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天氣真的不大好,常飄著細雨,而一飄起雨來,氣溫也跟著降。雖然雨勢不大,但雨絲滲入肌膚,還是有著涼意。
葉昀清背著葉昀希,在飄著雨的夜裡奔跑。
她接到隔壁邱媽媽的電話後,旋即趕回家,一進家門,就看到昀希抱著肚子喊疼,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母親緊張得不得了,直喊著要帶昀希去看醫生,但邱媽媽因為擔心母親會發病,忘了路回家,所以不敢貿然讓她們出門。
昀希痛到沒力氣走路,她只好背著她出門。
她們在街邊站了好一會兒,或許是因為雨天的關係,每部經過眼前的計程車上都有乘客,她見昀希猛哭,決定不再等待,靠兩條腿比較實在。
脫下身上的薄外套覆住昀希後,她提腿就跑。
晚上八點多,診所都還有看診,她想了想,先找個近一點的診所檢查看看,要真有什麼大問題,再轉往大醫院,因為家裡離大醫院有段不近的距離。
繞過一條街,她邊跑邊喘,汗水、雨水,還有昀希的淚水,早把她的背弄濕一片。再繞了一條街,街尾是一個大十字路口,憑著直覺,她轉往左邊,然後,她見到了一棟熟悉的建築物。
一張斯文清傲的男性臉龐,驀然浮現眼前。
她才想起,這條路上星期她也經過一回,但那時是從對面那個方向過來,而當時她忙著逃命,沒注意到原來她會遇上余澤亞是因為他的診所就在這裡。
沒再細想,她背著昀希,幾個喘息後,推開建築物大門。
「小姐,請問余醫師……」她站在櫃檯前。
「啊,我認得你。」櫃檯後方的陳郁秀一抬臉,馬上就認出了葉昀清。
進出診所的病患很多,但知道自家老闆擅於外科的患者不多見,所以她自然認得眼前這個患者。只是,這位葉小姐這次看來好狼狽……
「余醫師在看診喔,你……」陳郁秀一臉狐疑。
「我妹妹病了,能不能請他先幫我看一下?」背著妹妹的葉昀清側過身子,好讓陳郁秀見到妹妹的臉。
陳郁秀乾笑幾聲,「當然是可以啊,但是你要先掛號喔。」看病和買東西一樣,都是要排隊的啦!
「但是她很不舒服,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讓我們進去?」葉昀清秀眉緊鎖,繼續道:「因為我攔不到計程車,我家離大醫院又遠,只好來找余醫師。」
陳郁秀踮高腳,看了看她背上的小女孩,似乎真的很不舒服。「好吧,我去幫你問問余醫師,你先填一下她的資料。」送上病歷表需要填寫的個人資料表和原子筆後,她走出櫃檯轉往看診間。
片刻,她走出看診間,回到櫃檯後方。「去吧,余醫師答應先看你妹妹。你從這邊直走,到底那間就是,直接拉開門進去就行了。」
「謝謝。」葉昀清鬆一口氣。「小姐,可不可以再麻煩你一下,我沒有辦法寫這個資料,你能不能幫我?」她雙手勾著昀希的腳。
陳郁秀依著她說的,迅速寫好葉昀希的個人資料後,輸入電腦。「我看你這樣也不好開門,我帶你過去好了。」話音方落,她已走出櫃檯,領著葉昀清走向看診間。
一進診間,葉昀清便見到桌後方的白袍男人正在和一名病人交談,似是詢問症狀。接著,他拿起聽診器在病人的胸前和背上輕移著。
她坐在他對面的米色長沙發上等待,昀希則是靠在她身側。她輕拍昀希的背,視線再度回到桌後方的白袍男人身上。
先前三次相遇,總是在她需要幫助時,這次她找上他,還是因為需要他的幫忙。為什麼連著幾次,他這個陌生人卻都是助她的人?
她看過他溫和的模樣、看過他不輕易妥協的模樣,也看過他發狠打人的模樣,就是沒見過他對待病人的樣子。
現在,那桌後方的他,對待病人時,是噙著溫和笑意的,說起話來嗓音煦暖,和之前她所見過的他,又有不同的風貌。
她視線往下,落在他桌上。
除了電腦以外,還有一個哆啦A夢造型的筆筒、一疊看來應該是貼紙的東西、兩三瓶透明罐裝的糖果……是哄小病人用的吧?
然後,她又發現他白袍胸口夾著應該是胸針的東西。一般胸針不稀奇,但那造型是哆啦A夢的就有趣了。想來,那也是誘哄小病人的道具吧。
看不出來,一個男人,竟有這般心思!她想,他真的是一個好醫生。
一個身影經過她眼前,走出診間,是那病患。然後她聽見他清柔如風的嗓音,喊著葉昀希,她抱起妹妹,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落坐。
余澤亞看了螢幕裡的資料後,想起她第一次找上他時,曾提到她要養孩子。當時他以為她也許是未婚媽媽,但現在依螢幕裡的姓名、歲數等資料來看,這孩子應該是她妹妹。
視線調向她,他鏡片後的眸底掠過幾道光,然後他側身,從身後櫃子上拿了一盒面紙遞給她。
「這是?」葉昀清接過面紙盒,一臉疑惑。
「把臉擦一擦。」他淡淡地說。
瞧,現在她一臉都是未乾的水痕,濕發黏在頰側,那模樣看來是那麼狼狽。她這麼大一個人了,不懂得怎麼照顧自己嗎?每見她一次,總讓他擔心一次。
她一怔,旋即摸摸臉頰,才想起自己方才是淋著細雨過來的。
她低首檢查了一下昀希。還好,她因為有為她覆上薄外套,加上只是毛毛雨,所以沒弄濕。倒是她自己,雨水還有汗水,早讓她全身上下濕成一片了。
抽出幾張面紙,她隨便在臉上抹幾下。
「妹妹,你哪裡不舒服?」余澤亞開始問診,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移動著。
「我肚子痛,好痛好痛喔!然後……然後我想吐。」葉昀希軟嫩的童音迴盪在診間。
「嗯……肚子痛多久了?」他眼神落在葉昀清臉上。
「好像是傍晚開始的。」
「好像?」他挑眉。
「……嗯。」她不在家呀,是邱媽媽告訴她的。
「妹妹,你跟叔叔說,你有沒有流鼻水或咳嗽?」他伸過手來,揚著極溫柔的笑容,摸摸昀希的臉頰。
「沒有。」
「好乖。」拍拍昀希的頭後,他轉首看著葉昀清,「她會藥物過敏嗎?」
「不會。」
「除了她會這樣以外,家裡其他人有沒有像她這樣的症狀?」
「沒有。」
他忙KEYIN,好半晌後,他人帶椅靠近她們。
拿起聽診器,翻起葉昀希的上衣後,他溫柔哄道:「妹妹,讓叔叔聽一下就好,會有一點點冰冰的喔。」接著,他要昀希用力呼吸。
最後的診斷結果是──腸胃炎。
他讓護士幫昀希打了針,然後要她們暫時留在診所休息,等確定昀希肚子不痛了才能回家。
這看診間的空間很深,最裡側有張病床,它不像一般醫院那股用便宜的塑膠拉簾隔開,而是用五面式的白橡實木屏風,給躺在病床上休息的患者一個隱密的空間。
葉昀希挨了一針、服了一包藥後,不知是藥效的關係,還是真累了,躺在病床上的她很快就進入夢鄉。
而葉昀清就坐在病床旁,一手當枕、一手握著妹妹的手,也伏在床沿略作休息。
隱隱約約中,她覺得自己像是睡著了,然後好像有人走近她,沒多久那人又離開。在那人影走開後,她聞到自己身上有一股氣味,極好聞、甜甜的藥香,還有淡淡的香單味。
那味道最近她常聞到,是一個男人身上獨有的氣味,那男人長得相當俊美,還吻了她兩次。其中一次,還是在他們初識對方時……
世上怎麼會有那種男人?可以在剛認識一個女人時,就吻上她。那是怎樣的心態?
驀然間,那男人的臉和余澤亞的臉交疊……
是了,那男人不就是余澤亞?那麼她身上的味道不就是──
她倏然張眸,在看見眼前睡得香甜的昀希時,猛然想起自己還在余澤亞的診所裡。
她伸手摸了摸昀希,體溫正常,臉色也不若之前那樣慘白,應該是沒事了。
抬眼看了看,燈光變得暈黃,四周也變得很沉靜,感覺上診所似乎沒有人了。牆上的掛鐘顯示,現在是晚上近十一點鐘了,難怪一片靜悄悄。
只是,昀希是病人,診所裡怎麼可以沒人?就算要下班,也要叫醒她們啊。該不會……該不會她們被鎖在診所裡了吧?
心一驚,她猛然站起身,一個東西自她肩上滑落。側首一看,是一件白袍。她狐疑地彎身拾起,在瞧見白袍上的哆啦A夢胸針時,她怔了怔。
這不是余澤亞的?方才自她肩上滑落,難道是因為……
也所以方才朦朧中,她見到的人影是他?
心念一動,她抱著有著他氣味的白袍,走出屏風。
才一踏出屏風,她就見到他托著腮,另只手還放在電腦鍵盤上,雙目輕閉,似是睡著了。
她還以為診所裡的人都走光了,原來……驀然間,她覺得左胸下微微一蕩,心跳像漏了一拍……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她心底悄悄變化著。
躡足,輕悄地走近男人身側,她靜睇男人的睡容。
鼻樑上沒架眼鏡,讓她得以清楚看見他的長睫毛,她知道那長睫下的瞳眸有多深邃,如不見底的深淵。
只是睡容讓他變得可愛,再找不到那種神秘感。
斂下眉目,面容有著她自己都沒能察覺的溫柔,微微一笑後,將懷中的白袍輕披在他肩上。
當她直起身子時,看見桌上的電話,這才猛然想起母親在家一定等得心急了,她該打個電話回家報平安的。伸手摸了摸口袋,才赫然想起她心急昀希的病痛,出門時竟忘了帶背包。
她偷偷覷了男人的睡臉。借個電話,他應該不會計較吧?
她直接拿起話筒,撥了熟悉的號碼。未料電話接通,對方才一聽到她的聲音,回給她的竟是另一則震撼她的消息。
她瞠著佈滿驚慌的圓眸,小嘴微張,手中的話筒不知不覺滑落。
「咚」一聲,話筒打在桌面上,驚擾了身旁的男人。
余澤亞在聽見撞擊聲響的那瞬間,倏然張眸,他見到的是她那無措驚惶的側臉。
他站起身,肩上的白袍滑落,他索性拉下,穿回身上。
他拾起掉落在桌面上的話筒,將其置回話機上時,身子不意擦過她的,他側首看她一眼,心一跳……她竟在落淚!
「葉昀清?」他見她雙眸有些渙散,似是受到什麼驚嚇,遂輕喚她的名。
媽媽……媽媽……葉昀清在聽見清柔的嗓音喚著她的名時,才凝住思緒。
微偏螓首,當她看見喚她的那張男人面龐時,啜泣一聲,她投進男人的懷裡,揪緊他白袍的衣襟。「余醫師……余醫師……」
外頭依舊飄著雨,雨勢有些大,但視線還算清楚。
葉昀清坐在余澤亞的車內,雙眸緊盯著車外。
因天暗,又下雨,加上他們正在尋人,所以車速不快,而且走走停停。
三個小時多以前,葉昀清在撥電話回家想報平安時,卻從邱媽媽口中得知母親偷跑出門的消息。
邱媽媽在電話那頭自責不已,說若不是因為她去上洗手間,母親也不會趁那時偷跑出去。邱媽媽還說,母親是因為相當擔心昀希,所以才想出門找她們姊妹倆。
說來說去都是她不好,如果她別忘了帶手機,母親就能找到她;或者她如果能早一點撥個電話回家讓母親放心,那麼她就不會一個人偷跑出門。現在連她人在哪,她都不知道!
她一邊抹著淚,一邊用手掌擦著車窗的霧氣,努力看著窗外。
在瞧見不遠處的騎樓下有人影晃動時,她激動地拍打車窗,「停車停車,那裡有人!」末待車子靜止,她就要打開車門。
駕駛座上的男人一驚,忙拉住她的手,然後車子俐落地停在馬路旁。
「別慌,我下去看就好,你待在車裡。」余澤亞看著那自掛完電話後就沒停過淚的面容。
當她伏在他胸前哭喊他的名時,他的心竟泛著刺痛。她的淚像會螫人似的,透過他襯衫,滲進他胸口。
聽完她哭著說她母親不見的消息後,他沒多想地抱起昀希,先送昀希回家讓她那位鄰居照顧後,他再與她一同出來找人。
他不是多事的人,甚至兄弟、朋友們老說他是個自私的人,但自從遇上她開始,他似乎就變得愛管閒事,更甚者,他兩次無法控制自己的慾念,吻了她。
他幾次出手救了她,不但去請李俊傑別幫她動那個結紮手術,還私下花了一筆錢買回她那個合約,讓她免於被抓回當陪看電影辣妹的命運。
連現在這個該是他睡眠時間的凌晨,他竟然也自願開著車,陪她在街上毫無目的地尋找她母親。
若把這事說給朋友聽,五個裡大概會有五個不相信。
「我要下去看,拜託!」葉昀清腫著一雙哭紅的眼,哀求的看著他。「余醫師,你讓我下去……求求你……」
那雙哭紅的眼,揪著他的心。「你累了,在車裡休息,我保證會看仔細。」拿起傘,他再看她一眼後,走出車外。
打著傘,他朝不遠處站在騎樓下的人影走了過去,他依著她形容她母親的模樣,細看對方。衣服顏色不對、髮型也不對,他略為失望地轉身往回走。
當他回身之際,不意撞到一副柔軟的身子,大手環住纖細的腰身,擁那身子的主人進懷裡。「怎麼下來了?」
「是不是我媽?是不是?」葉昀清根本無法在車上待著,她在他之後下車,跟了過來。
他沉沉地看她一眼,然後輕搖首。「走吧,我們再到別處看看。」
「也不是啊……」她嗓音淡得如同失了溫,原抓緊他衣衫的雙手頓時垂軟下來。她一副失魂落魄樣,看在他眼裡,左胸口像狠狠被擊了一記重拳,痛得不能自己。
「沒關係,我們再找找,一定會找到的。」他在車上聽她說起她母親患了阿滋海默症,身為醫者,他當然知曉這種病症若發病時,患者真的有可能會忘了回家的路。
「找了那麼久都沒找到,她會去哪裡……」她轉身,步伐不穩地往前走。「現在又下著雨,不知道她會不會找地方躲雨……要是感冒了,該怎麼辦?她肚子會餓嗎?她找不到路回家會不會害怕……」
跟在她身後的他,瞧著她纖弱的身影和那喃喃自語的模樣,心臟狠狠一抽,沒半分考慮地就從她身後擁住她。
「昀清,昀清……別急,我會幫你找到她的。」他面龐埋進她微濕的發,心憐不已。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他對她有著這種異樣的情緒?
若不是對她有男女之情,他又怎會三番兩次出手相救?又怎會如現在這般對她萬分疼惜?他原以為自己只是因為她清純,所以對她有好感,被她小小吸引而已,但現在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讓她滲入他心扉了。
原來喜歡,也可以不論時間長短嗎?
是她的脆弱模樣,引出他對她心底那份最真實的情感?
她的身子真小,抱起來像在抱小狗……可是這麼擁著她,他竟有一種永遠都不想放開的感覺。
既然她的哀愁與脆弱綁上他心頭,讓他連喘息都痛,那麼,就由他承攬一切吧。
喟歎一聲,他想,他決定了,他決定她是他的責任了。
後來,他們仍是沒找到她母親。
兩日後,有路人在她住家附近的大排水溝裡,發現一具女性浮屍。
經警方查證後,是葉昀清之母。
事後法醫和檢察官勘驗後確定,她是自然落水而亡。
警方研判,可能是天黑又下雨所造成的視線不良,導致她摔落水溝,因而造成不車。
她走得匆忙,留下未及見著她最後一面的女兒,無限傷懷。
葉昀清在認屍時,幾度哭倒在余澤亞懷裡,她哀痛地問:「余醫師,如果你現在把冰涼的聽診器貼在我胸口,你聽到的會是我的心跳聲,還是心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