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來一點!使點勁推!還差一點……」
月黑風高的夜半,柳府後院傳來壓低的嗓音,兩個鬼祟身影在牆邊晃動,不時傳來低低的尖嚷。
「小姐,當心點,小心跌下來──」一個緊張兮兮的聲音不時在下面驚叫著。
「閉嘴,雙冬!」踩在雙冬肩膀上的絮兒不耐地翻了個白眼。
「小姐,這牆這麼高你怎麼出得去嘛?!」雙冬說著說著像是快哭出來似的。
這牆足足有兩人高,光是看她就腳底發軟了,也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敢爬上去。
「再說,萬一被老爺發現了,我肯定會被老爺責罰。」這才是她最擔心的。
「不會啦,在天亮前我一定會回來的。」絮兒信誓旦旦的保證,邊賣力踮起腳想攀上牆頂。
該死,這牆怎麼高得像是永遠也碰不到頂似的──她在心裡氣惱地罵著。
粗糙的石牆磨破了她細嫩的手掌,但一想到上官甫就在牆的另一邊,這一丁點的痛楚突然變得微不足道。
「小──小姐,我快沒氣力了……」腳下的雙冬可憐兮兮地發出微弱的哀號。
「雙冬,撐著點,我快爬上去了,再用點勁啊!」掛在牆上,絮兒現在已是騎虎難下,只能催促雙冬使勁的推。
「好,我盡量……」可憐小雙冬那麼瘦弱的肩膀像是快被主子踩垮似的,但腦子裡根深蒂固的忠誠,讓她硬是咬牙卯足了勁,托著主子的屁股死命往上推。
當絮兒的手終於碰到牆頂,兩腳也跟著跨坐上去,她興奮得一時忘了形,扯開嗓門就喊著:
「我上來了、我上來了!」
「小姐,您不能這麼大聲,會把護院引來……」
話還沒說完,遠處已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隱約閃動的燈光顯示來者還不只一人。
「糟了!」她看著陰暗闃黑的另一邊牆,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人梯」可踩根本沒法下去。
「小姐,護院來了,您快走!」雙冬倉皇催促著,邊邁著小步急忙往裡頭走,想使出拖延戰術。
「可……可是……」她不知道怎麼下去啊!
看了眼黑漆漆又高如深淵的牆下,她一陣心驚膽跳,不知道剛剛爬上牆的那股衝勁是打哪兒來的。
「小姐,快啊!」
「啊?」被雙冬這麼一催,絮兒整個人都慌了,身子一時沒穩住,整個人驟然往下摔。
「啊──」黑暗中傳來驚叫聲。
死命閉著眼,絮兒以為她會摔死,像一塊廚娘老愛在砧板上使勁捶著的肉泥,直到身子被拋進軟綿綿的雜草堆裡,她才驚魂未定的緩緩睜開眼。
她沒死?急忙低頭審視起自己,手腳都還好端端的連在身上,除了羅沙帕頭摔歪了一邊,她奇跡似的毫髮無傷。
老天有眼,知道不該讓她這麼一個癡情女子香消玉殞,她感激莫名的雙手合十默默朝天膜拜。
「雙冬,你在這做什麼?」
驀地,她聽到牆內傳來護衛的聲音,讓正準備起身的她一動也不敢動。
「沒──沒有,我睡不著,來散步。」
說起柳府的護衛,也不知爹是從哪裡請來的,別說個個高頭大馬、虎背熊腰,行事更是謹慎敏捷、心細如針,跟那些腦袋裡塞草包的粗人截然不同。
「剛剛那是什麼聲音?」警戒的腳步聲四下走動察看著。
「呃,大概是小貓叫吧,對,貓叫!」雙冬不自然的乾笑幾聲。
「貓?這種天氣哪來的貓?」護院懷疑問道。
「呃……叫春啊,春天到了嘛!」雙冬急中生智,隨口謅了個說詞。
叫春?絮兒頓時頭皮一陣麻,為了自救,不得已絮兒只好捏起鼻子,學起這輩子從沒學過的貓叫聲,使勁的扯尖嗓門,淒厲的叫聲惹得她竄起滿身雞皮疙瘩。
「你們聽,這會兒不就叫了。」雙冬高興的嚷道。
「怪了,今年連雪都還沒融就有野貓叫春?」
「可不是,怪事年年有啊……」
隨著幾名護院納悶的嘀咕聲逐漸遠去,院內也再度恢復原有的沉寂。
「小姐,他們走了!」高牆另一頭,雙冬壓低嗓音報告道。
「臭雙冬,下回要敢再讓我學貓叫,我絕不饒你!」絮兒恨恨警告道。
「小姐,對不住,雙冬也是無計可施──」
「罷了、罷了!」她趕緊起身拍拍身上草屑,悄聲朝另一頭吩咐。「雙冬,我要走了,你也趕緊回房去免得啟人疑竇,記得五更天要到這裡來等我。」
「雙冬知道!」
交代完「後事」,絮兒迫不及待轉身,正要邁開小腳朝衙門走去,卻又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
興奮低頭審視自己的傑作──紫色襴衫、束玉帶,下垂掛著圓綠潤玉,頭戴羅沙帕頭,看起來儼然是個俊美飄逸的公子哥兒。
她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聰明絕頂,竟然能想出這麼妙的主意。
外人光憑她的外表恐怕很難想像,像她這麼一個人跟名字都美得像花、像詩的姑娘,竟會是這麼大膽淘氣。
裝模作樣的輕咳兩聲,她昂首挺胸從腰帶裡抽出折扇瀟灑一甩,豪邁地邁開大步。
「樂公子」要去尋親了!
闃靜無聲的夜,禁衛森嚴的縣衙。
縣衙位於平濟城的西北角,居高臨下、氣勢磅然,更顯宏偉威嚴。
府衙內除了每半個時辰會有守夜衙役繞巡一次外,所有人皆已沉入睡夢中,偌大的後堂顯得格外的靜謐。
縣衙坐北朝南佔地遼闊,六進院落裡分別是大門、儀門、大堂、二堂、三堂和大仙樓。
三月的夜猶帶寒意,一陣寒風隨著進門稟報來客的把門衙役,一併吹進位於大仙樓的刑名師爺房內。
房內,一盞燭火映著在桌案前審閱案卷的挺拔男子。
「表弟?」
聽聞衙役的通報,上官甫緩緩抬頭,兩道英挺劍眉驟然攏起兩道深深的折痕。
「是的,那位公子爺是這麼說的,他說他是您遠房姑母的兒子的表兄的女兒的大兒子。」把門衙役老老實實轉述著。
見鬼的,他哪來的表弟,跟長得像雞腸子似的莫名其妙親戚關係?
思緒飛快轉著,俊美的臉孔卻始終平靜沒有太大的波動。
「請他進來吧!」他斂眉低沉吐出一句。
「是,上官師爺。」
衙役轉身出了門,不一會兒就帶著他的「遠親表弟」進來了,一身上好質料的袍衫,從上頭精緻繁複的麒麟浮繡就知道,此人大有來頭,非富即貴。
他的目光緩緩往上觸及「他」的臉孔,黑眸立刻瞇了起來,眉心卻比剛剛蹙得更緊了。
「表哥!」雖然來者刻意壓低了嗓門,卻還是顯得過分細嫩柔膩。
上官甫不動聲色,等著對方出招。
「表哥,好久不見了!」「表弟」眼見他沒有半點反應,索性佯裝親熱的迎上來,熱絡搭起他的肩背。
霎時,一股馨香氣息倏然將他包圍,讓他渾身立刻緊繃起來。
「魏忠,你先下去吧!」上官甫繃著嗓子遣退衙役。
門一合上,他立刻抽身遠離令他驟然亂了氣息的馨軟,一雙冒火似的黑眸緊跟著轉向她。
「柳絮兒,你在搞什麼鬼?」他爆出咆哮,上上下下打量她。
瞧她這個樣子像什麼樣?明明是個姑娘家,卻偏偏把自己打扮成這種不倫不類的男人樣,簡直不成體統!
「被你看出來啦?」絮兒吐了吐舌頭,嘻皮笑臉道。「我哪裡搞鬼了?人家是特地來看你的耶,俗話不是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這句話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而且現在已經是半夜了。」他咬牙切齒地提醒她,從額際的青筋看得出來,他有多努力壓抑怒氣。
此刻夜半三更,一個姑娘家,竟然這麼膽大包天的跑出來閒晃,他從沒有比這一刻,更想打一個女人的屁股。
「當然,要不然我怎麼可能溜得出來。」
但絮兒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屁股可能面臨的危機,還一臉驕傲地往他舒適的太師椅上一坐。
「你是說,你是偷跑出來的?」黑眸危險的瞇起。
「對啊。」小人兒毫不隱瞞大方點頭,一雙穿著男靴的腿在椅把上晃啊晃的。
要換做別人,看到柳家貌美出眾的千金小姐連個坐相都沒有,肯定會嚇到奪門而出,但上官甫卻不,認識了她十四個年頭,他比誰都清楚柳絮兒骨子裡沒有安靜這種東西。
「你爹同意讓你一個姑娘家在夜半出來蹓躂,身邊連個護衛、丫頭都沒有?」話聲間還隱約聽到牙齒狠狠廝磨的聲音。
「當然不,我偷偷翻牆出來的!」她得意的笑著,飛揚的眉眼裡滿是驕傲。
好個膽大包天的女人,她還以為她只有五歲,把爬樹、惡作劇甚至偷溜出府當作消遣,以為這世風日下還可以毫髮無傷的回去?
她未免也太低估這世間的險惡!
「我差人送你回去!」
他繃著臉遽然起身,抓起掛在屏風上的銀白色裘氅,不容拒絕的往她身上裹。
「我不要!」小人兒不領情地將裘氅往地下一丟。
「別任性,瞧你渾身凍得跟冰棍沒兩樣。」他瞪著她青紫的唇,以及隱隱顫抖的身子。
「我不冷,一點都不冷!」真正冷的是她的心。
她費盡心思,不惜千里迢迢而來,他卻連一個笑容都吝於給她,一心只想趕她回去?這人若不是無心,就是骨子裡流動著冰塊。
絮兒倔強的咬著唇,大眼不肯示弱的瞪著他。
這一路來又冷又累,走了足足快一里路,滿是融冰的泥濘地凍得她雙腿幾乎沒知覺,但只要能見他一切都值得了,但他卻急著趕她回去──這、這算什麼嘛?!
「騙子!」
一雙大掌猝不及防的攫住她的小手,絮兒凍得幾乎快沒知覺的手被這一猛力拉扯,竟絲毫不覺得疼。
包圍著她的大掌像是察覺到她驚人的冰冷,兀的爆出一聲不文雅的低咒。
「該死,你的手簡直跟冰塊沒兩樣。」
她的兩隻小手驀然被沒入兩隻修長的大掌裡,像是在陽光下慢慢融化的冰霜,慢慢感受到一股溫暖注入,感受到那股被包圍的厚實與安全。
她的臉蛋迅速的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看著他的大手緊密的包裹著她,一顆心莫名的跳得好快、好快,像是隨時會跳出喉嚨似的──
房內只有一支火光微弱的蠟燭,但絮兒卻覺得像是有十幾個大火盆在燒似的,瘋狂竄升的熱度讓她渾身開始冒汗,像是快著火了。
房內安靜得幾乎可聽見她紊亂失序的心跳聲,燭火下他們兩人的倒影就映在牆上,兩人身、手相貼,是那麼親密貼近,就像是一對恩愛的有情人。
一想到這兒,兩頰排山倒海的襲上一大片滾燙的緋紅。
「上官甫,放……放開我!」她遽然抽回手,心慌意亂的背過身去。
她一定是瘋了,竟然在這種夢寐以求的時刻甩開上官甫的手,她……她究竟在做什麼啊?絮兒懊惱的罵著自己。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慌與懊惱,也緩和此刻尷尬的氣氛,她開始興師問罪。
「我的生辰你為什麼沒來?」
「我有事要忙。」他輕描淡寫得近乎冷漠。
「拜託,我們是青梅竹馬耶,有什麼事比得上來替我慶賀生辰重要?」絮兒霸道的質問。
「府衙不是做生意,說開就開、說關就關,是辦正事的地方。」
秀眉一挑。「什麼意思?」絮兒聽不懂。
她不笨,只是對世間的不幸與苦難瞭解得太少,以為全天下的人就該跟她一樣每天有得吃有得喝,只要煩惱著一整天的時間要怎麼打發就好。
歎了口氣,上官甫看著那張單純得近乎天真的小丫頭,不知道該怎麼讓她知道現實世界是怎麼一回事。
「絮兒,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有很多事你不會懂的。」
愣了下,絮兒很努力的絞著腦汁試著理解他的話,臉上慢慢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懂啊,你是男人,我是女人嘛!」絮兒得意的笑,更加佩服自己的聰明。
定定看著她許久,久得讓絮兒幾乎以為自己會在他的目光下化成灰燼。
「無知也是一種好事。」他微微扯開唇。
是的,她的世界是鋪著錦緞的康莊大道,而他,卻是走在黑暗中的荊棘叢林,時時都得提防、謹慎身旁的暗刺──
上官甫陰暗幽深的眼底教人看不透。
無知?絮兒狐疑地掀起一道細眉,她怎麼覺得他好像在罵人?!
「我立刻派人送你回去。」他逕自轉身要到門外喚人。
「我不要!」她忿忿的喊道。
「別任性。」上官甫眉頭幾乎快纏成了死結。
「我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來這,難道你沒有話想對我說?」她仰起臉蛋直視著他,像是想從他嘴裡逼出話來。
靜默半晌,他總算鬆口:「有!」
她一喜。這表示,他還是在乎她,她還是佔有一點份量的是不?
上官甫俯望著她,嚴肅吐出一句:「時間很晚了!」
聞言,她差點沒氣得吐血。
「就這樣?」他難道不想說些比較──私密的體己話?
「我還能說什麼?」他擰著眉。
他總是這樣,打從他當官以後,就總是這副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你──」氣惱又哀怨的咬唇瞪視著他,感覺心好似在滴血。
他對她難道沒有一絲絲的感情,沒有一丁點的喜歡,難道他曾說過的話經過這些年全都給忘了?
「我要你送我,否則我不回去!」現下,她只剩下任性可以替她挽回一點點的顏面。
「我還有事要忙!」他遽然背過身去。
「那我就不走!」
她一屁股坐在方纔那把太師椅子上,一副擺明了要賴到底的樣子。
俗諺云:請神容易送神難,果真是金科玉律!
罷了,該來的躲不掉,他在心底歎了口氣,認命拾起丟在一旁的裘氅遞給她。
「穿上,我送你回府。」
一聽到他肯送她回去,絮兒喜出望外,乖乖的立刻接過裘氅,將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密密實實的。
「這樣可以嗎?」
因期待而煥發著光采的大眼,蘋果似白裡透紅的粉頰泛著淡淡嫣紅,讓他恍然間有種錯覺,像是看到小時候的她,那個天真可愛,純然信任著他的小丫頭。
但十年過去了,他們再也不是當年那兩個天真無憂的孩子了,時間改變了,他也改變了。
「走吧!」他逕自轉身往外走。
「等等我啊!」絮兒急忙追上去,雖然過分寬大的皮靴讓她走來吃力,她還是努力邁著那雙嬌生慣養的小腳緊跟在後。
絮兒掛著甜滋滋的傻笑盯著他修長挺拔的背影瞧,一種無來由的滿足撲天蓋地而來。
「扛轎的衙役都歇息了,恐怕只能用走的。」前頭的他提醒她道。
「沒關係、沒關係!」她的聲音快樂得像是小鳥唱歌似的。
有他陪伴,就算要她翻山越嶺她也甘之如飴。
這樣更好,她就有多一點時間跟甫哥哥相處了。
察覺他回頭投來狐疑不信的眼神,絮兒當然知道他心裡想什麼。
沒錯,像她這種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雙腿柔弱得比豆腐好不了多少,怎麼可能沒軟轎坐還這麼歡天喜地,何況還是在這又黑又冷的深夜裡。
跟著前頭頭也不回的高大身軀一路走出府衙,一出大門,一陣寒風吹來,教絮兒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趕忙拉緊身上的裘氅。
銀白色的裘氅寬大而溫暖,包裹著她嬌小的身子綽綽有餘,而且裘氅上頭還殘留著他獨特的氣息,光是如此,就足以令她心跳加速。
她近乎陶醉的將小臉埋進裘氅柔軟的毛裡,閉上眼,在鼻端充斥著他好聞的氣息中,幻想自己正躺在他寬闊溫暖的胸膛裡,與他幽暗深情的目光熱烈糾纏……
一個恍神,套著寬大男靴的小腳一時沒踩穩打了個踉蹌,整個人就以驚天動地之勢摔了個四腳朝天。
「唉喲……」捧著像是摔成四瓣的小屁股,她吃疼地呻吟著。
上官甫迅速回頭,發現地上跌得七葷八素的小人兒,眼中閃過一抹快得來不及捕捉的不忍,隨即又恢復平靜神色。
「都幾歲的人了,還會把自己跌成這樣?!」
一句比奚落中聽不了多少的風涼話,不冷不熱的傳來。
狼狽抬起頭,只見上官甫正站在一旁,以傲視群倫的睥睨姿態挺立著,臉上掛著毫無同情心的訕笑。
「上官甫,你少幸災樂禍……唉喲──」才一移動,她的屁股就疼得像是會繼續裂成六片似的。
「怎麼了?你沒事吧?」大概是察覺到她的神色有異,他立刻蹲下身,嚴肅上下審視她。
「這地又冷又硬怎麼會沒事?要不你自己來摔摔看!」她沒好氣的啐道。
「摔到哪兒?」摔倒的不是他,但上官甫的眉頭卻蹙得比她還緊。
「腳──」她委屈扁起小嘴,眼淚掛在眼眶邊閃啊閃的。
向來堅強的絮兒是從不輕易哭的,但上官甫這番罕有的溫情關懷,卻觸及她心底最脆弱的那一面。
她這個樣子,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會被她的眼淚給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