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黃聖昂推開大門走進來的瞬間,石諾倫先是一愣,腦海裡隨即浮現了某種不好的預兆。
「不是說不來?」
他故作若無其事地問起:「晨玥呢?先回她家去了?」
黃聖昂彎下身子鑽進吧檯裡,抬起頭來,苦笑一聲。
「她走了。」
「走了?」石諾倫皺了眉,不甚瞭解。
「拜託,別問。」乾澀的笑容化淡為無。
石諾倫靜了一會兒。
他知道再問追下去的話,回答他的可能是迎面飛來的拳頭、杯子、酒瓶、開瓶器……任何一種可以讓他流血的東西。
但有時候人類就是會想要挑戰極限。
「會再回來嗎?」他還是問了。
黃聖昂看了對方一眼,面無表情。「那麼,我就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把結婚戒指留在床頭上了。」
石諾倫揚揚眉,思考了一會兒。
「可能是忘記了?」
「你這想法還真是樂觀。」黃聖昂嗤笑出聲,別過頭去。
「好吧,至少可以確定她不是要你拿著戒指再向她求婚一次。」
連定情之物都可以不要的話,那的確是有某種程度的意義。「但是我個人覺得你可以試試。」
「我現在沒心情開玩笑。」他自顧自地裝忙。
「我沒說我是開玩笑。」
「算了吧。」
黃聖昂始終低著頭,已經沒了任何情緒。「追回來又能怎麼樣?也許她到最後還是會再一次離開。」
他的話讓石諾倫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這件事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他有什麼理由來說服自己積極去彷涉?
有的。理由是,他看不下去。
但黃聖昂只會冷冷說一句「干你屁事」。既然如此的話,那又何必急著衝出去當箭靶?
石諾倫沉默了半晌,看著吧檯外的客人發愣。
事實上,他自己身邊的女人也多半都是如此──她們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忽然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翻臉、發飆,然後提了分手之後就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因為如此,他對這種「她走了」之類的事並不會有太大的震驚。
「你給她打過電話了嗎?」他側頭看著對方,問道。
黃聖昂有氣無力地回看了他一眼,彷彿他剛才問的是廢話。「換作是你,你會打嗎?你還需要打嗎?」
「不會。」
倘若說「會」,那肯定是睜眼說瞎話──因為他從來沒有以身作則過。
「既然這樣,我還以為你可以理解──」
「我不會那樣做,是因為我無所謂。」石諾倫打斷了他的話。「反正我常被甩,不差那一、兩次。」
但是黃聖昂呢?他真的可以無所謂嗎?石諾倫可不這麼想。
「然後呢?」黃聖昂翻了個白眼,吁口氣。「你到底要說什麼?」
石諾倫靜靜地看著他一會兒,才道:
「撥個電話,把事情說清楚吧。就算被判死刑,至少也該知道自己的罪名是什麼。」
「沒必要了。」黃聖昂笑了出來,笑得苦悶。「人都被處死了,還需要知道什麼罪名?」
他的回應讓石諾倫接不上話。
確實,他們都太「識相」了,識相到已經近乎「認命」的程度。
「你不認為……她可能在等你為自己辯解?」他反問得有些心虛。
此時此刻,他對黃聖昂所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間接諷刺自己。因為當一模一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他就徹底、完全屬於「識相型」那一派。
「這句話,你留著下次被甩的時候對自己說吧。」
果然,一箭飛來,直穿腦門。
「算了。」石諾倫歎了一口氣,別過頭。「隨便你吧,你高興就好。」
忽然,銅鈴聲響起,門被推了開來,一個男人走進。
見是熟客,黃聖昂立刻揚起笑容。
「唷,小劉,好久不見。最近又去大陸出差?」他轉身,取下櫃上的某一瓶酒。「一樣是Vodka?」
對方微笑,點了個頭,然後隨便找了一個位子坐。「是啊,累死我了。一去就是兩個月,花掉的還比賺進口袋裡的多。」
黃聖昂噗哧笑了出聲。「我早叫你女人少養幾個了。」
他的神情就像平時一樣,再也看不出幾分鐘前的消沉。
但石諾倫相當明白,像這樣的麻痺型交際,總會在打烊後的日出時分把加倍的孤獨感帶回來。
別問他為什麼這麼瞭解,因為他正是這樣的人。
***
付了車資,藍晨玥拖著沉重的腳步一階一階地往上爬。
說到底,還是一個人比較好過。
她回想起剛離婚的那三年,雖然她的感情一直保持空白,但她的生活卻過得非常好。
她只需要想著工作、想著自己,不需去期待任何人,也不需要將自己的喜怒哀樂緊繫在另一個人身上。
沒有人可以讓她傷心、讓她失望。這樣的平靜是何等難得!
她想起自己坐在餐桌前,孤獨面對那張離婚協議書的時候。
因為她不是一個人,所以,她會期待著那雙臂膀回來擁抱她、回來讓她倚靠:因為不是一個人,她也期待對方會憐惜她的眼淚,捨不得她心碎。
然而,等待是一種最殘酷的折磨,尤其是等待一個自己最在乎的人。
不管是等待對方出現,還是等待對方的溫柔。那樣的等待會侵蝕一個人的靈魂,無聲無息地將一個人的美好給燃燒殆盡。
直到最後能留給對方的,已經不再是溫暖順喉的熱巧克力,而是一杯過了夜的冷咖啡──又酸又苦。
「你回來了!」
忽然,男人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
藍晨玥定神一瞧,有個男人守在她家門前。
她驟然停住腳步,睜大雙眼驚愕地看著對方,不明白為什麼徐志嶺會出現在此。
「還好,你沒事……」
徐志嶺這才站直身子,似是鬆了一口氣。「你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你離開的時候臉色又那麼差,害我好擔心。」
她怔怔地呆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才醒神道:
「不好意思,我去了一趟醫院……所以把手機關了。」
「沒關係,你沒事就好。」
「可是你怎麼會……」她的疑惑全寫在臉上。
「我……」
像是擔憂過了頭,把原本來這裡的目的全給忘了。
徐志嶺抿抿唇,笑容漸漸收斂。
「其實我是想來告訴你,我已經去問過你擔心的事了。」
「嗄?」她納悶,一時之間不能理解。「我擔心的事?」
「你說過的。」
他朝她走靠近了些,似乎有些不自在。「你擔心我的家人不認同你曾離過婚這件事,我已經徵求過我家人的同意了。我急著想讓你知道,所以就跑來這裡……」
他的話讓藍晨玥久久無法反應過來。
從徐志嶺的模樣看來,他似乎是蹲在這裡守候了好一陣子;而他癡癡等待她出現的原因竟然只為這個?
瞬間,她好怨。
她怨為什麼自己愛的人不是眼前這一個。
「……怎麼了?」
看著她遲遲沒有任何反應,徐志嶺感到些微不安。
「不,沒什麼。」她醒神,搖了搖頭。
「那麼,你願意嗎?」
徐志嶺又向前走了一步,俯看著她。「給我機會……就像你當初願意給吳先生機會一樣。」
他注意到她那雙稍微紅腫的眼眶,但他沒有心思去聯想太多。
面對他積極索求一個答案,藍晨玥猶豫著。
這已經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了,而是她「能不能夠」。
「抱歉,」
最後,她還是低下頭,避開對方的目光。「我剛分手不久,現在的心情還是很亂,沒辦法就這樣……」
「我可以等。」
徐志嶺打斷了她的話。「我可以等你。」
「不……」她頻頻搖頭,一心只想徹底拒絕他。「你這是何苦?你究竟看上我哪一點?你甚至不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
「你不給我機會,我怎麼能夠知道更多?」
面對他的反駁,藍晨玥不自覺地別過頭去。
她無法阻止自己去猜想,也許當他瞭解得愈透徹的同時,就更有可能會斷然抽身離去──在她已經投入感情之後。
贏面不大的賭局,她不想再下注了。
「你走吧。陰
從皮包裡翻出鑰匙,轉開了門鎖,她沒再看他一眼。「我累了,抱歉讓你等這麼久。」
徐志嶺怔怔地看著她,眉宇間緊鎖著。
「為什麼?」他不明白為什麼她要露出這麼絕望的眼神。「為什麼不肯正視我?我跟吳孟源不同!」
他以為傷透她的人,是那個姓吳的。
「你是跟他不同。」
藍晨玥踏進門裡,轉過身。「就是因為你跟他不同,因為你太用心,所以我不能抱著這種心情來跟你交往。」
「我不懂。」
他真的不懂。難道用心還不夠嗎?
「那些都不重要,」
藍晨玥低下頭,伸手握住門把。「公司裡比我好的女人比比皆是,別再鑽牛角尖了。」
語畢,她帶上門,將徐志嶺關在外面,將自己鎖在裡頭。
是啊。
別再鑽牛角尖了。那麼她自己呢?不也正是拚命在往死胡同裡鑽嗎?
她無法斷定誰比較好,但是適合她的人一定不是黃聖昂。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死守著這條崎嶇路?難道人性就是注定只會愛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像極了一株長了根的水草,卻愛上了對面河岸的水鳥。
只能癡癡盼著它來,無力攀上枝頭與它並肩而坐。
她心裡已默念不下百次「算了吧」,然而那三個字卻像是金箍兒遇上緊箍咒,愈套愈牢。
忽然──
「你想找我可以隨時來酒吧。婚前你一直是這樣,婚後為什麼就不行?」
多年前的一句話乍現腦海。
她想,她當真是長了根嗎?
抑或她只是一心一意期望著自己能夠是那個最特別的?
猛然間,她驚覺原來自己苦苦等待的,其實只要她肯伸出雙手就能輕易觸及。
思及至此,她像是大夢初醒,回身開門跑了出去。
──長了根的不是她,而是黃聖昂。
酒吧便是他的根,自始至終都是。
***
黃聖昂窩在後頭的廚房裡已經有好一陣子了。
他手握著行動電話,卻只是盯著瞧,什麼事也沒做。
「你夠了沒有?」
石諾倫忽然探頭進來說了一句。「不過就是打通電話而已,你卻搞得跟生離死別一樣。」
「囉嗦。」他輕斥了一句,不以為然。
「反正就跟強吻一個女人差不多,」對方皺了眉頭,顯然沒了耐性。「結果不是換來一巴掌,就是把對方弄到手,這有什麼好猶豫的?」
黃聖昂回頭睇了他一眼。
「這句話是時碩教你的?」
「聰明。」
語畢,石諾倫笑了一笑,轉身走回吧檯,還給他一個獨立空間。
黃聖昂卻不自覺地歎息。
──他說的也有道理。
反正不管怎麼做,結果不是生就是死,猶豫再久也不會有第三種結果。就算有,他也不想要。
所以,他按下了那牢記在心的十個數字,然後等待。
──可惜回應他的是語音信箱。
他倒吸了一大口氣,斷然將手機收回口袋裡,轉身走出去。
「搞定了?」
石諾倫有些吃驚,這效率未免好得太過頭。
「她關機了。」他面無表情地回道。
就跟四年前一樣,沒有改變。
當他打烊回到家之後,他就再也找不到她。沒想到四年過後,她的做法還是如出一轍。
「那就晚點再打一次看看……」
「不必浪費力氣了。」
他阻止對方繼續往下說,神情降至冰點。「既然她喜歡這樣搞我,就隨便她去吧。」
再遲鈍的人都能嗅出這股不尋常的氣氛。
石諾倫苦笑了一笑,決定沉默。這時候倘若堅持要再多說什麼,那明顯就是活得不耐煩。
忽然,門上的銅鈴響起──
「聖昂哥!」
呂信婷神采奕奕地走了進來,還是那副爽朗的嗓子。「你今天一定要請我喝一杯,不然就太沒義氣了。」
她走近,腳一蹬,就坐上了她習慣的位子。
「什麼事這麼高興?」
黃聖昂換上笑容,轉身為她倒了一杯荔枝酒。「搶到通告?還是片場上遇到什麼人了?」
「你猜對了,」呂信婷揚起下巴,笑得胸有成竹。「而且是我超想要的一個通告,被我搶到手了!」她狂喜的程度幾乎是要放聲尖叫。
「那應該是你要請我喝一杯吧?」
「這有什麼問題!」呂信婷很爽快的一口答應。「你今天就陪我喝,你的帳都算我的!諾倫呢?你也來陪我喝幾杯慶祝一下。」
她轉向石諾倫。
「不了,」石諾倫微笑,搖了搖頭婉拒對方。「要是我們兩個都喝掛了,誰來做生意?」
「好吧。」她笑得更開懷。「那今天晚上就把聖昂哥借給我了。」
「別怪我沒警告你,」黃聖昂插了一句。「我酒量很好,你小心被我喝垮。」
「荷包滿滿,不怕你來喝啦!」
呂信婷作了一個豪邁樣,惹得黃聖昂大笑出聲。
這樣的笑容看在石諾倫眼裡,太過歡愉,太過熱絡,卻反而更加突顯出他眼裡的死寂。
他想,黃聖昂在還沒喝到一滴酒之前就已經醉了。
石諾倫怔怔地看著他的側臉,欲言又止的,最後還是選擇作罷。
面對一個已經醉了的人,他還能夠說些什麼?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站在他的身旁,保持清醒。
***
黃聖昂和呂信婷之間看似親匿的一舉一動,全被藍晨玥看在眼裡。
就隔著一條街,透過一扇落地窗。
她心裡有個聲音:「看夠了就可以走了。」
然而她的雙腳卻是動彈不得,像是完完全全脫離了她的掌控,非但不讓她逃開,還反過來嘲笑她──這就是她一廂情願後的回答。
什麼輕而易舉、什麼伸手就能觸及,這簡直是個大笑話!
這讓她不得不想起幾個小時前的激情。
那算什麼?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把她帶回那個地方、帶上他的床?只是純粹一時「性」起?
她不自覺地閉上了眼,思緒千瘡百孔,再也無法完整。
「回去吧。」
忽然,身旁站來了一個身影。
她驚醒,抬頭望向並肩而立的男人。
「志嶺……」她怔怔的。
方纔的淚水還忍在眼眶裡打轉,心裡納悶他是何時跟了上來,然卻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追問。
「那個男人,是你的前夫吧?」他側頭,直視著她。
藍晨玥靜了幾秒,點頭不語。
「我早該想到的。」徐志嶺苦笑了一笑。「早在那天的酒會上,我就應該要發現他看你的眼神有那麼一絲與眾不同。」
縱使行為疏離,眼神卻像是在看著一個同在屋簷下的人。
「我不是有意要跟著你來,」他又轉過頭去,望著酒吧裡的兩個男女笑得開懷。「只是我在樓下看見你慌慌張張的跑出去,真的不放心──」
「我知道。」藍晨玥出聲阻止了他。
眼裡的淚水也悄悄滑落。
心裡的感受不再是言語可以表達的。有惱怒,有嫉妒,有坦然,有釋懷,有悲哀,然而最後都像是不斷將顏料堆疊上去的調色盤,一片漬黑。
「我送你回去吧。」
徐志嶺忽然啟口,伸手扶上她的肩,引領她轉身、別開視線。
她醒神,在冰寒的空氣裡深呼吸了一回。
「謝謝你,」她咬著唇,試著不讓自己潰堤。「沒想到又再一次麻煩你這樣子──」
「這時候就別對我說客套話了。」徐志嶺打斷了她的話,在她身邊為她開啟車門。
黃聖昂眼角餘光瞥見她的背影。
倏地吞回到嘴邊的話,朝著那片玻璃窗外望去。
──錯不了,他沒道理會認不出來。
「……怎麼了?」
呂信婷被他突來的模樣給嚇了一跳,忍不住也朝著外頭探看。
沒有理會她的疑惑,黃聖昂像是本能反應般,連思考都來不及,就提步往門外衝了出去。
卻還是遲了一秒。
眼熟的男人上了駕駛座,在他的注視下駕著車離去──就在他的注目下,載著他認定為妻子的女人離去。
他幾乎可以確定車上的女人就是藍晨玥。
猛然他醒神過來,拿出手機按下重撥鍵。然而,回應他的依然是那冷冰冰的語音留言系統。
「你發什麼神經?
忽然,石諾倫跟著出來,左右看了一看。
黃聖昂只是靜靜地將行動電話收回口袋裡,回過頭去瞥了對方一眼,卻無力開口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