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足不點地,直朝皇宮內院而去,如鬼魅閃過侍衛,似風掠過無痕。
隆冬,京師降下大雪,然而就算是雪地也無法烙下他的腳印,一直到了公主寢宮,他才停下腳步。
站立在寢宮外的樹梢上,宇文歡目不轉睛地注視裡頭的動靜,憶起那古怪神機說的話——
「把藥方子帶著,只要你拿得到千蛛紅,一日一帖,服以十二帖,老夫可以跟你保證這丫頭的心脈絕對能完好如初。」
「真的?」當他接過藥方時,心口亂顫得緊,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放心吧,若老夫誑言,隨時等你來殺。」
那人笑得胸有成竹,就像是在他的心裡安上了一座緊固的網,心也跟著踏實了起來。
隔日,他便帶著幸兒踏上回京之旅。
距離幸兒的初九大忌只剩一個月,他一定要拿到西域千蛛紅不可,哪怕這千蛛紅已經由皇上轉賜給公主。
但,該要怎麼做,才能不留痕跡?
要殺人不留屍,簡單,但要不殺人又神不知鬼不覺地竊得物品,他倒沒試過。
忖著,眼見所有宮女都退出寢宮外,只留一位守在宮門,而裡頭燈火全熄,他垂眸掂算了下,凌空飛起,黑影融入純黑的夜,而後無聲無息地竄入宮內,那宮女還以為只是一陣風拂過。
宇文歡身如迅影,記得神機說,千蛛紅帶著一股濃烈的嗆味,幾尺內必聞得見,然而他在寢宮逛了一圈,卻始終沒聞見,是他的嗅覺差了,還是……正忖著,一股嗆鼻味突地撲來,他回身探去,瞇起黑眸。
那是公主的寢殿,難道……
幾乎沒有猶豫,提氣而馳,門開門關,躺在床上的人沒有動靜,而他順著氣味尋找,卻發覺味道竟是出自於床幔之後。
「你總算來了。」床上的人懶聲開口。
宇文歡眸底凝起一股殺機,猶若鬼魅,徐步靠近。
「你想殺本宮?別忘了,本宮一旦出事,宇文家可會被滿門抄斬呢!」
那霸氣又帶著與生俱來的傲慢,讓宇文歡停下了腳步。
她滿意地笑了。「本宮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不愧本宮要馬御醫特地放出消息了。」
床幔微掀,朱香吟一頭雲瀑未挽,滑落在身側腰際,玉面似芙蓉,神韻如牡丹,讓見者莫不為她的絕艷無雙而拜倒,然,宇文歡是例外中的例外,完全不為所動,甚至眸底漸起的殺意未褪。
「你無話可說嗎?」
她笑聲如銀鈴,聽在他耳裡卻像是鬼差拘魂鏈磨地的刺耳聲響。
「讓本宮說吧。本宮聽說你有個版畫師義妹,自小身子骨奇差無比,心脈重損,所以你為她訪盡天下良材益藥,卻始終改善不了,但本宮手中呢,有著皇上賞賜的西域千蛛紅,聽說這味藥材專護心脈,若煉製成丹,則能成為百毒不侵、百病不襲的救命丹。護國公,你想要嗎?」
宇文歡黑冷眸底複雜得教人讀不出思緒,唯有抿緊的唇角看出他在掙扎。
「護國公,你想怎麼做?」朱香吟笑吟吟的,恍若勝券在握。
她想要的,從沒錯失過,眼前的男人,不會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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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皚皚,冷輝生華,儘管隆冬風雪凍得人只想往床上卷,然而,此時的京師卻是歡天喜地的準備過年。
幸兒坐在屏榻上望著窗外,看著下人們非常忙碌地奔走著,手上拿著各式各樣應景的物品,妝點年節的氛圍。也對,這護國公府是新落成的府邸,頭一回過年,自然是要盛大些。
大伙忙得像是後頭有鬼在追趕著,只有她,很可憐的、很悲慘的被軟禁了,哪兒也去不了。
唉∼∼
「小姐,怎麼了?」貼身丫頭良兒立即備上溫熱茶水。
她抬眼,接過茶,又歎氣了。「良兒,歡哥哥回來了嗎?」
「爵爺尚未回府。」府邸的所有人還是習慣叫自家主子的舊稱。
「是嗎?這麼忙啊。」也對,歡哥哥雖無官職在身,但好歹是功勳彪炳的護國公,初至新邸,上門祝賀的官不勝枚舉,再加上過年時節,肯定是忙得分身乏術,沒空多理睬她也算合理。
只是,她很無聊啊,除夕夜只能待在這裡發呆。
這府邸和侯爺府不大相同,格局又更氣派了幾分,但她只想回熟悉的老窩,待在這裡,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忍不住想,歡哥哥肯定又是有事瞞著她了。
視線放遠,不由得回想起在杭州時,無咎哥哥說——
「丫頭,真可惜了你一身病骨,若你全心潛佛,來世必有大格局。」無咎半是歎息,又是可惜。
「我不需要那些東西,我只是想服侍歡哥哥而已。」幸兒瀲灩的水眸眨也不眨。「無咎哥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無咎淺吟了會,啞聲開口。「丫頭,你可知道你歡哥哥要是情緒大動,大悲大痛便會發狂?」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
「六年前在茶肆時,我發覺到歡哥哥的不對勁,但並不以為意,一直到歡哥哥從邊關回來,面容扭曲如惡鬼,殺氣橫生,連我都嚇著了,而你餵他喝血,他便靜了下來,那時,我就確定了心裡的猜想。」
「你沒睡著?」他微訝。
「睡是睡了,但總是不安穩,半夢半醒瞧見了那一幕,還以為是鬼差上門了呢。」頓了下,像是微惱他轉移話題,不悅扁嘴,說:「無咎哥哥,你還沒回答我呢!」
功力不夠深,才會教無咎哥哥三言兩語打斷,她還得再磨幾年吧。
「……丫頭,若我說,術士之言為真,你心裡有何感想?」
「沒有感想,我知道那是真的。」她很怕死怕被拋棄,直到現下,依舊害怕,但她還有更怕的,就是當她死了,歡哥哥會發狂。「九歲那年,若不是無咎哥哥和歡哥哥,幸兒早已命喪黃泉了。」
「你不怕嗎?」
「怕,很怕,更怕你說的孤死。」一個人孤單死去的滋味有多難受啊。「但是,不能為了要救我而讓歡哥哥犧牲這麼大,我知道歡哥哥的眼睛是因為我才受傷,而且他是存心的。」
「是我動的手。」懶懶說出,接收到她不滿的目光,無咎也只能無奈道:「唯有我傷的,他的傷才不會痊癒,也唯有我的血才制得住發狂的他,我和他……與其說是兄弟,不如說是分身吧,他等同我失去的一部分,而我守在他身邊,就是在等著收回那部份。」
幸兒攢起眉。「難道……歡哥哥天生異於常人,是因為……」
「沒錯,我原是半妖半仙,而後藏身在佛前的紅燭修行,前世他壽終時,我不小心在他身上滑下一滴淚。」他指著宇文歡的眉心。「必須等到他壽終正寢,我才拿得回。但其實也是有其他的法子,好比殺了他……丫頭,別瞪我,我並不想那麼做。」
幸兒聞言,眉頭狠狠地打了個死結。打她初識這兩人,便覺得他們絕非常人,心裡不怕是因為她只怕死怕被拋下,對於救她的人,哪怕是妖是鬼她也感激,沒有害怕的道理。
「歡哥哥知道嗎?」她可以平和接受,不代表歡哥哥能夠妥協。
難怪無咎哥哥說,歡哥哥即使死後也不見得會在黃泉路上與她相逢,只因他們原就不同道!
「當然不能讓他知道,他會殺了我的。」他呵呵笑著。「前世的他,為情抑鬱而死,我原以為今生的他該是薄情寡義之人,豈料他骨子裡依舊情深意濃,也對,他還得修上世未修完的課題,我可以陪他慢慢走,然而遇見了你,所有的命盤都打散了,他想救你,我就幫,他想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所以,為保我性命,你點醒歡哥哥注意我的陽壽欲盡;為保我性命,你帶我前去邊關;為保我性命,你讓歡哥哥在邊關大開殺戒,從邊關一夜奔回;為保我性命,你讓歡哥哥戳瞎了眼,好找個理由下杭州尋神機;為保我性命,你假裝成神機,給歡哥哥留住了一線生機……無咎哥哥,我的命不值錢,別為我如此費心。」她淚如雨下,心如刀割。
原來要供養一條生息,不只是要花錢,還要花費心神和心力,她何德何能,讓他們愛之疼之惜之入骨?連爹娘都不要她了,他們為何如此珍惜她?費盡心思,耗盡心力,竟只為求她活下去。
「丫頭,若是哪日我和你歡哥哥有難,你也會千里趕來的,是不?那感情絕不只是恩情的,是不?」
「我對無咎哥哥是親情,情比手足,對歡哥哥是情愛,是無法割捨拋下的愛……我還是怕死,怕得要死,但我更怕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歡哥哥怎麼辦?」她淚流滿面,抿嘴忍住抽噎。
「總會有再見面的一天。」他輕聲安慰著。
「來世嗎?」
「對。」
「如果我忘了他呢?」
「你會忘嗎?」
「不會,但是我怕有些原因讓我給忘了。」
「那就由我負責讓你想起吧。」無咎笑得輕鬆。「這麼吧,若來世你倆有見面的機會,我必引領你倆前來,讓你們回到天竺再墜一次崖,讓你倆記憶重疊,憶起這世,從此兩人熱情相逢,你覺得如何?」話到最後,幾乎在打趣了。
「好。」
無咎斂起笑。「你不怕摔死?今兒個是有爵爺在,才能保你一命呢。」他隨口說說,她回得這麼隨性瀟灑啊,一點都不怕?
「有無咎哥哥在,我不怕,你會保護我。」
他微頓,而後搖頭笑得很愉快。「好,我答應你!我保護你,也保護他。不過,那還是很久以後的事,別多想了。」這生都未過完,誰知道來世會如何?
「無咎哥哥,我知道你法力無邊,你再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說。」
「若哪日我走了……別這樣瞪我,人生自古誰無死?終究得走上這路子,但若我走了,能否也讓歡哥哥可以走入黃泉?我怕我走後,他找不到我會發狂的。」頓了頓,她緩緩勾起唇角,展露教人心碎的笑。
「你要告訴歡哥哥,要他慢走,不准偷跑,我會在黃泉入口等他,我承諾要牽他過黃泉的。如此一來,也許、也許下輩子我們會再重逢,下輩子……就算擦身而過,也會記得些什麼的,就算不能再續前緣,情誼還是在的。」
她知道,方才無咎哥哥只是隨口應付她而已,他說過,歡哥哥進不了黃泉。進不了黃泉,走不進輪迴,怎麼會有來生?
無咎深深地看著她,啞聲道:「是什麼樣的深情讓你們這麼傻?」
宇文歡本就可以入黃泉,只不過在她小時候他故意誆騙她,要她對宇文歡生憐,由憐生愛,想不到她竟一直惦記到現在。
幸兒笑得眉兒彎彎唇角彎彎。「無咎哥哥,你當年流下了淚,卻還不懂嗎?若你無情,歡哥哥此世不會為愛發狂,若你無情……你不會為我哭泣。」纖手輕輕地抹去他的淚。
無咎哥哥的淚,溫溫的,沉重的,包裹著他不自覺的貪嗔癡……
拉回心神,幸兒歎口氣地看著窗外盛放的紅梅,卻沒心思欣賞那悔的冷傲神韻和撲鼻清香。
大年初九……還有幾天呢?
扳指算了下,還有十天。無咎哥哥說她有救了,要她別怕,但是真的嗎?
無咎哥哥說,命運掌握在手裡,有心要變,沒有更動不了的道理。
她也想變,但她懷疑,真能鬥得過天?
思忖著,視線裡竄進了人影,仔細一瞧,是侯爺府統管奴婢的李大嬸……欸,怎麼她口中唸唸有詞,還外帶一臉怒氣和不願呢?
這護國公府裡頭的下人絕大部份是從侯爺府調度過來的,每個她都熟得很,但她卻發現即使過年,大夥兒的臉色還真不是普通的臭,真不知道是忙過火了,還是中了歡哥哥的毒。
除夕呢,年節氣氛濃厚,怎會臭著臉?她待在侯爺府那麼多年,每回過年大夥兒都是喜氣洋洋的,怎麼這會兒有點像是在辦……嗯,那個字穢氣,不提也罷。
「良兒。」她輕喊。
「奴婢在。」
「為何大夥兒這麼不開心?」狀似漫不經心地問,視線卻追逐著每張不願的臉。
「……忙吧。」良兒努力地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是她的技能,正使力發揮中。
「這麼忙嗎?」她瞇起眼,突地發覺有個人手上拿著古怪的紅簾。
「小姐,雪冷,關窗吧。」良兒見狀,正打算闔上窗。
「慢。」她揚手制止,微坐直身子,對著外頭喊。「你!對,就是你,來!」
那下人聞言,趕緊快步向前。「小姐?」面色有點誠惶誠恐,外加驚懼駭怕。
幸兒不自覺撫上臉,心想她的氣色有這麼差嗎?有這麼嚇人嗎?真是太太太沒規矩了,怎麼可以這麼怕她,她又不是歡哥哥。
不睬他的惶恐,她逕自問:「這是什麼?」看著他手裡拿的紅綢。
良兒面無表情地瞪著那下人,目光之邪惡,更冷地上雪三分。
那下人開始抖抖抖,說:「這是、這是……」
「緩口氣,我不吃人的。」唉,要改要改,肯定是她有時太嚴肅所致。
「小姐,這是要掛在大廳上的紅綢,過年,紅綢喜氣。」良兒難得多言。
「喔喔,我明白我懂。」紅綢嘛,過年時掛在大廳堂上,正確不過,只是……「上頭怎會是個雙喜字?」
她印象中,應該是個福字吧?再不,也是一些恭賀新禧的吉祥話,怎麼輪,也輪不到個雙喜字。
「喜字,吉祥。」良兒硬著頭皮硬拗,誰要那拿紅綢的下人已經嚇得快要口吐白沫?李大嬸下令了,全府封口,不得讓小姐知道這件事,就這笨蛋,竟將紅綢給拿到小姐院落前晃過。
「確實是吉祥……」幸兒垂下眼,似笑非笑。「良兒,替我找李大嬸過來一趟,就說我要問,誰要成親。」
「小姐!」窗裡窗外不約而同地驚呼下跪。
胸口有道氣息在亂竄,這代表著什麼,她實在是太清楚了,垂下眼,她努力地嚥下那浮躁之氣,說:「良兒,我是病著了,可沒瞎,雙喜字代表什麼我會不懂?這兒是護國公府,可千萬別跟我說是慶哥哥要成親。」
言下之意,是在問,歡哥哥欲和誰成親?
她知道,不會是她,否則大夥兒的臉不會臭到這種地步,這點自信她還是有的,確信自己頗得下人愛戴。
換言之,歡哥哥是要另娶他人。
為什麼?又是為了她嗎?
思緒翻轉,想起無咎哥哥假扮神機,提起西域千蛛紅在宮中……
為了救她,歡哥哥還要再失去什麼?
「小姐!」
心思模糊了,耳邊是良兒殺雞般的鬼叫聲,而喉頭是一道腥澀難嚥的熱流,張口欲阻止良兒,豈料張口瞬間,鮮血跟著噴灑……別、別要驚慌,她沒事的,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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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教她發現了這件事!」
除夕夜,夜雪鋪天蓋地而來,護國公府裡燈燦如晝,惱怒的吼聲響徹全府,和府邸外的爆竹聲相映。
「爵爺,是奴婢錯了。」良兒跪在偏廳前已兩個時辰。
「一句錯了就能算了?!」宇文歡怒狂了眼,目皆盡裂,恨不得將一個個跪在堂下的人都就地正法。
這幾日他忙裡忙外,所以雜務全都交由下人張羅,可瞧瞧,張羅出什麼好事了!他盡力護住幸兒的心脈,就等著公主交出千蛛紅,結果她竟又嘔血昏厥,那他在忙什麼?究竟在忙什麼?!
混帳!全是一些混帳東西!
「是爵爺不該瞞著小姐。」良兒面無表情,冷聲指責。
「……你說什麼?」瞇起的黑眸危險得教人發顫。
「爵爺明知小姐的心意,卻瞞著她要迎娶公主,這……我不服。」儘管懼他幾分,良兒依舊帶頭披荊斬棘,後頭的聲援不斷。
「你不服?」聲音輕滑得透著詭譎。
新任總管李大嬸趕緊將她推到一旁。「小姐宅心仁厚,嫻淑良善,雖無顯赫家世,但咱們都服她,如今爵爺瞞著小姐成親,咱們一個個都幹得不快極了。」
「不快?不快?」他垂眼低笑,笑聲冷寒陰涼,教眾人都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你們懂什麼?!本爵爺在保她!若不是為了千蛛紅,若不是為了救她,本爵爺又何必……」
他是氣瘋了,才對著下人解釋他的用意。
這群下人,根本是想造反!但,造反得有理,他無言,只能說幸兒太得這些人的心了,竟敢為了她而指責他。
「爵爺,幸兒有異!」一道身影迅至門邊。
宇文歡聞言,迅捷追去,一身金邊黑袍飄揚而過,留下面面相覷的眾人。
「爵爺心裡並非沒有小姐啊,可……」李大嬸喃喃自語著,額間早已冷汗密佈。
其實她很怕爵爺會在一怒之下將他們賜死,但怪的是,爵爺真如小姐所說的,絕不輕易處置下人,其實他是個良善之輩,只是不擅於表達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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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什麼還是昏迷不醒?」
陣陣熟悉的怒吼如浪般打上幸兒的身子,知覺略略回籠,然而卻身處闃黑之間,睜不開眼,張不了口。
「大哥,你冷靜一點。」
「你要我怎麼冷靜?都已經是第幾天了,她居然連眼都沒睜開過!」宇文歡心急如焚,幾欲瘋狂。
「大哥,馬御醫說了,幸兒只是脈息弱了些,沒事的。」宇文慶努力地安撫著。
「弱?再弱下去就沒氣了!」長指微顫地湊到她的鼻息間,必須屏著氣等待,才能感覺到她極其微弱的呼吸。「已經大年初八了!明天是她的十九歲生辰,若是、若是……」
混蛋,公主的千蛛紅竟然還扣在手中,擺明未下嫁就不交手!她若不是公主,他必定親自手刃她!
「十九歲好啊,生辰沖喜嘛。」宇文慶說得很理所當然,衣襟卻猛地被人緊揪起。「大、大哥……」
沒必要這樣瞪他吧,他到底是哪裡說錯了?
「你忘了六年前逛市集,遇到一個術士?」他咬牙低問。
宇文慶愣了下,隨即憶起。「大哥,那不過是術士之言,多的是招搖騙詞,根本不足採信,你何必耿耿於懷?!」
「你不懂!你不懂!」他像是受傷般地嘶吼。
宇文慶聞言,握了握拳,俊面浮現惱意。「是,我是不懂,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我當然不懂!要我懂你就說嘛!每回不說,卻又說我不懂,大哥,在你心裡,我到底算什麼?!」
宇文歡心亂如麻,明知弟弟努力地想要幫上點忙,但光是一個幸兒就讓他焦頭爛額,他實在無暇再分出心思。
「就像今兒個你突地回京,也沒跟我打聲招呼就帶著幸兒住進護國公府,若不是我從他人口中得知,我甚至不知道你回京了!」宇文慶忿忿地說著。「還有,你明明就討厭公主,為什麼突然決定迎娶,而且日子定得如此緊迫?」
「我……」他乏力地退坐在臨窗的屏榻上。
「你明明是想要跟幸兒雙宿雙棲的,甚至打算久居江南不再回京師,為何事情出了這麼大的轉折?」吸了幾口氣,宇文慶緩住累積而爆的怨氣。「大哥,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我是你的親弟,是你在這世上唯一有血緣的親人!」
宇文歡緩緩凝起失焦的眼,對上面容和他有幾分相似的弟弟。「慶兒,我要公主手中的千蛛紅來治幸兒的病,只要幸兒病能好,要我做什麼,我都甘願……」他的嗓音粗啞帶虛,神色疲累而無助。
這是他向來孤傲冷然的大哥嗎?簡單束髮,額間卻滑落數綹未繫緊的髮絲,衣衫凌亂,臉色頹靡帶倦,眸底血絲密佈,可見多日未闔眼,就連兩頰也消瘦了,許是未曾好好地用過一餐。
他這個像是遺世獨立的大哥,如今看起來卻是為情形銷骨立的癡情人。
「大哥,你是為了要治幸兒的病,才答應迎娶公主的?」宇文慶顫聲問著,見他點了點頭,不禁咬牙頓了下。「大哥,你可知幸兒知道之後,會有多痛心?她這次會又……你明知道那丫頭心脈受損,最受不住大悲大懼,你……」
「我能有什麼法子?」他痛苦的把臉埋進雙掌之中。「我原想入宮竊藥,但不料公主早猜到我的來意,當時、我原本打算手刃。伹……我不能做出危及宇文家的事來,我不能不顧你!」
宇文慶震住,苦澀湧上心頭,半晌才輕輕地拉開兄長的手。「大哥,是我累及你了。」倘若無後顧之憂,大哥定能活得更快活。
正因為有部份是為了顧及他,所以大哥才刻意不把事情告訴他,不想引他內疚吧……是誰說他大哥冷峻無情的?他的大哥重情重義,責任全都往身上攬,為了顧及手足、摯愛,他成了兩頭燒的蠟燭。
「胡扯!沒有什麼累不累及!」宇文歡瞪他。
「大哥,不要顧忌我。」他收斂起感動,勾起無賴的笑,「反正娘都走了,就算你真不守娘的話,娘也無計可施啊。」
「我放不下你,不只是因為對娘的承諾。」
被突來的熱浪給薰痛了眼,宇文慶用力地抹了抹眼。「大哥,你先前不說,現在突然說了,是要我感動死嗎?!」
大哥果然是愛他的呀∼∼在大哥心裡,他和幸兒是一樣重要的吧。
不不,應該是略降幸兒一籌,他排第二就好滿足了。
「你可以幫我一件事嗎?」
「別說一件,一百件、一千件我都會去做的。」而且無怨無尤。
「明天,代我迎親。」
「……大哥,你在說笑吧。」他笑不出來了。
「我看起來像在說笑嗎?」他神色冷肅。
「……大哥,其實,你很討厭我吧。」要他代娶,分明是要他去死。
「胡扯什麼?幸兒只要能過年初九,往後再無劫數,只要我待在她身邊,哪怕是鬼差也要退開。」說到恨處,黝黑瞳眸竟閃著青光。「所以明天一整天,我都不能離開幸兒身邊。」
為了要保住幸兒,他才會在回京時帶幸兒住進這兒,讓他就近護著。
這是最後的法子。他原本就打算初九那一日要守著她的,等初九一過,千蛛紅拿到手,從此之後……就算她現在還昏迷不醒,他還是認為有一線生機的。
老天既給了他生機,不會再狠心讓他絕望的。
他不信幸兒會因他而死,他就在她的身旁,就不信她還能孤死!
宇文慶首次目睹他眸底不尋常的青光,倒也不怕,只是嚥了嚥口水。「大哥,你的話,我都信,但問題是——由我去代娶,公主會願意下嫁嗎?」他不怕殺頭大罪,只怕公主翻臉不認人還不給藥,那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
「會的,明兒個你率迎親隊伍入宮,就說我眼傷痛苦難休,所以由你代迎娶,以免誤了良辰,我相信皇上不會太為難,再則,馬御醫這幾日就住在這裡,就當他是留在這兒醫治我。」
宇文慶聽完點點頭,認同其道可行,只是……「大哥,照你這麼說,我倒覺得你像是在利用我。」為了要他代迎娶,所以派人過府告知幸兒病危。
「你是我的親弟,我沒必要利用你,但若你也想救幸兒,肯定會幫我。」
「大哥,我想說的是,倘若我能夠被你利用,就請你利用吧,我很樂意被你利用的,就怕你連利用都不肯。」他朗聲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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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八跨越初九的子時開始,鎖鏈聲刺耳地在房門外響起,宇文歡差人點亮府邸所有燈火,他守在床畔,而無咎則落坐在屏榻上,外頭則有著下人們接力持咒的誦經聲。
子時慢慢地移到辰時,天色早已大亮,儘管迷濛帶霧,迎親隊伍還是奏樂喜鬧地朝宮內而去。
宇文歡垂目,等待著時間流逝,感覺一刻鐘拉成了一年般的漫長,等得他如坐針氈、心煩意亂,卻還得分出心神,探著幸兒微乎其微的鼻息。
心在抖著,冷汗在掌心濕透一片。
長這麼大,他從未如此驚懼,征戰數回,未曾畏懼過,但此刻卻如臨大敵,讓他坐立難安。
他得要顧著幸兒,還得要控制體內那股快要破體而出的狂意,他……撐得好苦,卻又甘之如飴,倘若捱過這一晚可以換來幸兒下半輩子的無病無痛,要他再獻上一隻眼,他也無二話。
只求老天乞憐,不求憐他,憐幸兒吧。
過了許久,外頭迎親陣列回府,歡聲雷動,他心裡再鬆口氣,抬眼時,無咎已意會,毋需言語,隨即開門離開。
公主既已過府,千蛛紅該是帶在身上,現下向她取來,再備同其他藥材,拚死也要護住幸兒的心脈,若真不及,哪怕是用追的,他也要追上黃泉,與她並行而走。
他的幸兒怕孤獨,怕寂寥,怕死……他比她還怕。
看著她。他的心淒楚得快要擰出血來。
此時的她病氣纏身,死氣繞眉,眼窩深陷,秀頰凹削,整個人蒼白得幾乎透明,恍若只要他一闔上眼,她便會立即消失不見。
輕掬起她的手,湊在唇角親吻著,他喃喃自語。「幸兒,醒醒吧,我還在等你,別讓我獨自走完綿綿長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