去當鋪,只能勞煩崔小公子你來認認。」春風嬤嬤急急說道,手掌一翻,雪白的掌心上多出了一串鮮紅的手珠,紅得晶瑩剔透,光芒四射。

    崔銘旭腰桿頓時挺起,一雙烏金鎏黑的眼睛嚴厲地掃向被他嚇了一大跳的女人:「哪裡來的?」

    「你認識這手珠?」春風嬤嬤被他盯得後退半步,一手捂胸,小心地問道。

    當然認識。春風得意樓下,他在幽暗的小巷裡看到齊嘉把手掌緊握成拳,挑著眉問他:「你猜猜這是什麼?」難得他笑得狡黠又伶俐。只為崔銘旭酒後一句醉話,齊嘉跑遍了京城才找來這麼一串,這鮮紅的一顆又一顆好似就是齊嘉的心血,他受之有愧。那夜的心潮澎湃至今還記憶猶新,怎麼能不記得?

    「哪裡來的?」崔銘旭再次問道,口氣更陰沉下一分。

    「是於簡之送來的。啊不,我看著那窮小子給飄飄帶上的,飄飄走的時候又留下了。我諒那窮小子也送不起什麼好東西,可又覺得不錯,拿不定主意……」

    「於簡之送的?」明明是齊嘉的。

    那麼,就應該是齊嘉又轉而送給了於簡之。心念電轉,緊繃的臉龐再沉下幾分。他幫著於簡之給玉飄飄贖身?滿城皆知玉飄飄是他崔銘旭的妻,那個傻子明明前一刻還慘白著一張臉問他和玉飄飄的婚期是什麼時候。一回頭卻助著於簡之搶先一步把玉飄飄帶走,讓他在全京城面前再丟一次臉!他左思右想傻乎乎地候在齊府外苦苦地等,齊嘉卻在宮裡不知幹了些一什麼。

    齊嘉!火紅的珠子映上墨黑的眸,好似兩簇火苗躍躍欲動。崔銘旭手中用勁,墨綠色的轎簾「撕拉」一聲,最終還是被扯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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