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真的有人住嗎?
可是他查到的地方就是這裡沒錯啊。
時值正午,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在呂家老屋的院子裡繞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按下門鈴。
等了許久,他又按了一次電鈴,仍是沒人應門,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門開了,一名女子出現。
「不管你是賣什麼,我都沒興趣。」
「等等!」男人趕緊伸手推住正要關上的門。「小姐,你誤會了,我不是推銷員,敝姓張,是『東方徵信社』的調查員。」他趕緊遞出名片。
門又慢慢打開,屋內的呂飛絮接下名片看了一眼,目光又投向張先生。
「有什麼事?」面對陌生人,她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
「是這樣的,我們公司接到一項尋人的委託,找的是一個年輕男人。」張先生從公事包裡搜出一張照片,遞到她面前。「我問過這一帶的住戶,有人跟我說似乎看過他在這裡出入,我想請教,你是不是見過這個人?」
呂飛絮心一沈。
何止見過,同樣的一身白衣黑褲,同一張俊秀的臉,相片上的人,昨晚才又溜進她的房間,把她折磨得全身酸軟。
而那人,此刻正在小吃店打工。
呂飛絮皺起眉。「這人是誰?跟我堂弟長得好像。」
「堂弟?」張先生愣住。
「對啊,我二伯的兒子,他剛從大學畢業,前陣子才從台南上台北來找工作,現在跟我住—起,不過他昨天跟朋友到台東去了,要玩幾天才回來。」面不改色地,她繼續說:「也難怪鄰居會看錯,我堂弟真的跟這個人很像,要不是我從小跟他玩到大,猛一看這身材和長相,也會以為你拿的是我堂弟的照片。」
「小姐,你確定嗎?」
她給他一個看白癡的眼神。「我會連我堂弟是誰都不知道?」
張先生尷尬地笑笑。「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要找的這個人是誰?要是我真的哪天看到他,一定馬上跟你聯絡。」她頓了下,又露出狐疑的表情問:「他不會是什麼殺人犯吧?」
「不不不,他叫朱朗晨。」張先生把名字寫在一張紙上交給她。「他原來住在美國,幾個星期前來到台灣之後就失蹤了,要找他的是他家人,至於他是做什麼的我不方便透露,不過你放心,他不是壞人。」
美國嗎?好遠。
強壓下胸中鬱悶,呂飛絮微微牽唇。「那我就放心了,我可不想我堂弟莫名其妙被警察抓起來。」
張先生笑笑。「要是你有見到照片上的人,請務必立刻跟我聯絡。」
「好。」
「謝謝,那我告辭了。」張先生正要離開,忽又停下腳步。「小姐,能不能請教一下令堂弟的姓名,還有他現在投宿在台東的哪裡?」
呂飛絮一窒,迅速地說道:「他叫呂飛刀,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住在哪一家飯店,好像是有溫泉可以泡的。」她胡謅一通,反正台東的溫泉飯店那麼多,隨便他慢慢找。
張先生點點頭,再次道謝之後便離去。
呂飛絮回到屋內,發覺自己的掌心已全是汗水。
她是寫小說的,靠的就是編故事的本領吃飯,但這是第一次,她對著真人撒下大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緊張。
會這麼做,是因為她猜想阿晨並不想被找到,而基於自私的理由,她也不希望他那麼快被找到,
握緊了手中的紙條和名片,她匆匆回到房間的電腦前。
朱朗晨……這就是他的全名,那天她在市立圖書館中,也聽過那幾個高中女生提過這個名字。
猶豫了好一會兒,她在Google的首頁上,鍵下了幾個字。
看著為數眾多的搜尋結果,呂飛絮忽然有些畏懼。
她早隱隱猜測到他的出身必定不凡,可是她怕一旦知道他真正的來歷,就會被迫瞭解,他其實根本不屬於這棟破舊的房子,也不屬於她。
是的,她很不安。
他仍未告訴她實情,她不知道若是哪天他決定回到原來的地方,他們會變得怎麼樣。
呂飛絮心中掙扎,最後仍是移動滑鼠,按下左鍵。
「天才鋼琴家」、「鋼琴王子」、「知名指揮家與世家名媛之子」、「華人之光」、「古典樂壇的寵兒」等等諸多閃亮的字眼不斷地在各篇文章中出現,可是她的臉色卻愈來愈黯淡無光。
他比她想像中更傑出、更優秀,像他這樣的人,像天上的星星,是那樣閃亮而遙不可及。
他根本……不該與她有所交集的。
她並非妄自菲薄,這只是人生中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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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飛絮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閱讀有關朱朗晨的一切。
從數個英文網站上,她得知目前這位天才鋼琴家正在「生病」,因此取消了今年薩爾茲堡音樂節的表演,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獨奏會。
她甚至找到不少他的演奏會短片,然而看著他風采逼人、颱風穩健地在舞台上演出,讓她既感驕傲又覺得苦澀。她驕傲,因為這是她心愛的男人;她苦澀,卻是因為這些影片,只是在提醒她,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遠,
她今天騙走了徵信社的調查員,但是那能掙得多少時間?
他回到那個屬於他的世界,只是遲早。
如果她現在抽回自己的感情,還來得及嗎?
他們相識也不過數星期,與其愈陷愈深無法自拔,倒不如現在了斷,免得到時傷得太重,癒合不了。
可是現在光是這個想法,就讓她好痛好痛……
呂飛絮靜靜地坐著,思索著,直到螢幕上跳出的訊息捕捉住她的目光。
福爾摩斯:哈羅,阿嘉莎。一陣子沒聯絡了,最近好嗎?
呂飛絮想了想,還是決定回應。起碼她可以暫時逃離惱人的思緒。
打出簡短的問候,她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網友聊天。他說他最近從網路上的拍賣網站找到一本絕版的偵探小說,她一定會有興趣,但是他想賣個關子,暫時不把書名告訴她。
若是平時,呂飛絮的好奇心一定會被勾起,但是今日她沒有那個心情。
阿嘉莎:恭喜你。
福爾摩斯:這麼冷淡的反應啊?真令人傷心……虧我還想把它當作見面禮送給你呢!
呂飛絮頓時瞭然。原來他還沒放棄見面那件事啊。
果然,福爾摩斯接下來就問她願不願意見面。
回絕的答案都已經打好了,可是不知怎麼地,她沒按下Enter。思考了好半晌,她清除了寫好的話,換了一個答案。
阿嘉莎:時間?地點?
福爾摩斯:由你決定,我都可以。
阿嘉莎:好,再mail你。掰。
她關掉對話框,怔怔地看著只有桌面風景的螢幕,旁邊的電話響了許多次,她才回過神。
「小呂啊,這幾天怎麼樣?」方言歡笑嘻嘻的聲音傳來,「忙著談戀愛厚?」
呂飛絮胸口一緊,只短短應了聲:「唔。」
「跟你說,東禹最近比較空閒,他建議我們找個時間大家一起吃個飯,你什麼時候有空?既然是他買單,我們就找家最貴的餐廳好好吃他一頓,喔,對,叫阿晨弟弟一起來,東禹超想看看收服你這個怪咖的強者是什麼樣子。」
「……再看吧。」
「你怎麼了,聽起來無精打采的?」畢竟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方言歡立刻聽出下對勁。「是不是跟阿晨弟弟吵架了?」
呂飛絮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再度開口,卻沒回答方言歡的問題。
「歡歡,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有個網友?」
「記得啊,就是聽起來超宅的一個博士作家嘛,幹麼突然講到他?」
「我剛剛答應他要跟他見面。」
「嗄?你不是常常說異性網友見面根本是變相相親嗎?怎麼現在又要見面?」方言歡頓了下,驚恐大叫:「你不會是學人家在搞什麼網戀吧?!你在發什麼瘋啦?網路上沒帥哥也就罷了,要是你遇到的是色狼或變態殺人狂怎麼辦?」
「神經!你想太多了。你自己不也常說我成天窩在家裡不健康?我現在想想,你說的也有道理,我應該多出門,多認識其他人,既然我跟這個網友滿談得來,跟他交個朋友也沒什麼不好。」
事實上,她也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答應見面,或許只是想利用這個網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免得她將太多的感情放在阿晨身上,也或許,她只是想向自己證明,當阿晨不在時,她仍是有能力與其他異性往來。
「那阿晨弟弟怎麼辦?」方言歡又怪叫起來。「阿嵐說他早就看出阿晨弟弟喜歡你,而且還說他是會吃醋的那款,你要是跑出去認識其他男人給阿晨弟弟知道,他一定會抓狂的!」
怎麼扯上阿嵐了?呂飛絮有點莫名其妙,不過她沒費事深究。
「歡歡,我跟阿晨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之間的關係只是短期的,因為現在感覺還不錯就在一起,就這樣而已。」她深吸一口氣,「他來到這裡只是個意外,早晚會離開,等他一走,難道我還為他守身一輩子?」她用力而堅定地說,彷彿這樣就能說服自己。
電話那端陷入沈默,然後方言歡關切的聲音傳來。「小呂,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到底困擾你的是什麼事?」
「哪有什麼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本來就沒血沒淚,既然有個小帥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當然不能浪費,這叫把握良機,及時行樂,現在大家高興就好,難不成你還以為是什麼至死不渝的愛情?」
「聽你在放屁!」方言歡火大。「你給我老實交代,你到底在鬧什麼彆扭?」
「你真的想太多,我要趕稿了,別吵我。」呂飛絮掛掉電話,拔了電話線,眼眶刺痛起來。
歡歡不明白,說了那麼多,其實她只是想說服自己,一旦朱朗晨離去,她仍是可以找回自己的心,繼續過著自己想要的日子。她想逼自己相信,沒了他,她不會因此垮掉。
她站起來,想下樓動動僵坐了一下午的雙腿,但是一轉身,就對上一雙憤怒的眼睛。
呂飛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她中午匆匆上樓之後沒有關門,那表示……他聽見了?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她顫巍巍地問,卻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短期的關係……大家高興就好?」朱朗晨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一束鮮花。「那是你的真心話?你就是這樣看待你我的關係?」
不!不是!當然不是!
她張口就要否認,但是最後說出口的是:「不然你還以為是什麼?」
「呂飛絮!你可以再冷血一點!」朱朗晨氣爆了,咆道:「這樣要我很好玩是嗎?你有沒有一點感情?!」
胸中累積了許久的不安,苦澀,在他的—吼之下全轉化為怒火,破閘而出。
「我要你?到底是誰要誰?!偉大的天才鋼琴家朱、朗、晨!」她吼了回去。
朱朗晨一震,臉上出現明顯的驚慌。「你怎麼知道的?」
「那重要嗎?你打算什麼時候才跟我說?還是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跟我說實話,等你想要離開的時候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我連你姓啥名啥都不必知道?!」話一出口,她才知道她有多介意他的隱瞞。她以為,如果他真的重視她,就會主動告訴她。
「我一直都想告訴你,只是找不到適當的機會……」
她冷笑。「我們就住在一起,你如果真的想說會沒機會?不要把我當三歲小孩子。」
「不是那樣的……」朱朗晨急急解釋。「我只是怕你一氣之下會趕我走。」
原來他真的只是為了一個棲身之處,她的心涼了半截。
「抱歉,我這裡不是旅館也不是救濟院,沒有義務要收留你。」她冷冷道:「事實上,我認為你現在就該離開,要回美國或是要留在台灣都是你的問題,跟我沒有關係,你我本來就非親非故。」
朱朗晨的臉色極為難看,怒火在黑眸中重燃。
「急著跟我撇清關係了?」他的聲音也失去了溫度。「是怕找到了新男朋友有我在不方便?誰是下一個人選?是你網友還是上次來的那個阿嵐?」
「我找誰當男朋友都不關你的事,何況這是我的房子,我愛留誰愛趕誰你都沒權利過問。」氣頭之上,她根本不想告訴他阿嵐是同性戀。
俊秀的臉龐繃得死緊。「呂飛絮,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有多無情,算我識人不清,你放心,既然你要我走,我不會厚著臉皮賴在這裡。」
朱朗晨手一甩,回到房間,拿了唯一的背包便毅然離開,連頭也沒回過一次。
砰地一聲,樓下的正門被甩上,而那一聲響,也像甩在她的心頭上。
雙唇抿成倔強的一直線,呂飛絮蒼白著臉,石像似地佇立許久。
她垂眸,眼角卻瞥見地上那把七零八落的花束。那花,是要送給她的嗎?
忽地一陣恐慌襲來,她拔腿衝下樓,奔出門外,可是外頭空空如也,他已不見蹤影。
那束花,不是他第一次送她的東西。她生日那晚,他送她一首過去媽媽常彈給她聽的鋼琴曲,後來,又送她一支他特地挑選的髮簪。兩人自交往以來,他送給她備受呵護的感覺,送給她身為女人的喜悅,這些在旁人眼中或許不算什麼,但是對她,意義非凡。
他並不需要為她做到這個地步,有那麼多女孩子供他選擇,他何必把時間心力花在她身上?可是,他一直都在努力對她好。
她見過他初次坐在媽媽的鋼琴前的模樣,他是那樣憂鬱、頹喪,也許真的有難言的苦衷,才無法說出自己的來歷。
她為什麼要那麼小心眼,非得計較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人比她更不知足嗎?
但是她在衝動之下,把他趕走了……
呂飛絮失神地回到房間內,身體像是突然被掏空似的,木然拾起破碎的花束,頓時,淚水泉湧而出。
老天,她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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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老屋的門鈴響起。
呂飛絮飛也似地衝去開門,卻發現門外不是她最期待的那個人。
「小呂!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方言歡被好友臉色慘白、兩眼紅腫的模樣嚇了一跳。
傍晚與小呂通過電話之後,她愈想愈不放心,最後仍是決定來一趟。
最讓她驚駭的是,只為父母哭過的小呂居然一見到她,眼淚就撲簌簌地往下掉。
「歡歡,我把他趕跑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沙發上,呂飛絮哽咽著。「我後悔了……我不要他走,我不在乎他瞞我多久,我不在乎了……」是她太愚蠢,以為感情可以說斷就斷、說收就收,他一離開,她就發現自己早已陷入太深,難以自拔了。
方言歡不必想就知道「他」是誰,她輕輕拍著好友的肩頭,柔聲問:「小呂,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給我聽好不好?」
「今天中午來了一個人……」斷斷續續地,呂飛絮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包括她所查到關於朱朗晨的一切資訊。
「真沒想到阿晨弟弟的來頭這麼大,還是名人咧……」方言歡聽完之後,極不可思議。「他真的二十六歲啦?還真看不出來。」
「歡歡,你說我們有可能在一起嗎?他對我有多少真心?他會放棄美國那邊的生活留在這裡嗎?」呂飛絮淚眼婆娑地問。
看著向來淡漠、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好友為情所困,方言歡忍不住心疼。
她自己是過來人,再怎麼堅強的女子遇上了愛情,也就只是個普通女人。
可惜她無法回答小呂的問題。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放棄國外的生活,可是就我知道的阿晨弟弟,是那種對事情認真看待的人,如果他說喜歡你,就一定是真的喜歡你,你跟他住了這段時間,應該比我瞭解他。」
「我知道。」呂飛絮低垂著頭。「可是不知道怎麼搞的,我當時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只想要氣死他,現在我後侮了……可是他不會再回來……」
「放心,我相信他會回來的,他只是正在氣頭上,氣消了就會回來。」方言歡其實也不確定,但是她衷心這麼希望。
呂飛絮遲疑地點頭。「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去好了,不然你家祁先生會擔心。」
「沒關係,我會打個電話給他,我陪你再等一會兒。」
方言歡在凌晨兩點的時候被呂飛絮趕回家睡覺,然後呂飛絮繼續等。
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當開門聲響起時,正在打瞌睡的呂飛絮跳了起來。在晨光中,她看著那掛念整晚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
他的頭髮有些凌亂,眼下有著淡淡的陰影,模樣並不比徹夜未眠的她好上多少。
他一語不發,定定地瞧著她良久,然後展臂擁住她。
「對不起……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他在她耳畔啞聲道。
「是我的錯,我不該說那些過分的話……」她早已淚水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