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藍色的火苗微微燃燒著,扇子在手裡一搖,便有雪白的蒸氣從藥罐裡噴出來,霎時,滿屋子便是清淡的藥香。
「這樣做是沒有用的。」立在一旁的灰衣男子笑道。
「怎麼沒用?」沁玉蹲在爐火邊,繼續搖著扇子,不被干擾。
「你以為這樣做,他們就沒機會投毒了嗎?」
「至少這藥是我親手煎的,待會兒我再親手送到紫陽宮,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下手。」
「他們還是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投毒,你信嗎?」
「所以我叫你來幫忙啊!」沁玉抬眸巧笑。
「幫忙?」男子眉一挑。
「我叫你來,有兩個目的,其一,這藥材是我到太醫院親手挑選,親手煎制,你可以幫我作個見證,證明投毒的人不是我。其二,倘若這藥中途被人調了包,或者偷偷下了毒,憑你的武功,亦可幫我捉到兇手。」
「捉兇手?」男子莞爾,似乎興趣油然而生,「如何捉呢?」
「我想過了,倘若真的有人前來投毒,只能是趁我不備的時候,所以等會兒我假裝有事走開,你伏於樑上,這屋子便像空無一人一樣,估計兇手會在那當兒悄悄進來,待他動手之時,你便可一舉將他擒拿,人贓俱獲。」
「好主意。」男子頷首之間,意味深長地反問,「不過,你為什麼如此信任我?就不怕我是壞人?」
「你肯定不是壞人。」沁玉自信地答。
「為什麼這樣肯定?」他凝眸問。
「因為你很愛惜那只孔雀,對牲禽尚且如此,何況是對人?所以,你肯定不會忍心毒殺皇上的。」
此言一出,引得他盯著她的臉龐,沉默了半晌。
「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有多好,但世人大多都覺得我很壞。」之後,他兀自拋出這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讓她十分不解。
看出了她的迷惑,他卻不多作解釋,恢復言談自若,「時間不早了,要來的人想必也快來了,咱們依計行事吧。」
說著,他身手矯健的一躍,無聲無息的落在樑上,灰色的衣衫隱蔽於黑暗處。
沁玉笑了笑,推門而出,將霧氣騰騰的藥罐遺留在爐上。
她筆直穿過走廊,生怕沒人瞧見她似的,發出極大的腳步聲。
「咦,沁玉,你不是在煎藥嗎?這是去哪兒?」敏玲迎面而來,隨口問她。
「敏玲姊,你不在床上躺著好好養傷,亂跑什麼?」沁玉不由責怪道。
「我已經好多了,而且總不能老在床上躺著,總要去趟……茅房吧?」敏玲笑著低聲說。
「我跟你一樣,也是去茅房。」沁玉敷衍道。
「那你可要早點回來,別把藥煎干了。要不要我去幫你看著火?」
「不不不,敏玲姊你還是去休息吧!放心,罐子裡的水多著呢,我馬上就回來!」她連忙擺手,生怕好心人幫倒忙,壞了她的大事。
「那好,你這藥膳官責任不小,別馬虎了。」敏玲叮囑了兩句,拐了個彎,回房去了。
沁玉待她的背影消失,這才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埋伏著,等待事情發生。
這個角落雖然僻靜,可是視野並不狹窄,一眼望去正好可以瞧見煨藥的屋子房門。
剛才她出來的時候,故意沒有把門關得很嚴實,依稀留一條縫,以便殺手潛入,隨時可關門打狗。
一切計劃周詳,只等魚兒上勾了。沁玉嘴角輕笑著,心中有幾分得意。
但是,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因為她看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有人從迴廊那頭悄悄走了過來,四下張望了一會兒,迅速竄入虛掩的門中。這個人,不是她期待中的殺手,而是與她無話不談的好姊妹,敏玲!
不不不,她一定誤會了,敏玲姊怎麼可能有問題?應該只是去幫她看火吧?
但看她剛才那回頭張望的緊張神色,她知道不能再自己騙自己了,那絕對不尋常。
心中一陣憤懣,她腳下不由施展輕功,箭一般衝上前去,將房門一腳踹開。
「沁玉啊……」敏玲正揭開藥罐,忽被她踹門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之間身子一僵,過了好半晌才勉強地笑道:「你回來了……」
「敏玲姊,你在幹什麼?」沁玉一步一步靠近她,肅然地問。
「幫你看火啊……」
「我不是說了嗎,火我自己會看,要你回房好好休息。」
「我怕你在茅房待久了,一不小心把藥燒乾了……」敏玲支吾解釋,「畢竟這是你第一次當藥膳官,沒什麼經驗,我想幫幫你……」
真的嗎?她該相信她的話嗎?有那麼一瞬間,沁玉真的想相信,畢竟敏玲是她在宮裡惟一的朋友,可是,她的直覺在提醒她要小心。
她正在猶豫之際,忽然一道灰色人影從樑上竄下, 的一聲,將敏玲手腕一擊,有包東西頓時掉落在地,白色的粉末四散飛揚。
毒藥!只要聞一聞,沁玉就可以判定,剛才從敏玲手中掉出散落的,是一包毒藥。
「你只是想幫忙看火?」男子微微笑道。
「啊──」藉著搖曳的燭光,敏玲看清了他的臉,激動的反應像是遇到鬼魅一般,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敏玲姊,我萬萬沒想到,一直以來毒害皇上的,居然就是你!」沁玉忍不住叫道,「這麼說你是太后的人嘍?你挨的那些打,都是假的?」
「不不不,我跟太后沒有任何關係,我只是需要錢而已……」敏玲嚇得瑟瑟發抖,連連磕頭求饒,「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
皇上饒命?她是不是嚇破膽啦,要求也該是求她沁玉饒命吧?
「對不起,敏玲姊,這件事我得稟報皇上。」雖然念著同屋姊妹之誼,但這等害人性命的事,她無法姑息。
「稟報皇上?」敏玲一怔,一時間忘了求饒,只呆呆地望著沁玉,「皇上就在眼前,還要去哪裡稟報?」
「什麼皇上就在眼前?」沁玉一陣迷糊,怔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她愕然地瞪大眼睛,「你是說……」眼前的灰衣男子,就是皇上?
天啊,這怎麼可能?傳言之中病懨懨,從來只顧享樂,不理國事的「慕帝」楚默然,居然就是眼前這個武功卓越,氣宇軒昂的絕美男子?
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把傳言中的人和他合為一體……
「我聽沁玉說,你時常因為送藥的事情挨打?」不理她的震驚,楚默然對敏玲問道,「這是掩人耳目的苦肉計嗎?」
「回皇上……」敏玲戰戰兢兢地回稟,「奴婢身上的傷都是真的,不過也的確是為了掩人耳目。」
「你當真不是太后身邊的人?」
「奴婢只是一個小小的宮人,哪裡能跟太后扯上關係?只不過是一年前奴婢承接了送藥的差事後,管事公公找到奴婢,說是如果奴婢不照他吩咐的辦,小命便會不保。奴婢一時貪生,才會與他們狼狽為奸,謀害皇上……」說著她不由痛哭流涕,「早知如此,奴婢當初寧可一死,也免得日夜受那杖責之苦……」
她哀哀切切的哭聲傳入耳中,沁玉忍不住牽動惻隱之心。想來這敏玲也的確不容易,被逼替太后賣命,錢沒賺多少,傷勢卻沒一天中斷過。
「你起來吧。」楚默然忽然歎息一聲,開口道。
「皇上……」敏玲難以置信地抬頭,「是要饒了奴婢嗎?」
「對,我饒了你,不過今晚之事你不得對任何人提起,如果太后那邊再與你聯繫,你便說毒藥照常天天投著,不要驚動他們。」
「是……」敏玲滿臉感激,深深叩首,「奴婢一定不會走漏風聲,多謝萬歲不殺之恩!」
「我還有話要對你的同房姊妹說,你先走吧。」楚默然輕輕揮了揮手。
敏玲知趣地疾步退出屋子,掩好房門。
霎時,一方空間只剩面對面的兩個人,沁玉只覺得一陣尷尬。
「你……」好半晌,她才努力恢復常態,清清嗓子問:「真的是皇上?」
「其實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皇上。」楚默然微笑,「朝中大權都掌握在太后手中,我只不過是一個傀儡罷了。」
他如此坦白的話語,讓沁玉心間湧起一種苦澀的滋味。
「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良久,她才開口,「是什麼話?」
「我以為你有話要問我,」楚默然溫和地望著她,「比如質問我為什麼要欺騙你之類。」
「你沒有欺騙我,」她無奈地聳聳肩,「是我自己太傻,誤會了你的身份。」但誰又能想到呢?他實在與傳言中差得太多了……
「你真的會放了敏玲姊嗎?不會是表面上讓她走,暗地裡卻派人將她除掉吧?」她隱隱有些擔心。
他忽然笑了,笑中帶著一絲淒楚。「原來在你心中,我是這樣陰險的人。」
「我……我仍然相信你是好人。」她猶豫了片刻,輕聲說。
的確,一個愛惜牲禽的人,不會是壞人,哪怕他現在的身份變了,她也不該懷疑他。
「那麼,」楚默然頓了一頓,用擔心的語氣問:「你還願意……當我的藥膳官嗎?」
她沉默,似乎在折磨他一般,好一會兒才回答,「自然是要繼續當啦,免得你被毒死。」
這樣對皇帝說話,是否太無禮?可惜,望著他溫和的俊顏,就像面對一個老朋友似的,她就是沒有辦法敬畏他。
***
從這一天開始,她就成為了他正式的貼身宮女。
「沁玉」這個名字,如同幽香四溢一般,很快的傳遍了宮廷裡的每個角落,人們在背後議論她,都不明白為何她會在一夕之間成為皇上跟前的紅人。但是這些議論,當著她的面卻不敢流露,呈現眼前的是一張張討好的笑臉,外加「姑姑」這個尊稱。
惟有沁玉自己知道,她並非像傳言中的那樣是楚默然的心腹,關於他的許多事情,她仍舊很疑惑。
對她而言,他一直都是一個謎。
比如他身體明明很好,為什麼偏要裝成病懨懨的模樣?
藥天天在煎,他卻從來不喝,只做做樣子一般端到眼前,而後倒掉。他甚至命令敏玲像從前一樣,偷偷往碗裡下毒,卻裝作毫未察覺,演一出詭譎的戲。
她決定不去理會他的古怪,只把他當成一個病人般照顧,比如不讓他在毒日頭底下待太久,叮囑他照太醫的吩咐天天午睡等等。
每一次,當她如此照顧他,他就會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配合她的演出,甚至也跟隨宮人們叫她「姑姑」,似乎在玩一個有趣的遊戲。
宮中的日子,比起外面的世界來,實在乏味許多,若不是為了那件「東西」的下落,她絕不會自困囚籠,在這裡待這麼久。
如果說有什麼能稍微讓她開心一點的,那便是每月的十五日。
每月十五這一天,楚默然會到宮外的鐵檻寺燒香拜佛。據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每個帝王都要這樣做,藉燒香的機會,求上蒼保佑國泰民安,順便微服出宮一探民情。
楚默然出宮的時候總會帶上她,這令她感到自己重回人世,宮外的空氣聞起來彷彿清新許多,不像宮裡那般陰沉憋悶。
這一天,又逢十五,沁玉一大早便起來了,一夜興奮的心情讓她幾乎睡不著覺,卸下行動不便的宮衣,換上輕便的紅褲裝,她的心早已飛出高牆,到達綠蔭廣闊的地方。
「每次出宮,你都這麼高興。」楚默然望著不時掀起車簾往外張望的她,笑著說。
「那當然啦,宮外自由許多。」沁玉沉迷於路邊美景,順口回答。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進宮?」
她一怔,轉過頭來,與他深邃的眸子相對,心中不由怦怦直跳,害怕他察覺了什麼,連忙胡亂編個理由,「因為家裡太窮,宮裡至少有一口飯吃……」
天知道,她當初可是玩了些小手段才混進宮來的,如果他認真去查,很快就能查出她可疑的身份。
「聽說你是昌濟人?你們家鄉有什麼特產?」他再次發問,不知是否真的發覺了蛛絲馬跡,開始懷疑她。
「我們家鄉……手帕比較有名。」阿彌陀佛,幸虧她從小走南闖北,隨師父去過幾次昌濟,否則真的胡謅不出來。
「手帕?」楚默然眉一挑。
「對啊,這宮裡的帕子雖然漂亮,可完全比不上昌濟盛產的帕子。」
「哦?這麼厲害的東西,怎麼沒見地方進貢?」他似乎不信。
「人家地方官員都自己留著呢,你以為好東西都會送進宮嗎?」沁玉輕哼一聲。
「你倒說說,都是手帕,有什麼不一樣?」
「我們窮苦人家哪懂那麼多,我也說不上來,只記得小時候曾見過一塊帕子,是彤雲一般的紅色,上面有隱隱的牡丹圖案,織在帕子裡。可是從另一側看,那牡丹又變成了蘭花,十分奇妙!我問爺爺,這花樣是怎麼織上去的,爺爺說是一針一線繡上去,左側右側花樣不同,是天下第一高難的手藝。」
從那一天開始,她就迷上了彤雲一般的紅色,幻想著有朝一日,能用那帕子做一條美麗的裙。
可惜她知道,這不過是幻想而已,因為那帕子如此名貴,據說一年最多能繡出十條,哪夠做衣裳?
她的夢想,實在是太奢侈了……
「哎呀,鐵檻寺到了!快別閒聊了,下車吧!」輪子忽然不動,寺廟的晨鐘聲清晰地傳來,沁玉連忙岔開話題,以免再深談下去,會暴露自己的身份。
楚默然淡淡一笑,沒有再問什麼,掀簾跨出車門。
忽然,一個小乞丐跌跌撞撞地走過來,冷不防一個踉蹌撲倒在他懷裡,看來虛弱無力。
「小弟弟,你沒事吧?」楚默然連忙一把將對方扶住,關切地問。
「我……只是餓了,有點頭昏……」小乞丐可憐兮兮地回答,「這位公子,你不要打我……」
「我怎麼會打你呢?」楚默然溫和地笑,但他話未落音,沁玉便一個箭步衝上前來,給了那小乞丐一個狠狠的巴掌,並雙手一推,大力將他推到路邊。
「你這是幹什麼?」楚默然眉一凝,厲聲對沁玉道。
「別被他的外表騙了,你看看你腰間的玉珮還在嗎?」
「玉珮?」楚默然一怔,望向腰間,果然,那兒變得空空蕩蕩。
「我知道這是個小賊!」沁玉瞪了小乞丐一眼。這種江湖把戲她見得多了,從前,她也是這樣偷人錢財的。
「東西拿來!」她伸出手,對那小乞丐命令。
小乞丐一見東窗事發,馬上卸去可憐面孔,露出幼獸一般的凶狠目光。「好,東西還給你們!」只見他冷冷一笑,從懷中掏出什麼,往沁玉的方向一擲。
沁玉下意識地伸手一接,待到反應過來卻已來不及了,擲向她的不是楚默然的玉珮,而是一把小刀。
刀尖鋒利,飛一般迅速劃過她的手掌,刮出一道深刻的血痕,然後直插入車輪之中。
與此同時,小乞丐拔腿便跑,一溜煙便不見了蹤影。
「你還好嗎?」翩然的衣袖瞬間裹住沁玉的肩頭,一隻大手握住她的手腕,她抬頭就看見楚默然緊張的臉。
鮮紅的血,一滴滴落在那衣袖上,他的劍眉不由深凝。
「皇上恕罪,屬下們這就去緝拿那小賊!」護駕的侍衛這才圍攏上來,姍姍來遲。
「不必了!」楚默然低聲喝道,「咱們是來上香的,不要打擾了周圍的百姓。」
「可是……皇上想就這樣放了那小賊?」侍衛們一怔。
楚默然沒有理會他們,只凝視著沁玉的雙眸,輕語道:「你說,要不要放了他?」
「皇上這話問得好奇怪。」手心疼痛萬分,但她仍勉強地笑,「玉珮是你的,要不要追回來,全憑你自己作主,為何來問我?」
「因為他傷了你。」他看了一眼她的傷口,彷彿疼痛會傳染似的,眸中被什麼牽觸了一下。
「我的傷不礙事。」她搖搖頭,猜測他的心事,「皇上其實是想放了那小賊,是嗎?」
他無語,只點點頭。
「為什麼?」這倒讓她不解,「身為皇上,放縱坊間雞鳴狗盜之徒,就不怕國無國法嗎?」
「這都是我的錯,怪不得那小賊。」
「你的錯?」她更難懂了。
「如果我是一個好君王,能讓天下人都吃得飽、穿得暖,世間哪會有竊賊?那孩子會以偷竊為生,追根究底是我不好,所以真正刺傷你的人,其實是我。」
聽他如此回答,沁玉頓時愣住了。
國家大事她不懂,也懶得去管,但在她知道的所有人之中,沒有誰會把別人所犯的過錯歸咎在自己身上──除了眼前的他。
世人都說他是一個膽小怕事、沒有擔當、不負責任的君王,但今天這一番話,讓她隱隱感到,其實天下人都誤會了他。
就在她沉默之時,楚默然忽然回身一拔,將方纔那小刀從車輪裡抽出來,狠狠朝自己的左臂刺下去,臂上頓時綻開一朵殷淒的血花。
「皇上,你這是幹什麼」沁玉驚得不由大叫。
「是我間接傷你,所以應該由我自己來償還。」他淡淡一笑,聲音依舊平靜溫和。
「你這個傻瓜!」顧不得他至高無上的身份,她罵道,心間隨著那朵血花的越加盛開,而千割萬刺地越加疼痛。
「這麼說,你答應放過那小賊了?」他又問。
眼淚顆顆墜落,她在一片矇矓的視線中,深深點頭。
***
這個謎一般難解的男人,就像山林裡的深邃景色,漸漸靠近他,就漸漸能看到更多他的內心。
但山林實在太深邃了,沁玉知道,她所瞭解的他,不過是窺豹一斑而已。
而那天的遇刺事件,把兩人的距離又拉近了一點兒。
「你為什麼總是自稱『我』,而不像戲曲裡的皇帝那樣叫『朕』?」有一次,她好奇地問。
「因為我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一個皇帝,在外人眼裡,我也從來不是真正的皇帝。」他笑著回答。
的確,他實在不太像一個皇帝,太多地方不像了。
別的皇帝都有三宮六院,而他獨居在紫陽宮裡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傳召任何嬪妃,過著如同和尚一般禁慾的生活。
起初,她以為是他身體不好,不能近女色,但自從發現他在裝病以後,這個疑問就沒有了解答。
聽說除了去世的靜妃以外,他還是有一些妃子的,只不過都住在紫陽宮以外的地方,沒有他的旨意,不能前來。
但這一天晚上,沁玉總算見到了其中一個。
事情發生在就寢前的那段時間,按照慣例,入睡前她會為楚默然端去一碗補湯。他經常閱讀到天明,這碗補湯可以為他驅趕深夜的寒涼。
然而這一夜,端著湯碗的沁玉卻未能走進他寢宮的大門。
「品妃娘娘在裡邊呢,姑姑您請回吧。」門口守著的太監,一把將她擋住。
品妃?她記得曾聽過這個名字,偌大的宮裡,無數的嬪妃,除了靜妃以外,最最出名的就是品妃了。
因為她是靜妃的妹妹。
她很難想像,姊妹二人如何能夠嫁給同一個男子,但在深宮之中,這似乎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比如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娥皇與女英、漢代的趙飛燕與趙合德,再比如南唐的大周後與小周後。
品妃是在她姊姊去世以後,惟一能得到楚默然青睞的女子。是因為她長得像靜妃?還是因為出於他對靜妃故去的愧疚?原因不得而知。
總之,此時此刻,她透過窗影隱約看到一個女子的模樣,似乎還可以聽見她細碎的說話聲。
楚默然的屋子裡從來沒出現過除了宮女以外的女子,看到這副情景,她本應為他感到高興,因為至少他今夜不用再孤獨度過,但不知為何,她的心裡忽然有一陣酸酸的滋味,像燕一樣輕輕地盤旋著,久久不散。
「勞煩公公把這碗湯交給皇上,我先回去了。」沁玉轉過身,對那守門的太監道,話語中竟有一些凝噎。
奇怪,真的好奇怪……今晚她實在太反常了。
「姑姑請留步!」
就在她打算邁下台階的一剎那,忽然有人喚住她,她回眸一看,寢宮的門居然打開了,奔出一名素不相識的宮女。
宮女的神色十分慌張,直跑到沁玉面前,喘得胸前劇烈起伏,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
「是……沁玉姑姑吧?我是品妃娘娘身邊的奴婢。」宮女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正巧,娘娘……要打發奴婢去請姑姑您呢,姑姑您就來了……」
「請我?」沁玉一愣,「娘娘有什麼吩咐嗎?」
「姑姑您進來看一看就知道了……」宮女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回頭看向寢宮。
帶著心中疑惑,沁玉邁入寢宮大門。
陰冷的殿裡,明暗不定的燈光下,沁玉一眼便看到了品妃。
那是個身著綠衣,有著雪樣肌膚的女子,只見她此刻一把烏髮披散在肩邊,受了驚嚇一般,嘴唇發紫,卻矜持地保持著優雅的坐姿,強抑身上的顫抖。
「拜見娘娘。」沁玉上前屈膝道。
「你……就是皇上最信任的那個宮女沁玉?」品妃的聲音微顫,不知方才遇到了什麼,讓她如此害怕。
「奴婢正是沁玉。」皇上最信任的宮女?現在宮裡是這樣形容她的嗎?
「你來得正好,替本宮進去瞧瞧皇上……」品妃指向裡屋的紗簾。
「皇上他怎麼了?」沁玉不由心裡一緊,揚聲叫道,腳下不由自主便要衝進簾內。
「等一等!」品妃卻臨時將她攔住,「你先聽本宮跟你言明……」
「娘娘,您到底想說什麼?」吞吞吐吐的,是要急死她嗎?
「你要保證,本宮今夜對你所說,不得對外透露一個字,否則就是死罪!」品妃臉色駭人,一雙眼灼灼的盯著她。
「奴婢遵命。」等不及要聽答案,沁玉連連點頭。
「你可知道,皇上最最寵愛的,是本宮故去的姊姊?」
「奴婢聽說過。」
「本宮的亡姊,大概是這世上皇上惟一喜愛的女子了,本宮之所以能蒙皇上垂青,也是多虧了姊姊……」品妃眼裡閃過一絲痛楚的神色,「可皇上待本宮與姊姊不同,他讓本宮來陪他,只是陪他聊天、下棋、彈琴而已,沒有其他。你……你懂本宮的心情嗎?」
沁玉猛然間全明白了。僅此而已,沒有男女之愛嗎?
剛才那種盤旋在心頭的微酸滋味,此刻頓時消退了一大半,著實神奇。
「可是……」品妃的眼角忽然滑下一滴淚珠,「本宮卻不甘心只是這樣,所以,今夜在皇上茶裡放了些東西……」
「什麼?」沁玉瞪大雙眼,一顆心倏地怦怦直跳。
「就是那種……能讓男女合歡的東西。」就算是難以啟齒,品妃也不得不言明。
「娘娘你──」這瞬間,沁玉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覺得全身都僵了。
「可是皇上死也不肯親近我,剛才他命令我離開,說是如果我不走,他就……就殺了我。你知道,這合歡散的效力是會傷人的,如果皇上一直堅持,會傷了龍體……」
「皇上他……」沁玉回頭望著微動的紗簾,不知那個此刻被烈火煎熬的男子究竟怎麼樣了,裡面什麼聲音也沒有,一片寂靜。
「沁玉姑姑。」品妃換了尊稱喚她,但聽上去卻沒有真正尊敬的意味,似乎只是為了求她幫助,無奈如此稱呼,之後的話語更讓沁玉感到十分不舒服,「雖然皇上說不怪罪我,可這事如果傳了出去,本宮大概難逃太后的責罰……你若幫本宮度過此次難關,黃金白銀自然少不了你的,而且憑著本宮今時今日的地位,亦可讓你從今往後在宮中行走自如,你意下如何?」
「娘娘,伺候皇上是我份內之事,不屬於我的東西我分文不取,你只需說我該怎麼辦就行了。」她身為偷兒,當然愛財,卻不會為了錢趁人之危。
「這就好,」品妃點點頭,「聽說沁玉姑姑見多識廣,一定有法子化解皇上此刻的痛苦。本宮回去以後,希望沁玉姑姑當我從沒來過,全力救治皇上。」
說著,品妃狠狠地抓住她的肩頭,似乎在逼迫她答應。
她懂了,她真的懂了──眼前心虛的女人,犯下了這天大的重罪,卻想一走了之,讓她來收拾爛攤子。
但她此刻顧不得這許多,只想著那個簾內的男子,就算讓她去殺人,她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