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迷霧 第一章
    十月,美索不達米亞的黑夜長於白天。

    農祭剛過,“神之門”上下皆沉浸於歡欣的氣氛中。

    就這樣接下去的每天,日夜更替,星象轉移。似乎也沒有人察覺到,那即將來臨的不祥征兆。

    尼布甲尼撒轉醒之後,經過了幾日的調養,重創後的身體開始漸漸恢復。

    因為大神官被處刑,此舉頗有震懾百官的意味,所以在一段時間內,巴比倫朝中無人再敢提處死伯提沙撒一事。狂王復位,房廷也是理所當然地卸下了“代王”之職。

    沒過多久,巴比倫迎來了十月中旬泛濫季前的第一場大雨。

    雨後,就在幼發拉底河床重新豐沛之際,異象呈現。

    “陛下……陛下!不好了!”

    這日正值重傷初愈的狂王十幾日來的第一次朝會,剛與諸臣商討著如何重征迦南、抵御埃及的事宜,忽然傳令官一路跑將進殿內,一邊大驚失色地喊道。

    “什麼事大驚小怪?”

    狂王不悅地蹙了蹙眉,於上位俯視那王座之下狼狽非常的臣屬,只見他氣喘吁吁地指著殿外,道:“金像……金像祂(金頭銀胸巨像)……倒塌了!”

    “什麼?!”此話一出,驚得狂王霍然起身,座下的群臣們也於同時騷動起來!

    “怎麼回事?才建了一個月的偶像,居然就……”

    “不好的兆頭啊!農祭才剛過就發生這種事!”

    “莫不是神譴吧……‘代王’不是還沒死麼?這教馬度克神發怒了啊!”

    聽到下方又有人開始借題發揮,房廷佯裝鎮定,不想亂了方寸,可是這種事情想教自己不介意都難!房廷目光瞟向狂王,發覺他也在回望自己,急急轉移了視線,隨即就聽到身後的大聲喝令:“沒有弄清楚原委之前,不許胡言亂語!拉撒尼,撒西金,給我去一趟杜拉,查明真情!”

    房廷眼看兩位將軍領命出去,仍舊是惴惴不安,這麼想時忽然肩上一緊,但見狂王此時已從王座上走下,站於自己身後。

    “從今日起,你就不必再拋頭露面了。”他低下腰附在耳邊這般道。

    “唉?”

    疑惑了一聲,尼布甲尼撒卻沒有響應房廷,只是用右臂擁著他的肩膀,肌膚緊貼的部分傳遞著一絲不察的溫情。

    他這是想要保護自己麼?

    意識到這點,忽然覺得心頭一暖,不過即使這麼想,房廷還是輕輕推開狂王圈著自己的臂彎,道:“陛下,我也不能總是受您庇護躲躲藏藏……請容我繼續留在這裡參加朝會吧。”

    尼布甲尼撒忽然空出的胳膊在半空中停了半刻,貌似並不滿意他這樣的決定,不過只沉吟了一下,沒有吱聲。

    默許的姿態。

    “越來越不象話了,伯提沙撒!”

    狂王的喝令並沒有完全阻止底下臣僚們的竊竊私語聲,交頭接耳中還是一兩句忿忿不平的言語流竄。

    “大神官不過就是按照規矩杖笞了他,居然就在王跟前搬弄是非,教大神官丟了性命!”

    “明明是個嬖臣,有什麼資格霸占著王的所有青睞!”

    “此人不除,就連‘神之門’都會因之動搖!”

    議事殿內,人人各懷心思,漸漸積聚的妒忌與激憤正在不斷累加——平靜之中,暗濤洶湧。

    ***

    雨後的巴比倫,空氣中彌漫著香甜椰棗的芬芳以及淡淡的泥灰味道,沁人心脾。

    初晴的日光灑滿宮室的每個角落,卻不似旱季那般熱毒,照得人渾身暖洋洋,十分舒適。

    於露台一角,眼看著冬宮腳下的大運河、普洛采西大道,一如往昔般熱鬧非凡。但此時的尼布甲尼撒,卻沒有一絲身為“神之門”統治者的愜意。

    自從下了朝會,房廷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難得療傷期間兩人的那份諧和感,也因突發的事件遭到破壞。

    多少有點不甘心的尼布甲尼撒,眼看他盯著泥版文書發了好長一陣子的愣,終於不耐地將其一把拖到跟前。

    “明明不認識字,還看什麼?”於頭頂上這麼調侃著,一邊從身後箍著房廷的腰,將腦袋埋進他的頸窩。

    發間淡淡的熏香味道,與自己的相同。忽然心神一蕩,狂王便捉起那枚右耳上戴著的金色耳輪,閃亮的方寸之地上鐫刻的人面牛身鷹翼獸栩栩如生,教人愛不釋手。

    玩弄著這個自己最鍾愛的部位,也不管懷裡的房廷如何敏感地驚跳、掙動,根本就不想罷手。都已經半個月過去了,自負傷以來就沒有好好碰過他,傷情好轉的時候又被繁瑣的政務糾纏,多日未曾紓解的欲望,眼看一觸即發!撩起半年來蓄得漫過肩頸的烏發,露出白皙的脖子,狂王就著那裡輕咬,只聽得懷中的男子從喉頭溢出的呻吟,立時甜蜜感覺便直擊鼠蹊!此時也顧不了太多,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撈起他的裙裾,把手伸了進去……

    “別、別這樣!”

    抓住那驀然潛入動作的大掌,房廷驚道,扭轉過身子,不可思議地瞅著狂王的面孔——漸深的琥珀眼,情欲的顏色。

    想著他傷勢未愈,連左邊的胳膊都抬不起來;加上之前才剛退出朝會,大白天的又要宣淫麼?還真不是一點荒唐!正欲拒絕,狂王卻忽然探過頭,在他的面頰上啄了一記。

    “我想要你……就現在!”

    他不容拒絕的霸道口吻,一如往常。

    心髒“咯鐺”一記,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房廷的一手便被牽引著,按在了一個亢奮而熾熱的硬處……

    意識到那是什麼,像被炙傷般嚇得急急縮回了手,尼布甲尼撒的手指卻趁機追逐過來,這回也由不得他推拒,直接就是攻城略地,放肆地撫觸深入……

    狂王是如此急躁,甚至還沒等到房廷完全習慣,一鼓作氣地充盈,疼得他齜牙咧嘴,連聲音都被盡數吞沒……

    覆雨翻雲。

    起初被占有的疼痛,然後是食髓知味款款而至的歡愉,縈繞心頭的是一股好似被寵溺的幻覺,以及一捻不知為何的空虛……

    就好像,此時什麼都不消去想了……

    事畢,薄汗微發。

    尼布甲尼撒俯身低喚,這才發覺膝蓋上的男子依偎在身前,業已失神良久。

    不願推醒房廷,狂王干脆就讓其枕在肩膀上好眠。一邊閒不住地撩撥起那些沾黏在項背上半長的頭發,按在鼻下嗅著。忽然覺得就連他的體味,都是那麼好聞。

    不可思議的感覺,一天比一天來得更加強烈——簡直超越了“迷戀”!

    “陛下……陛下……”正值神思飄忽的時刻,宮門外有人連喚了好幾聲,這才回過神。

    是拉撒尼?

    不想起身驚動房廷,狂王用圍巾衣將之包覆後,便示意那忠僕進入室內。

    行完跪禮之後,拉撒尼瞥了一眼被王徑自攬在懷中的男子,道:“陛下,屬下方從杜拉趕回,那巨像……”

    剛說到一半,狂王忽然抬起手掌“噓”了一聲,示意他壓低聲音。

    拉撒尼一愣,知道這是為了不驚擾伯提沙撒,皺了皺眉,而後一臉嚴峻地繼續:“巨像的泥足崩毀,半身傾倒,那金頭搖搖欲墜,應該是杜拉平原的土基不穩,施工的期間工匠們又偷工減料,再加上天氣突變暴雨沖刷,所以……”

    “誰是負責的監工?”

    “陛下,監工是您的親族巴利亞大人,他的女兒瓦施緹是您的第六個側室……”

    “吊死巴利亞,再把瓦施緹趕出冬宮謫為庶民。”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尼布甲尼撒平靜地說,似乎這樣的決定對他而言根本就無關痛癢。

    不過這次,拉撒尼卻沒有立即領命,似乎是躊躇了一番才抬起頭來,道:“陛下,您不能這麼做。”

    頗為意外,那最耿直的臣屬這次居然毫不避諱地違拗自己,尼布甲尼撒怔了一怔,心道拉撒尼此番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便問:“為什麼?”

    “就因為陛下您太寵愛伯提沙撒大人了。”卷發的男人這麼回道,意料之中看到上位之人立時慍怒的臉色,接道:“這招致了大臣們的不滿,加上前一陣子您處決了大神官,朝中對此頗有微詞。

    “而且猶太人的暴亂剛剛平息,如果再為了金像之事處死巴利亞大人的話,眾人恐怕會越加認為您這是在包庇伯提沙撒。”

    雖然不想承認,但拉撒尼說得沒錯,自己確有那樣的心思,不過不那麼做的話,又如何保障他的安全?這般改變了主意,狂王改而詢問拉撒尼的意見。

    猶豫了半晌,欲言又止,拉撒尼最後才緩緩開口:“陛下,其實我有個不情之請……”

    ***

    杜拉平原。

    “巴比倫今年還真是多事之秋啊。”

    於馬度克神殿外國使節的謁見廳之中,一目了然地就能看到殿前一片泥濘中歪斜著的巨型偶像。

    “耗費巨資建造的金像,居然一場大雨就教它傾倒了……這下大病初愈的尼布甲尼撒王,又有得好忙了。”希曼這般說著,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身後“哼”了一聲,他扭頭一看,米麗安陰沉著一張俏臉,冷聲道:“你很開心麼?臭男人!這下我們又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回米底了!”

    “唉……說得也是,巴比倫王現在似乎是分身無暇,哪有心思過問阿斯提阿格斯王的公主殿下?不過這樣也好,又有借口繼續留在此地白吃白喝。”希曼說到這裡就像要故意氣米麗安般,擠眉弄眼了一番,然後把頭轉向了一直保持緘默的居魯士。

    一向都是和顏悅色的王子,此時卻遙遙望著巴比倫冬宮,眉頭深鎖,一副凝思的模樣,看得兩個侍從都有些納悶。

    “王子……王子?您沒事吧?”

    米麗安關切地呼喚,伸手剛要碰觸少年的額頭,手指卻在半空中驀地被溫柔地截住了。

    轉眼之間,居魯士便沖著米麗安露出兩朵可愛的笑靨,“我沒事,米麗安。說起來,時辰差不多了,我們出發吧。”

    “啊?”

    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教兩人都一時摸不著頭腦。

    “去冬宮,繼續替我那固執的外公說媒。”

    “咦?現在就去?王子是有十足的把握了麼?”

    “誰知道。”居魯士聳了聳肩膀,一臉的無所謂。

    希曼和米麗安同時汗了一把,他們的主人有時候,還真是喜歡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我只是在想,如果現在不去,日後再想要得到‘他’,便沒有機會了……”

    ***

    冬宮深處。

    歡好之後沒有披戴好的衣帛、綬帶散落一地,香煙縈縈,曖昧的景致。

    “拉撒尼的話,你都聽到了吧?”倚靠著露台上的石欄,狂王用雙臂緊箍著坐於懷中的男子,在頭頂上方慵懶地問道。

    那單薄的身體聽到這話,瑟縮了一記,顫抖的感覺立刻貼著胸腹傳遞,完全就是不打自招了。

    哼了一聲,尼布甲尼撒垂下視線,抬起右掌穿過房廷的額發,迫使其正視自己。

    濕潤的黑眼睛閃閃熠熠,別樣動人,看得心念一顫,接著便沿著那褪去日光洗練,蒼白的面頰一路往下,瞥到那半隱半露、一片平坦的胸乳上,盡是自己先前制造的紫紅痕跡。

    一次一次地征服、占有,仍嫌不足,好想就這樣揉他入骨。這般哪能再想什麼教他離開自己的念頭?

    “伯提沙撒大人明明就有出眾的本領,卻不為諸人接受。陛下,如果您是誠心愛護他,就不應該將其禁錮,不然朝中便有居心叵測的人借題發揮,即便是有您的庇護,伯提沙撒大人也難保沒有性命之虞。所以,暫時讓他離開巴比倫吧,等待時機,再接他回王都……”

    拉撒尼不久前的諫言,始終教狂王耿耿於懷,而房廷聽到了那些話,也很介意他的想法。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離開巴比倫的麼?”尼布甲尼撒這麼問,忽然覺得極不舒坦,不願意懷裡的人有這樣的想法,哪怕只是掩藏在心裡,也絕不允許他有一丁點的忤逆。

    可是房廷卻選擇了搖頭。

    “為什麼?”心中一喜,圈著他的力道不自覺地加大,但見那對黑眼睛游移了一陣,便徑自垂下眼睫。

    沒有回答,是因為理由太多,思緒繁雜;更是因為對著那不可一世的男人傾訴自己的妄念,仍舊缺乏勇氣。

    要我怎麼開口?不想離開的理由,只是因為想留在你的身邊?

    看了太多次他滿懷心事卻只知道遮遮掩掩,也明白對著這樣的房廷發火,只會讓他更加防備自己。見狀,尼布甲尼撒歎了一口氣,也不再深究,隨手撈起墜於他白皙頸項上的那枚,於普洛采西大道上購置的藍玻璃滾印。

    溫潤光滑的觸感,這被身體熨熱的小東西就像有著生命力般躺在掌心。雖然是枚贗品,精巧的雕刻,還是幾可亂真。

    “這是‘米麗塔的恩賜’。”撫著印身上的楔字,狂王這麼喃喃地說。睨了房廷一眼,只見他先是愣了一愣,接著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

    雖說不識楔字,不過,美索不達米亞的幾位古老神祇自己還是知道的。

    戰神“馬度克”,母神“伊斯塔爾”(馬度克之妻),月神“南努”,還有……愛神“米麗塔”。

    原來,這滾印上的刻印,居然是愛神的象征麼?

    這……這……

    為什麼當初男人要送給自己這樣的東西?

    即便是平庸的面孔,露出這羞赧的表情時,仍是非常可愛的。於是看著這張“可愛”的臉,狂王不自覺地笑了,單手捋過他緋紅的臉頰。

    “房……廷。”

    於耳畔輕呼他的名,四目對上,皆是迷離的眼……心跳如擂鼓,就這麼俯將欲吻……

    在這空檔,宮門外卻傳來煞風景的呼喚:“陛下,米底的使者求見。”

    懷裡的男子立時彈動了一下,將臉撇開了。

    尼布甲尼撒不悅地皺眉,妄顧傳令官接連的呼喚,還想繼續索吻,嘴卻被房廷捂住了。

    困擾的模樣,似乎是在提醒自己,現在這行為不合宜。

    “怎麼這種時候來?都已經過了朝會時間。”

    不甘心遭無端打擾,尼布甲尼撒放開他時喃喃了一句,剛拾起散落的衣衫,召喚宮侍替自己打理,忽然察覺房廷的神色有異,那張根本就藏不住一點心思的臉,一看便知——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還沒來得及詢問,幾位應聲而至的淑吉圖入內,阻斷了狂王。

    米底的使者……是居魯士吧?

    狂王踏出宮門後,房廷不禁聯想起農祭之夜,那少年的句句勸誘,至今還歷歷在耳,倒不是還對去留心懷躊躇,只是自己還沒有忘記,他此次來巴比倫的目的。

    為米底公主安美依迪絲——那傳說中“空中花園”的女主人和親!一想到這,心中便殷殷泛疼。

    酸楚的滋味。

    雖說將來她嫁予尼布甲尼撒,幾乎是既定的事實,可是自己仍由衷地希望著,那流傳於後世的美麗故事僅僅是史家的杜撰!根本沒有什麼“空中花園”!沒有什麼羅曼蒂克!“安美依迪絲”也不過是個巧合中的名字……一切的一切,都並不像自己所閱讀過的那樣……

    可惜這樣的想法,只是一廂情願。

    房廷知道,哪怕狂王不娶公主為妻,那他勢必也會挑選其它女人做伴侶為他誕下子嗣。雖然目前他對自己不薄,百般恩待,以身相護。可,以區區一個平庸無奇的男兒身,那“寵愛”又能持續多久呢?

    這般又是想入非非,回過神時,搖了搖頭,房廷不覺暗笑自己的荒唐,卻陡然發現,自己面孔僵硬,就是想笑,也笑不出了……

    ***

    隔了十數天,尼布甲尼撒看到前來謁見的使者,還是那個從容的少年男子。

    再次接見這阿斯提阿格斯的外孫,狂王對其依舊是無甚好感。一陣模式化的繁文縟節過後,居魯士再度提出了和親的事宜。

    “吾等已經在巴比倫滯留了半月有余,聽陛下先前的意思也有意迎娶我國的公主,這樣何不早做安排?”

    近侍的幾個大臣在少年說這話的時候特意耳語了一陣,是勸自己順水推舟應允了他,狂王思量了一番,覺得這於己方也並無損失,便准備下令擇日,即派人跟隨居魯士一行去到米底迎親。

    “恩尼布甲尼撒——”

    正在同臣屬們商議的時候,居魯士於下方忽然這麼喚了一聲,引得眾人齊齊看他。

    狂王則抱著一副玩味的心態,倒要看看這波斯少年接下來會說出什麼驚人之語。

    “我想說的是,安美依迪絲殿下作為您未來的妻子,應得到一國公主應有的禮遇,請您務必親自去米底迎娶她!”

    此話一出,殿堂之上立時哄聲一片!“太狂妄了吧!使者!”

    “米底怎可這般目中無人!”

    “陛下當年同賽美拉絲殿下大婚,也是她自動嫁予巴比倫的!這個安美依迪絲到底有多了不起,居然要陛下親自去迎?”

    為騷動的迦勒底群臣以言語夾攻,居魯士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繼續道:“不過我也明白,尊貴的巴比倫之王是不可能親自跋山涉水去到北國。所以,請您換以‘代王之禮’迎接公主,以不辱沒她的身分……”

    代王之禮?乍一聽到這個詞,狂王著實愣了一下,待他回過神來時,眉頭緊蹙道:“代王?你指的是……”

    “就是十月初主持農祭,貴國的新宰相‘伯提沙撒’大人。”

    說這話時,就像是要故意強調後面的部分,居魯士聲音洪亮、字字清晰,教殿堂上的每個人都聽到了。

    與此同時,狂王的心髒猛地往下一墜!好一個居魯士!他的目標居然是房廷!

    “咦?原來是要‘宰相’大人代替王去米底迎親麼?這也未嘗不可啊。”

    “難得那嬖臣也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

    “干脆就讓他去到米底之後,永遠別回來了!”

    一時間耳邊的風向突變,大臣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支持這樣的提議,這教尼布甲尼撒更是氣憤不已!難道這是看准了房廷在朝中不受諸臣歡迎,便趁機想從自己身邊奪走他麼?

    明了了那昭彰的目的,又怎能讓它得逞!正欲拍案而起,忽聞近身侍立的將領輕喚了一聲,狂王回眸,看到拉撒尼正一臉的憂心凝著自己,不由得想起之前他給予的諫言。

    難道說,現在這就是那個“讓伯提沙撒暫時遠離巴比倫”的契機麼?

    不行!說什麼都不想讓他去米底!即便他能順利完成迎婚使命返回王都,從新月沃地至札格羅斯群山,一來一回也得花上兩個多月的時間!也就是說就算現在出發,在明年泛濫季正式來臨之前,他都不能留在自己身邊了……

    這教人如何忍耐!而且途中要是出了何種變故,那……

    “陛下,您若是擔心他的安危,可以派臣下跟隨護駕。此次迎親勢在必行,您就放伯提沙撒大人離開吧!為了他,為了您自己,也為了巴比倫……”

    聽到這話,長歎了一口氣。狂王第一次感覺王座之上的自己,居然也會有這樣無力的時刻。

    沉默了良久,殿堂上亦是一片死寂。

    半晌,他才緩緩地重新開口道:“就讓伯提沙撒代替我……去到米底,迎娶新妃吧。”

    ***

    離開巴比倫,遠走高飛——若是換作在過去,一定是自己求之不得的美夢。

    結果,真的迎來了這一刻,房廷忽又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此時是不是應該感歎一下造化弄人?

    明明拒絕了居魯士,可到最後還是得和他一同去米底,而且還是以自己最意想不到的“迎親使者”身分。

    看來狂王始終就是不明白,他真正在乎的是什麼……

    那日尼布甲尼撒接見居魯士一行後,回到冬宮,又是一言不發就把自己按倒,這才距離上一輪的歡愛不過幾個小時!激動非常,比哪次都要迫不及待……

    當狂王俯身下來,霸道地侵占著他的口舌時,房廷不由得憶起《芳香園》中的這首詩:(注一)和所愛的人接吻時,如駱駝在綠洲中飲水一般,嘴唇充滿甜美的芳香,那是難以形容的饑渴與瘋狂,深深滲入我的骨髓之中……

    僅僅是片刻的失神,便被吻得頭暈目眩。

    百般抗拒,卻遭尼布甲尼撒輕松化解。他輕笑他的自不量力,然後將之按倒在金縷交織的氈毯之上。

    惶恐和著驚羞,望著那覆將上來健碩的男性身軀,一想到待會兒便會被蠻橫地占有,教同樣身為男子的自己,著實不甘心呢。

    所以,趁著尼布甲尼撒的指尖於自己肉身上嬉戲的空檔,再次地掙扎。可下一刻,易感的股間驀地被收進粗糙的掌心,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技巧地撫慰套 弄,不由自主的款款送迎……一記痙攣,情欲勃發,蹦跳著的呻吟便從自己的喉間斷斷續續地傾瀉出來。

    腦中一片空白,釋放後的無力感,使人倍感疲倦。

    上方的男子發出戲謔的笑音,不顧房廷已然漫過脖頸的紅潮,仍然就著他的敏感不住撥弄……

    就這樣直到被愛撫著的身體漸漸鈍化、麻木,視線迷離,身體飄飄然的。一瞬間房廷有種遁入雲霧的錯覺。

    十月中,巴別通天塔至高處,馬度克的神殿。

    黑色的瑪瑙柱,象牙鏤刻的格子窗欞,臥榻閃著龜甲的微光,鑲嵌著各色寶石的宮牆上,織錦的精美圖案正亮著點點光輝……

    透過狂王的肩頸,房廷出神地望著宮室的穹頂上空,自己到現在才注意到的彩繪鐫刻。

    那是春祭大典的刻繪,敘說的情境是戰神馬度克下到凡間與恩吉(高級女祭司)的交歡儀式。

    房廷知道,巴比倫人尊崇生殖巫儀。在過去亞述統治時期,巴比倫一年一度的春祭大典中,喜慶的氣氛裡總是伴有性的放縱。

    在那特殊祭祀儀禮中,人們一邊慶祝春之神死而復活,一邊會舉行旨在促進萬物生長的狂歡——集體性交。

    雖然這種習俗在那波帕拉撒爾時代已經被屏棄,可這種儀式仍被變相、美化成神祇的故事,為泥版與楔字記錄了下來。

    鮮甜的味道,馥郁的香氣。

    鼻尖充盈的是殿前供奉的果品,混雜熏香的氣息,讓人昏昏欲睡。

    汗殷殷的身體就如此展開著,原本胸中百種煩思,似乎都被紛擾的色彩與醉心的香味盡數掏空了。

    醺醺然,什麼都不消去想……

    “房……廷……”

    忽然,狂王喚了自己的名,就在意識遁入夢境的前一刻——一個激靈,驚醒。

    看到那琥珀瞳仁,深邃多情,仿佛只有此刻,不可一世的狂王才褪淨了那滿身的戾氣。

    發覺他正攥著那掛於自己頸間藍玻璃的滾印,在上面按著親吻。

    整齊的楔字,背上如天使展開的羽翅,婀娜的裸體女神。這滾印上刻的,尼布甲尼撒說過那是“米麗塔的恩賜”。

    米麗塔,掌管情愛的女神。不知道自己這樣的人,有沒有資格得到她的眷愛呢?

    這麼想到,不一樣的羞赧立時躍上臉孔。

    好燙,好燙……

    這張宛如少年般幼稚,並不俊美的臉孔上,唯有那對黑眼睛濕濕潤潤,格外動人。就這般被黑眼睛的主人注視著,尼布甲尼撒立時把持不住,粗魯地掰開他的雙膝,急切地探進。

    房廷嗚咽著,泫然若泣的表情,難得一見的精采。

    看著他,想著他,充盈著他,妙不可言的滋味,教人完全上了癮。

    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歡好的時刻,幾乎忘了今昔為何。

    繾綣的癡纏,待到饜足,狂王輕輕退離那具單薄的男體,他於身下抖瑟了一記。望見白皙的裸背上盡染斑斑紅點,那全是由自己制造的印跡。

    將之翻覆,發覺房廷正捂著臉。不依不撓地將之扯開,熟透了的面頰,慌張的神情,另類的嫵媚。

    就是這副不矯作的姿態,教尼布甲尼撒的心頭為之一撼。

    “等我……接你回來。”

    五指穿過他的發跡,狂王這般命令道,聽得身下的軀體一震,遂胸前一暖……第一次,他主動投身進入自己的懷中,埋首在那裡,看不到表情。

    明天,就是自己代王去到米底迎親的日子,告別這最後一宿,他便得上路了。

    臨行前,從不奢望從狂王的口中聽到半句溫情體諒的言語,可就是那驀然一句半命令式的話,像極了呢喃的愛語,使得房廷心旗不定,再度搖曳起來。

    事畢,昏暗的宮室之中,熏香冉冉,期間仿佛能嗅到無花果與椰棗的清甜。

    困頓襲來,蜷在尼布甲尼撒的臂彎中,房廷怎麼也睡不著。

    於他懷裡觀看那裸露的左胸,遭亞伯拉罕刺傷的部分仍然被繃帶緊緊包裹著……心念一動,便探手小心翼翼地在那傷口的上緣輕輕點了一下。

    刺痛,卻是在自己的胸口。

    為什麼要擋那一劍呢?

    在你的心裡,我難道不就是個玩物麼?

    如何也猜不透狂王的心思,越想只會讓自己陷入越深的迷茫。

    看不到未來,也沒有希望。

    暗笑自己的荒唐,房廷昂首,指尖摩挲了一下自己腫著的嘴唇,然後,悄悄湊近上方的男人,就著那張英挺的面目,俯將下去……

    甘之如飴。

    就在這曖昧的時刻,房廷未曾發覺,尼布甲尼撒微微顫動的眼皮——他,亦是醒著的。

    伯提沙撒……

    不,是“房廷”。

    他……便是“米麗塔的恩賜”嗎?

    一點也不明白,那盈溢於兩人之間,尚未體驗的奇妙感受,到底是什麼?

    不過,無庸置疑的是,尼布甲尼撒相當喜歡這種感覺。

    就算不了解,還是希望它一直存在。

    心隨意動,尼布甲尼撒加深了這個最後的親吻,然後不顧房廷的驚呼,再度將之撲到身下,繼續索求……

    是夜,不用睡眠了。

    難以形容的饑渴與瘋狂,深深滲入兩人的骨髓之中……

    只因那米麗塔的恩賜。

    ***

    兩天後。

    伯提沙撒以代王之儀,隨米底的使者登上往北國的路途,出伊斯塔爾大門之前,狂王攜眾臣從馬度克神廟,一路沿普洛采西大道相送,場面之鄭重其事,確是給足了米底王面子。

    直到渡船駛上了幼發拉底河,屹立在新月沃地的“神之門”巴比倫城,漸漸淡出諸人的視線。

    遙望那一片椰棗樹與蘆葦之後的壯美城市,初次,於房廷胸中湧出的,是一股對其不可名狀的深深依戀。

    注一:《芳香園》是十五世紀西亞的一部性文學作品,原作者是尼菲沙烏〈突尼斯〉,十九世紀中期,其阿拉伯的手抄本被翻譯成英語和法語,傳播到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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