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小屋旁,沐溫川坐在石凳上,手裡把玩著一個小泥人。泥人不過兩個指節高,乾硬的泥上刻劃出一張人臉,咧著嘴笑嘻嘻的,看不出來是男的還是女的。
她應該……是在捏她自己的人像吧?
把小泥人湊到眼前細看,又不太確定起來。
或許她是按著他的模樣捏的也說不定,小時候的他,長得跟女孩兒差不多……
奼紫嫣紅的花叢,波光瀲濫的池水,一臉橫肉的小霸王,英姿颯颯的小姑娘……往日情景再次浮上心頭,交織成了一段濕淋淋、冷颼颼、卻又甜蜜蜜的兒時記憶。他忘不了挺身而出、英雌救少年的她,更後悔當時沒能知道她芳名,只能日夜對著她所贈與的這個小泥人,思思唸唸十幾年……
「倘若當初能留住你,或許今日我就不用娶那個官姑娘……」
「怎麼啦?真那麼不喜歡那個官姑娘?」老公子從屋子裡捧著一隻烤鵝走了出來,小阮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後,手裡抱著兩壺酒。
「爹爹當然不喜歡她了。」小阮幫著張羅碗筷,「惡婆娘」三個字差點又脫口而出。「爹爹只喜歡小時候遇見的那個小姐姐,還有小阮!」
「還有他最敬愛的師父──老公子我!」老公子和小阮同聲歡呼,老的舉酒、小的舉茶,大笑乾杯!
沐溫川望著這兩個自得其樂的傢伙,不禁苦笑。
若是他真只喜歡這一對老寶小寶,那就好辦了,他就完全不會為了與官家的婚事而煩心。若不是因為他心裡住了一個她……
「哎呀,別愁眉苦臉的了,來喝酒、吃烤鵝!」老公子把酒碗塞到沐溫川手裡,替他倒了滿滿一碗。「傻徒兒,你連她是誰家的姑娘都不知道,女大十八變你懂不懂?如今都過十幾年了,就算真讓你遇著她,你也認不出來了,何必為了她這樣害相思?瞧你把那團小泥巴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平常看你很機靈,這會兒又覺得你笨了。」
「你老人家好意思說我?那個暖香姑娘又該怎麼說──」
「師娘、師娘!」老公子舉著筷子就往沐溫川敲去。「沒大沒小的逆徒!」
「爺爺,吃鵝肉。」趕在筷子落在沐溫川頭上前,小阮端著一隻鵝腿湊到老公子面前。
「哎呀,還是小阮乖。」老公子笑呵呵的接過鵝腿,瞪了一眼沐溫川。「臭小子,我跟你師娘,跟你和那個不知名的小姑娘──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沐溫川暍著酒,微笑道:「木樨為她栽,孤身為她守,二十年如一──師父比我還死腦筋。」
「你不知道,當年你師娘同我行走江湖,打遍天下無敵手,堪稱一對神仙俠侶。唉,你師娘什麼都好,就是太愛吃醋了點。」老公子回憶著過往,一臉惆悵。「要不是因為她誤會我和青樓女子有染,一氣之下一走了之,如今我也不會到老了還是孤伶伶一個人。」
「爺爺哪裡孤伶伶,爺爺有小阮,還有爹爹。」小阮挽著老公子,甜膩膩的道:「等爹爹找到了那個不知名的小姐姐,和她成了親,爺爺就有媳婦了,跟著會有更多孫子孫女兒,小阮也有弟弟妹妹。」
「喲,這可有得等了。等我這徒兒找到那個小姑娘,也許小阮都要出嫁了。」老公子的揶揄,沐溫川倒是無力反駁。
他與她啊,就算在夢中相逢,他也不知如何勾勒出她的模樣,就算在燈火闌珊處與她相遇,也許也只能遺憾的擦身而過。
他自顧自萌芽的初戀,竟這般坎坷……
「敏德鏢局的當家官敏德當年可也是個名震江湖的一介大俠,他的夫人是名門閨秀,據說他們的女兒跟那官夫人一樣,是個冰雪聰明、溫柔賢淑的美人。」
老公子說到這兒,便見沐溫川和小阮不約而同的猛搖頭,小阮甚至發出不以為然的嘖聲。
「怪了,明明是人見人愛的好姑娘,怎麼就你們兩個傢伙看不入眼?」
「爺爺你不知道,那個惡──那個官姑娘,真的一點也不溫柔啊……」小阮忍不住開始將他們兩次遇見官朝海的情景說給老公子聽。小阮說得氣呼呼的,老公子卻聽得笑哈哈。
「這官姑娘挺有意思的嘛,真想不到,哈哈哈哈!」老公子大笑道,見小阮小臉皺成一團,怒氣沖沖的瞪著他,老公子連忙止笑。「小阮是因為官姑娘跟你搶香包的事耿耿於懷,還是因為她有可能要嫁給你爹爹作娘子,所以才討厭她的?」
小阮聽了,臉蛋紅通通,大聲哼道:「哼!像她那種嬌滴滴的大小姐,爹爹才不喜歡呢。只有像那不知名的小姐姐那樣,滿腔正義又勇敢──俠女一樣的,才配得上爹爹!」
「果然還是因為吃醋的關係嘛。」老公子一邊咕噥著,一邊舉杯飲酒,瞥見沐溫川一臉無奈,不禁也有些同情。「娶官姑娘也好,不娶也罷,只是傻徒兒啊,別再為了那個不知名的小姑娘空等待啦!為了那麼一次偶然的相逢,錯過許多難得的良緣,那真是太不智了。你睜大眼睛細細看了,就會發現你身邊有許多好姑娘,例如──」
「師父,我拜託你別再幫我牽紅線了,我娘一個急著抱孫子還不夠嗎?你也來湊熱鬧。」沐溫川歎道。「況且您老人家的眼光,逆徒我向來不敢苟同……」
老公子聞言,瞪他,卻又忽然靈光一閃!「啊,那個跟你三番兩次狹路相逢的飛天女賊怎麼樣?你們兩個志同道合又心有靈犀,可以考慮、可以考慮!」
「飛天女賊?」沒料到師父竟會提起這名字,沐溫川匆地想笑。「我連她姓啥名誰、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你對那個不知名的小姑娘還不是一無所知?」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好主意感到得意,老公子興致高昂的道:「況且你前些天還提到不知她的腳傷好了沒啊、許久沒聽聞她的消息啦,還有你特地跟我要了玉蓉生肌丸,說有機會要拿給她──其實不知不覺間,你也惦記起她了嘛。」
「什麼──」沐溫川聽老公子這麼說,心中微訝!他不說他倒沒發現,難道他真的有些在意那個飛天女賊?
自從兩個月前與她一別,這段日子裡接連幾次下手行竊,他又恢復獨自行動了,雖然是一切按著計劃走沒出亂子,但竟也感覺到少許孤寂。
孤寂?獨來獨往的桂花賊何曾為這兩個字所擾?莫非真是因為她的關係?
飛天女賊──那個滿腔熱血、功夫普通的傢伙,若非輕功了得,怕不知要被官府抓多少次了,想想就替她擔心……慢著!他這是在幹什麼?真的在惦記她了!
沐溫川自己胡思亂想著,面露古怪,老公於滿心顧著亂湊姻緣,更當他真是心繫佳人了,連忙加把勁扇風點火。
「你行俠仗義這麼多年,從沒出過一次錯、沒遇上一個同行跟你搶寶物,偏就遇上她,可見你們緣分匪淺。依我說,下次你再遇著她,就跟她約著下次一塊兒行動。外頭不是都在傳她是你的助手嗎?咱們不如來個弄假成真,讓她真的變成桂花賊的夥伴;你們夜夜一同行動,出生入死、福禍與共,她在你的體貼照顧之下,自然就對你日久生情,接著將她誘拐為妻就不是難事。」
日久生情?!誘拐為妻?!沐溫川聽得一愣,忙用鵝腿堵住喋喋不休的老公子。「且慢,師父,你這回未免也太積極。」
「呃、咳咳。」老公子好不容易嚥下一大塊鵝肉,喘道:「傻小子!為師的是怕你孤老終身,不得不積極些啊。別說你爹娘盼著你早日成家,小阮也逐漸大了,我這個爺爺能照顧她多久?她需要娘親的照顧!」
老公子最後兩句話,是背著小阮悄悄說的。沐溫川望著小阮,她正將一朵野花別在站在石桌上的小泥人頭上,風一吹,它便彷彿搖曳生姿了起來。
當年她捏的──的確是她自己吧。只是隨著歲月飛逝,就連小泥人的面目也模糊不清了,就和他腦海裡那些關於她的回憶一般。
「師父說的是,」沐溫川有些落寞的伸指輕撫過小泥人的臉,當年那見義勇為的小姑娘的倩影彷彿又從他眼前一越而過。「我不該再為你空等下去了……」
官府後花園,一名氣急敗壞的小姐、一個忿忿不平的婢女、一位憂鬱沉默的公子。
「我真不敢相信,姨娘怎麼會推薦那個姓沐的傢伙給我娘呢!」官朝海又氣又急,外加一臉不可置信。「他甚至早就有個六歲大的女兒了!」
「或許不只一個女兒呢,誰知道他在外頭有多少妾室。」阿黎一臉凝重的道。「夫人還不相信咱們說的呢,說什麼若他學那些公子哥兒,正室未娶就先養些小妾在外頭,那端王妃肯定不會薦舉他做官家女婿的。」
「看他的模樣,的確不像一般紈褲子弟那般可憎。」官朝海不能否認,沐溫川的確是相貌絕品又氣質出眾,但……
「但那個叫小阮的小惡人,的確口口聲聲喊那個沐公子叫爹,而沐公子也從不否認。」阿黎接口道。「端王妃跟夫人說那沐公子二十有五,從未嫁娶,那這女兒哪裡來的呢?」
「朝海,」鍾傅瞅著官朝海,欲言又止。「我不希望你嫁給這種人……」
「就算他不是那樣的人,我也──」官朝海心煩意亂地來回兜著圈子,腳底踩著了顆石子微微一滑,鍾傅立刻伸手握住了她。
「我不希望你嫁給他,朝海。」鍾傅重複道,這回他的聲音清楚又堅定。佳人在握,他滿腔的情意無法再按捺。「你值得更好的夫君,如果我──」
「謝謝你,鍾大哥。」官朝海感激的朝他一笑,輕輕抽回手。「只是就算那沐公子不是那樣的人,真如姨娘所言,是個難得的人才,我還是不想嫁給他啊。」
鍾傅望著官朝海的側臉,忽然驚覺她眼中縫踡情意滿盈,就連那雙長長垂著的睫毛都掩不住。這般惆悵的愛慕心思,何曾在朝海的臉上出現過?何時開始的?又是為了誰?
「秋桂、秋桂,咱們家的桂花秋天才開呢。」官朝海撫著園中那株桂樹的枝芽,自言自語道:「哪裡也能找到跟他一樣,四季都聞得到的木樨香呢……」
鍾傅一愣,匆地恍然大悟,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
擁有四季木樨香的,只有桂花賊……
夜雪紛飛。
馬家莊中,大地主馬十成及其姬妾與賓客們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筵席中眾人倒成一團,只剩一名留著白鬍鬚的駝背老家僕站在馬十成身邊。
「老爺?老爺?您還暍不喝酒啊?」老家僕捧著酒壺,在馬十成耳邊喊著,只見馬十成暍得爛醉如泥,軟趴趴的倒在桌上,任翻倒的酒水沾濕了衣襟,嘴裡夢囈連連,對小廝的呼喊一點反應也沒有。
老家僕滿意一笑,將酒壺中剩下的酒倒進一旁的花瓶裡.
「十日醉果然名不虛傳,回去得將這酒藏好,免得師父暍了,一覺睡上十天。」
將空酒瓶一扔,老家僕這會兒背也不駝了,鬍子一撕、臉一抹,年輕男子的俊容立現,正是沐溫川。
沐溫川解開僕服,露出早已穿好的黑衣勁裝,慢條斯理地戴上面罩,放眼望著滿廳醉倒的富豪地主和滿牆的古董名畫。
「看來今夜是個豐收夜,不知道兩個布囊裝不裝得下──」
一陣細碎的足聲由遠而近從屋頂上傳來,此人的輕功極好,若非有一隻腳使力太重,恐怕他也不會發現,可能是有傷在身。
沐溫川身子一閃,躲進屏風後,靜聽著那腳步聲越過屋簷、落在門邊。不久後,門扉被輕輕推開了,一名蒙面女賊小心翼翼的探頭一望,彷彿對眼前景象感到十分疑惑,跟著跨過門檻──
看清楚了來者何人,屏風後的沐溫川臉色微訝,隨即露出微笑。
官朝海正觀察著屋內動靜,一股香氣匆地飄來!正是她日思夜念的桂花香。
「桂、嗝──桂花賊?」官朝海猛然轉身,與正欲唬她一跳戲弄她的沐溫川迎面相撞、讓她一頭撞進他胸前。
「小心!」
沐溫川擁住她的臂膀好穩住兩人,官朝海一抬臉便見到那雙藏在面罩裡的狹長鳳眼,不覺亂了心跳。這雙她越看越熟悉的眼睛,還是一樣這麼的勾她魂魄哪。
「這麼巧啊,飛天女賊。」沐溫川見宮朝海傻愣愣的望著自己,不覺笑道:「我沒撞那麼用力吧?你傻啦?」
官朝海一陣心慌,連忙答道:「沒有!只是──你怎麼認得出是我?」她認的是他的香味、他的勾魂眼,那他怎麼認她呢?
「喏,」沐溫川伸指劃過她的面罩,笑道:「你的新面罩十分別緻,令人見之難忘呢。」
「咳,原來如此。」官朝海臉一紅,決定回去一定要再好好感謝鍾大哥一次。
「況且能老是這麼巧和我選擇同時同日下手偷同一件東西的,除了你,再無他人了。」
官朝海聽出他話裡的愉悅,也聽見自己越快越響亮的心跳聲。
「今日你來得正巧。這一屋子惡富全中了我的十日醉,你扯破喉嚨也喊不醒他們。我正愁一個人偷不走這屋裡這麼多的財物呢,不過有你這個跟班在,就沒問題了。」沐溫川一邊笑道,一邊取出布囊。「咱們盡情大偷一晚吧,飛天女賊。」
再次回到山腳邊那間破廟,官朝海與沐溫川圍坐在今晚偷來的幾大袋錢財寶物前,舉酒慶功。
「慶賀咱們今晚大豐收,氣死那些苛刻無良的大地主,讓更多貧民受惠!」
「還不是多虧有我幫忙。」
「是啊,多虧有你,今晚偷得真痛快!」
感染了桂花賊的開心,官朝海姑且忘記自己再度淪為桂花賊跟班這件事。
「桂、嗝──桂花賊,你怎麼無時無刻都能生出瓶酒來?」淡淡酒味,跟他身上的香氣一樣好聞。「你每次行動,又帶藥又帶酒,還要帶著你的飛鉤,真是一應俱全,看來我以後也要學你把家當都帶在身邊了。」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桂花賊每偷必得,怎能無酒慶功?」沐溫川倚在柱旁,燒著的柴火映著他笑意滿盈的眼睛。「唉,也不是每偷必得,上回在鄭老爺府裡,那碎了一地的玉佛雕啊,就是我的第一次失誤,真是畢生難忘。」
官朝海想起他倆第一次相逢,不覺笑了起來。
「你的出現,真是讓我大吃一驚。」桂花賊那壺酒暍完了,官朝海忙將她手裡那半壺酒遞給他。
和上回一樣,沐溫川不介意那瓶口上殘存她嘴唇的溫度,仰頭就飲。
微醺的迷濛色彩抹上他的眼,官朝海瞧著他濕潤的唇辦,不覺低下頭來,腦海中不禁又構思起摘掉面罩後的他的模樣……
她沒醉,臉色卻緋紅。
也許江湖人不拘小節,所以他才會和她暍同一壺酒,才會要她撩起褲管讓他包紮傷口。
男女之別,他也許不在乎的……但她與他不同,她在乎的啊。
她啊,正在一點一點的淪陷──淪陷在他飛身舞鉤的瀟灑身影裡、在他劫富濟貧的俠盜風範裡、還有他總是笑著的勾魂鳳眼裡……
雖然不想承認阿黎曖昧的猜測,但她想……她是真的喜歡他了。打從他折返回去尋她那晚,先前對他的怨氣就跑得一乾二淨了,都怪那個把她從地府拉回人間的擁抱太溫暖……
官朝海有些惆悵的想著,伸腿踢了暘柴火旁的枯枝。
沐溫川瞥見官朝海伸出來的腳,那夜替她包紮時不小心瞧見她踝邊那三顆紅痣的景象匆地浮上腦海。小小的、軟軟的,白瓷碗裡的紅湯圓……
「你的腳傷好了?」心湖微泛波瀾,沐溫川微笑著掩飾過那抹稍縱即逝的微妙情緒。「自從上次分手,至今也過了兩個月了吧。」
「啊,好了好了,好得差不多了!」話題匆而轉到自己身上,官朝海一愣,連忙答道。他的語氣不濃不淡,即使這關心是出於客套,也足夠她開心的了。「休息了這麼久,已無大礙。」
「對了,」沐溫川從襟前取出了一個小布袋遞給她。「這是玉蓉生肌丸,最益傷口癒合,你是姑娘家,我怕你──」話說到這裡,沐溫川匆地不知如何說下去了。
老公子化身成媒婆,喋喋不休,不斷遊說他誘拐飛天女賊為妻的模樣忽然出現在腦海中,搞得沐溫川莫名尷尬起來。
官朝海捧著小布袋,那溫溫的觸感,是他胸膛前的溫度……思緒跳回那晚他擁住她的情景,好想好想再回味一次──
吞了口口水,官朝海察覺自己面露貪婪了。幸好面罩遮去了她大半張臉,若被他看見她一臉貪念,她顏面何存哪……
「也不知何時會再遇見你,我帶在身上好些天了,可能壓壞了幾顆。」沐溫川隨口說著,本是想化解自己心中那不為人知的尷尬,但多心一想,又覺不妥。「當然,我想你師父應該知道怎麼照顧你,是我多事,你不一定──」
「謝──」官朝海心中激動,一時哽住了喉嚨。「謝謝你,桂、嗝──桂花賊!」
他帶在身上好些天了,等遇見她時好交給她──這是否代表著他的關心不是出於客套?也許自分別以來這些天,他都將她的傷放在心上……
「喔,別客氣、別客氣。」沐溫川搖手道。他見官朝海一雙杏眼似要哭、似要笑的,竟有些緊張。而她緊緊捧著那袋玉蓉生肌丸的那副模樣,似乎是真的很珍惜他給她的東西……媒婆老公子的身影又開始在腦海中搖擺起來,只見他搖著扇、扭著腰,笑嘻嘻替他盤算著:
「她在你的體貼照顧之下,自然就對你日久生情,接著將她誘拐為妻就不是難事──」
頰畔微熱,沐溫川別過頭去注視著熊熊燃燒的柴火,想轉移自己的心思,卻又看見她擱在柴火邊的腿──怎麼搞的?為何他會陷入這般左右皆不是的窘境?
「桂、嗝──桂花賊,你不但救過我,又給我藥──我真的很感激。」他給的藥,對她才有用啊。「鍾……我師父,他也有替我抓刀傷藥回來,可惜效果都不如你給我的增痛醒腦藥好。」
「那藥是給你止血去痛的。」沐溫川笑了。這傢伙一點也沒變,提到桂花賊就打嗝。「我的藥其實也是我師父給的,他平日最喜栽種那些花木草藥,除了賞玩,也研究出許多獨門藥方,與外頭郎中配的方子自然不同了。」
「原來你師父不但是個武林高手,還是個藥師呢。」官朝海正說著,匆地一驚。「差點又給忘了!」她連忙從襟前掏出那封繫著紅繩的白色信箋,遞到沐溫川手上。「這個,我老早就該給你了。」
沐溫川注意到她的慌張,就算看不見她整張臉,光看她那雙杏眼裡閃爍不定的眸光,也幾乎能猜出她那滿臉的羞怯……
瞪著那封信箋,沐溫川心裡怦怦大跳起來!
這……這該不會是她對他表情意的信吧?但這會不會太快了些?
他桂花賊縱橫江湖,什麼事沒見過,偏就這情形是頭一遭──這信,他該收不收?該看不看?
「咳。」就連假咳都掩飾不了他的尷尬,沐溫川困難地開了口:「飛天女賊,承蒙你──」
「我師父要我把這封信交給你,還要我問你:師承何人?」幸好聽他提到師父,不然她又忘了鍾傅的囑托了。「啊!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
「沒什麼。」不是她寫的──竟是他多心了!沐溫川強裝鎮定,問道:「你說這信是你師父要給我的?」
「是啊。」官朝海不太好意思的道:「我也搞不清楚,我師父他神神秘秘的,只交代我這麼幾句話。」
「你師父認識我?」
「江湖誰人不識桂、嗝──桂花賊?」官朝海笑道。
「是嗎?」沐溫川苦笑。「當初師父倒沒提醒我會成為江湖名人,無人不識的感覺挺恐怖的呢。」沐溫川感歎道,拿著那信,反覆思量了一番,才慢慢拆了信。「焉得木樨四季香……」
「焉得木樨四季香?」官朝海正要問,沭溫川卻忽然興奮地握住她手腕。「怎、怎麼啦?」她、她的手──他的手!
「你師父……是不是人稱賊中牡丹的顧暖香?暖香姑娘?」
「什麼?什麼牡丹花?」官朝海面紅耳赤兼帶一頭霧水,怎麼也無法將鍾傅與牡丹花相比。「我師父不叫顧暖香,而且他不是姑──」
「不叫顧暖香?」失望的神色自沐溫川眸中一閃而過,隨即又露出欣喜。「是了,定是她隱姓埋名,故意以假名示人。這詩不會錯的,能種出四季芬芳的桂花,除了我師父以外再沒別人,而知道這對詩句的,除了暖香姑娘──」
「不、不是的,我師父沒有隱姓埋名,他是個男人,不是個姑娘!」
官朝海此言一出,便令沐溫川呆住了。
她的手同他僵持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抽開也不是,不抽開也不是──他手掌裡的溫度卻逐漸散發,透過夜行衣那層薄布,慢慢傳到她肌膚上,彷彿是乾柴碰著了亂蹦的小火星──「轟」一聲,燒得她全身火燙燙!
「莫非……」沐溫川望著官朝海若有所思,俊眉微凝在眼前,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哪,怎料他沉吟半晌,語出驚人──「她是女扮男裝?」
官朝海愣了愣,驚道:「不是啦!」可惡!她幾乎要擔心面罩掩飾不了她的關公面了!而眼前這個勾魂鳳眼的主人竟然還在那裡異想天開。「我師父他的的確確是個男人,我跟他從小玩到大,不會連這都搞不清楚的。」
「從小玩到大?」沐溫川一皺眉。「那就不對了……照理說她如今應該已近五十,你怎麼可能跟她從小玩到大。」
「我師父不但是個男人,而且不過大我兩歲,你認錯人了。」
「可這詩……」沐溫川滿腹疑惑。「飛天女賊,寫這封信的,真是你師父嗎?還是另有他人?」
「這我也不知道。他沒說信是他寫的,但也沒說是他──」
「寫信的人問我師承何人,又知道這首詩,絕對跟暖香姑娘有關!師父有望了!」沐溫川信心十足的道,忽地注意到自己緊緊抓著官朝海的手,連忙鬆手。「抱歉,在下失態了。」
抽回有些發麻的手,官朝海尷尬一笑。「不要緊、沒關係……」兩人臉上都熱呼呼的,一個咳嗽一個摸鼻子,背對背無言了好半晌,
還是官朝海先轉頭開了口:「桂、嗝──桂花賊,你說的那個暖香姑娘,是什麼人哪?」
「是我跟師父找了好久的人。」沐溫川回過身來,微笑道。「先前我說過,我師娘因為對我師父有些誤會,一走了之,我師父找了她十幾年了都找不著……」
「暖香姑娘就是你師娘?」官朝海訝道。「難道我師父他認識暖香姑娘?」
「這只是我的猜測,但我想應該不會有錯的。」
「你怎麼知道寫信的是暖香姑──是你師娘呢?」
「說來話長。」沐溫川拿起酒瓶又飲了口。「我師父是個傻子,找了我師娘十幾年了還不肯放棄。師娘愛花草、愛聞花香,尤其鍾意桂花那股脫塵清香,常埋怨不能四季都聞得到桂花香。師父為了她,開始研究如何栽出四季芬芳的桂花,結果不是花季太短,就是開了花卻沒香氣,始終沒能成功。後來又發生了那件事情……我師娘就走了。」
「但你身上的桂花香,四季都聞得到,而且好香……」
「後來我師父終於成功栽種出四季芬芳的桂花,每次我行動,他都讓我帶一個桂花香囊,就是等我闖出名堂的時候,這四季都能聞得到的桂花香也會跟著我傳遍江湖,愛花的暖香姑娘有所聞,必定會打探栽花者何人。」
「藉此尋出你師娘的行蹤?」
沐溫川點頭笑道:「信裡那句詩的下聯是『三分相思七分情』,是我師父對的。事隔這麼多年,師娘當年再怎麼氣師父,如今氣也該消了。師父他也不奢望什麼,只是想再見見她,確定她過得平順安好……」
「原來灌溉以三分相思和七分情意,才種得出四季香桂。」官朝海歎息道:「你師父真是傻……你師娘若知道你師父為了她這樣傻,一定不會再生氣的了。」
沐溫川瞧著官朝海惆悵的眼神,又想起了記憶中那個該忘了的小姑娘……
他也傻,始終忘不了她,只能放心底。至於眼前這個飛天女賊……她性於急躁,本性純善,幾次相逢也算是很談得來。想到她總是讓他發笑,再加上她臉形小巧、杏眸靈動,不難想像她面罩下的容貌清秀,更別提她與他志同道合,一定會很支持他的俠盜身份。也許如師父說的,可以考慮將她拐來……
想到哪裡去了!沐溫川猛然一驚,連忙甩去腦中雜念。「飛天女賊,我會將這信轉交給我師父,咱們是否──是否相約下次會面?」
官朝海一愣,心中怦然大跳!
「我是想,也許為了我師父師娘的事……」好吧,老實說,他的確希望能再次見到她……師父教他約她下次一起行動,他這個借口好多了。
「好啊。我回去也會幫你問問看暖香姑娘的事,也許又要轉交什麼信呢。」官朝海緊張的笑道。「不如,約在元宵那晚吧?」
「好啊,那就約戌時,一樣在這兒會面。」沐溫川也有些緊張。初次與女子期期相會,對象竟是她呢。「那就這麼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