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當一片陌生且沒有層次的白色牆面映入眼簾時,浩矢呆了兩秒。
撇頭,看見左邊堆滿書本的電腦桌,一張隱沒在衣服堆裡的椅子,還有矮桌上沒收拾的花生殼、啤酒罐……浩矢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他小心翼翼的翻身,深怕不小心跌下沙發。浩矢沒想到回台後睡得最好的一夜,竟是在邵嘉客廳的這張破沙發上。
起身走到廚房,廚櫃的老位置擺著咖啡豆罐,舀了一大杓放進磨豆機,準備為自己沖杯黑咖啡。
選擇住到邵嘉這來,立場似乎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一個月前,他還自信的以為自己已經跨越「過去」。但這一趟回國,就像有一道隱形的牆,硬是把他攔了下來。這意外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卻又莫名的理所當然。
喝了口咖啡,晃晃沉重的腦袋,浩矢這才看見設定震動的行動電話不斷閃著來電未接的藍燈。正當他掀蓋查看時,電話又震動了起來。
「Hello。」他遲疑了兩秒,才以英文應對。「沒有打擾,你說。」
助理停了一下,語氣透著少有的慌張。「企劃案有狀況……」
「後制來不及嗎?沒關係,你請傑森處理就行了。」
「不,唐先生……」她囁嚅著,似乎對即將說出口的話有所顧忌。「昨天我們突然被通知停工,今天去問才知道案子被撤了,人員全被分派到其它組去支援。」
「為什麼?」浩矢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卻驚訝來得這麼快。
「詳細狀況我不清楚,但聽說是因為……因為……」
「因為明格家族,對嗎?」
「你……知道啦,那……分手的傳聞是真的嗎?」
「消息傳得還真快。」浩矢間接承認,卻沒想到接下來的話更令他震驚。
「沒辦法,老總本來就是個攀權附勢的人,知道你跟明格小姐交往,他就做順水人情讓所有案子通過;一有狀況,他當然會先斷尾求生,劃清界線。」
「你說什麼?」他的手晃了一下,碰倒杯子,把剩下的咖啡灑了出來。
助理聽出他語氣不對,緊張的轉移話題:「這也是聽說的。憑我們的身份,怎麼可能知道詳細的……」
「沒關係。」浩矢站在落地窗前,遠望下雨前的灰蒙天空。「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們通過電話。我會盡快趕回去,等我到了再說。」
掛上電話,浩矢強迫自己在客廳走動。
這一年多來,關於他靠裙帶關係登上高位的傳聞從沒斷過。他一直以為只是中傷。工作上,他一直努力與那些皇親國戚保持距離,但萬萬沒想到……最後竟會敗在最信任的Renee手上。
如果傳聞是真的,那……他根本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了。
收起思緒,浩矢暫時將自己抽離混亂。他先撥電話給邵嘉,打算告知情況,但電話卻一直不通。打給燦燦,竟然也關機。
當下,浩矢並未多想。除了在語音信箱留言,也撕了張紙,簡單寫下原由,然後在回飯店保險箱拿護照的路上,順便打了通電話給Renee。
一路上,浩矢的心緒莫名不安,但他粗心的將它歸咎到這件意外上。
他從沒這麼渴切的想了結這件事。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這三年來,那種漂泊不定、惶惶忐忑的心情,全是因為自己脫離了軌道。一千多個日子後,他終於重新找到方向,準備再開始繞著燦燦公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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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
浩矢接過護照,正轉身要離開,發現Renee就站在他身後。來之前,他已經在電話裡簡單說明,也明白的表達希望Renee能一起離開。
她的美眸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東西。「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公司出了點狀況,必須回去處理。因為很趕,如果你來不及……」
「我當然跟你一起回去。」她臉上浮現淡淡的勝利笑容。「已經聯絡好航空公司了,只要一通電話,隨時可以走。」
浩矢正要開口時,手機剛好響起,一看是邵嘉,他立刻轉身接起。
「收到我的留言了?」
「什麼留言?」邵嘉似乎很生氣,但語調卻沒精打采。「你跑到哪去了?我找了你一整晚,手機也不接。」
「我整晚都在你的豬窩裡,喝了點酒,睡到今天中午才起床。」浩矢反而輕責說:「怎麼了?一整晚沒回來,手機也不通,發生什麼事了?」
「發生大事了。」邵嘉疲憊又無力的說:「我現在在醫院。」
「醫院?」浩矢直覺想到燦燦。電話不通,他應該早有警覺出事了。
「放心,不是燦燦。」邵嘉彷彿讀透他的心說:「是老爹。」
浩矢只覺得心突然往下沉,不久前喝下的咖啡正在腹中激烈翻攪。
「他……怎麼了?」浩矢耳朵聽著邵嘉轉述,頭卻慢慢轉向Renee。當聽到他說空白支票時,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現在狀況怎麼樣了?」
「暫時穩定了。再觀察半天就能轉進普通病房,不過,手術不能再拖了。」
趁著浩矢沉默時,邵嘉隨口問了留言的事。
「先別說了。在哪家醫院?我現在立刻過去。」
「英國的事不是很嚴重嗎?」他體諒的說:「你就先去把這件事解決吧。」
「可是……」
「你現在過來也沒用,說不定老爹見了你,一把火上來,病情又加重了。」
浩矢停了幾秒,緩和情緒之後,聲音哽咽的說:「謝謝你。」
「什麼話,他也是我爸啊。」邵嘉故作輕鬆的說:「放心啦,我會照顧他們的,你快去快回吧。」
「一處理完我會立刻趕回來,幫我轉告燦燦,等我。」浩矢毫不遮掩的說。
這期間,Renee一直用種等待又觀察的眼神望著他。
那雙曾經令她著迷的眼眸,此刻依然閃耀,深邃無垠,但焦點已經越過她,落在遙不可及的某處、某人身上,那陌生令人心寒。
「Renee,我勸你不要再試圖分析我,不要介入我的過去,抹煞它的存在,更不要再去騷擾我的家人。」浩矢收起電話,用那築起高牆、阻絕任何感情入侵的眼望著她。「去收拾行李,兩個小時後機場見。」
「等等!」她聲音微顫,惶恐的不只是找不到浩矢心的入口,更怕被他遠遠推開。「你眼裡只有過去,我呢?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又算什麼?」
浩矢凝視著她,一言不發。
「我只是在捍衛我的領土,保護屬於我的東西,這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浩矢轉身,淡淡的說:「剩下的話……等回英國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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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嘉往燦燦身旁一坐,打開裝著熱騰騰漢堡薯條的紙袋,逕自吃了起來。
一臉倦容的燦燦,將專注於加護病房入口的視線收回來,看著邵嘉。
「怎麼啦?」他大口嚼著薯條,話因此說得含糊不清。
「你還有心情吃?耗子哥呢?為什麼他到現在還沒來?」
邵嘉等吞下口裡的食物才說:「他回去了。」
「回哪?」她佈滿紅絲的眼霎時盈滿怒氣。
「英國那兒臨時出了點事,他先回去處理了。」
「什麼?!」看他說得輕鬆,燦燦更生氣,也不管他正在喝東西,直接伸手一推。「你怎麼能讓他走?!老爹人還躺在加護病房,他怎能看都不看就走了?!」
「他來……不見得有幫助。我是確定老爹情況穩定了才讓他上飛機的。」他拿餐巾紙擦拭潑濺在衣服上的可樂,好聲好氣的說:「除了公事外,我想他還要去解決更重要的事。」
「你怎麼知道?」燦燦雙手緊抓牛仔褲,即使氣得嘴角顫抖,還是倔得不讓淚水滾落。「說不定他根本在撒謊,或許他根本是要趕回去處理婚事。那個伯爵千金一來,他就變了。」
「我不覺得浩矢會說謊。」即使燦燦聽不進去,邵嘉還是要說。「不然來打賭,看誰說的準。」
她氣呼呼的瞪他一眼。
「好啦,反正他已經在太平洋上了,先別說這個。蔣媽剛打電話來,說院裡有些事要處理,你的手機也沒電了,回去充個電,順便洗澡休息一下。」
「可是老爹他……」
「有我在這你還不放心?回去吧,我已經請假,今天整天都會待在這裡。」
她起身,微微欠著身子說:「謝謝你,邵嘉。」
「客氣什麼,自己坐車小心一點喔。」他也起身,一路送燦燦走到電梯前。
當走回病房門口時,護士小姐突然上前詢問:「你是唐敔先生的家屬嗎?」
「是。」邵嘉點頭。
「他醒了,你可以進去看看他。」
「喔,謝謝。」邵嘉回看電梯一眼,趕緊跟著護士走進病房。
護士在確定點滴和儀器上的指數穩定後,悄聲離開。
「老爹。」他抓住老爹的手,發現他根本沒有力氣回握。「你覺得怎麼樣?」
「好……還好。又麻煩你們了。」他氣若游絲,勉強擠出笑。「燦燦呢?」
「育幼院有事,她先回去,晚點會過來。」
「好……」他嚥了口水,停頓了幾秒才說:「我剛好有些話想單獨跟你說。」
「不急,你先休息吧。一會兒醫生會診後,轉一般病房我們再說。」
「傻孩子,我的狀況不會更好了。」他沒有歎氣,卻讓人感覺到一股深深的無奈。「邵嘉,靜下來聽我說。」
他將視線轉過來,看著他,邵嘉忐忑得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你跟浩矢就像親兄弟一樣,你瞭解他……甚至此哥哥還包容他,所以我有個不情之請。往後……無論他多任性,你都要像親哥哥一樣陪在他身邊,好嗎?」
「老爹,這不用你說,我一直這麼做啊。」
「嗯。」老爹笑笑,繼續說:「即使今天我們的關係仍緊繃……即使他不認我,我依然慶幸當初打了他那一巴掌。」
「我也從沒後悔跟你站在同一陣線。」
「好孩子……我們都知道他愛燦燦,丫頭這輩子注定是他的,有他……我才能放心的走。」
「老爹,你說什麼呀。」聽到這話,邵嘉再也無法鎮定了。
「邵嘉,你聽好。」老爹雙眼浮現悔恨,臉上的線條突然清晰起來,五宮和神態彷彿就是老了三十歲的浩矢。「燦燦那傻丫頭,一直沒放棄尋找親生父母。告訴浩矢……她父母的下落和我的遺囑全放在抽屜……一個黃色的牛皮紙袋裡。一有狀況,你要幫著他們……幫燦燦,知道嗎?」
「老爹,現在別說這個,你先休息。」
「還有……」他不顧勸阻,堅持說完。「一定要跟浩矢說,要他……要他……」老爹喊著,語氣裡透著一股心酸的遺憾,和看不見深度的愛。「我不在,他就無需顧慮面子、自尊,隻身在異國闖蕩了。別忘了提醒他,一定要……完成我交代的事,就是燦燦……咳!咳!」
「對不起。」護士小姐突然出現在門口,輕聲下逐客令:「請您先離開。」
臨走前,老爹使盡力氣握了下他的手,彷彿再次提醒著他。
邵嘉退出病房,卻無法退出這個他以為已經結束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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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抬起眼,透過玻璃窗望出去,浩矢終於確定那一片彷彿罩了層紗的灰蒙景象不是因為玻璃髒,而是霧。
再次坐在黑色的辦公桌前,浩矢雙手合十,目光靜靜巡視房間裡的一景一物。
三個小時前,這裡還整齊堆放著許多資料文件,按照順序、分門別類。是他與小組過去三年努力的軌跡。但現已全部清空,搬進待處理的垃圾集中處。
此刻,他心裡沒有遺憾,更不會忿忿不平。
無論過去創造了多少豐功偉業,成就多少名聲,一想起支撐這些功績的基石不是自己,而是Renee背後的家族勢力,浩矢非但不感惋惜,反而慶幸卸下恥辱的重擔。
他手一撐,正起身準備離開時,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一瞼倉皇的Renee出現在門口。她身著米色套裝,外罩一件米色風衣,神色慌張,攏起的發微亂,散落在臉頰旁,美麗依舊,但尊貴嬌美的神采全被驚慌覆蓋。
她深吸一口氣,稍待冷靜後,便跨步進門,直接撲向浩矢。
她試著貼近,甚至親吻,但浩矢不但撇頭,更緊扣手臂維持兩人間的距離。
「為什麼?」Renee脹紅了臉。為了化解尷尬,她只好四處張望,但淨空的辦公室已經明白回答她的疑問。「事情不至於到辭職這個地步,難道你不能等等……」
「不能。」他往旁邊挪了一步,伸手將椅子靠攏,瞅著她。「昨晚的電話裡我已說得很清楚,這張裙帶關係的椅子,我坐不起。」
他說完,立刻繞過桌子要走,Renee從另一邊擋住他的去路。
「是我不對。」她抓住他的衣服,壓低的聲音透著顫抖。「對不起,我不該介入你的領域,你要責備,要我怎麼道歉都行,但你不可以走……」
「我一點都不怪你,真的。」浩矢誠懇的搖搖頭。「我瞭解你的想法,知道你的立場。你沒錯,只是我不能接受。離開則是評估後,比留下更好的決定而已。」
「你說謊!」她望進浩矢的眼眸深處,看不到往日的熱情,只有一片荒蕪的沙漠。「辭職就罷了,但你選擇的不是留下,而是回台灣,這……又代表什麼?」
「我父親病了,我必須回去。」
「苗燦燦企圖用這個爛借口牽絆你?」
在聽到的那一秒,浩矢差點衝動的打她一巴掌,但最後他還是緊握著拳,強忍了下來。
「不要再誤解燦燦了。」
她上前,仰起的臉上散發一股與生俱來的傲氣,美得令人傾倒,但看在浩矢眼裡卻醜陋無比。
Renee無庸置疑是個完美女人,聰明獨立,見多識廣又可人,個性體貼又善解人意,重要的是……非常漂亮。她身上的每樣優點,轉換在燦燦身上都成了缺點,但即使她再完美,沒有愛……對他而言都是無意義的。
「不管你心裡怎麼想……」 Renee的褐眸浸在淚水裡,格外晶瑩。「我知道這是暫時的。男人都一樣,你的野心不會讓你甘願屈就在那。我能讓你得到你要的,而你能滿足我、讓我快樂。我們就像棋子和棋盤,少一樣都不行。」
「Renee,我現在其實只想要——」
「是你說……」她搗住他的唇,用提高的聲調壓過他的聲音。「過去的你已經死了,現在眼前這全新的唐浩矢是我的,誰……也別想跟我搶。」
「你不需要仇視燦燦,其實她——」
「苗燦燦?」她左眉不在乎的挑了一下,語帶輕蔑的說:「我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對我而言,愛情是場戰爭,而且……是場只贏不輸的戰爭。」
「愛情是場戰爭?」浩矢微笑重複這句話。「如果愛情是場戰爭,如果對手是燦燦,那勝負早已分曉了。」
Renee僵著臉,瞪大眼睛看著他。
浩矢退了一步,繞過她往大門走。此刻,他恨不得能展翅飛到燦燦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