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突然醒來,輕輕地呻吟了一聲。我低頭看了她一眼。她好像有些發燒,前額和臉頰有些發紅,唇邊冒出一層細小的汗珠。「我們到哪兒了?」她問。
「在新澤西。」我回答說。
「還要多久才到華盛頓?」她問。
「哦,大約三四個小時吧。」我說。
「然後就去農場嗎?」
「我也不太清楚。我們先乘火車到裡奇蒙德,然後坐汽車去南安普頓。可能要花好幾個鐘頭,因為它在北卡羅來納。所以我想我們在華盛頓過一夜,明天早上再直接出發去農場。當然我們也可以在裡奇蒙德過夜,但我想這樣的話你就看不到華盛頓的美麗景色了。」
「好吧,斯汀戈。」她說,握住我的手,「我會聽你的。」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斯汀戈,你能給我弄點水嗎?」
「當然。」我穿過擁擠的人群,在車廂連接處找到了水房,用紙杯接了一些溫水。當我返回座位時,還在為剛才的白日美夢而心馳神往,這時我看見蘇菲手裡拿著一瓶威士忌酒,那是她放在箱子裡的。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
「蘇菲,」我輕柔地說,「看在上帝份上,現在還是早上。你還沒有吃早餐。你這樣會得肝硬化的。」
「沒關係。」她說,一邊往杯子裡倒著威士忌,「在車站時我吃了炸麵餅圈,還喝了一杯七喜。」
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憑以往的經驗,我知道自己無法對付眼前這種情形。我最有希望做到的,就是趁她不在意時奪下酒瓶,以往我曾做過一兩次。我沮喪地坐回到座位上。火車正飛速穿過新澤西的工業區。骯髒的貧民窟,鐵皮工棚,快餐店,倉庫,殯儀館式的倉庫,溜冰場一樣的火葬場,綠色瀝青的工業沼澤,停車場,煉油廠筆直的煙囪裡冒出的黃色煙霧……從眼前飛速閃過。如果托馬斯-傑弗遜看見這一切,會想些什麼?蘇菲一邊緊張不安地看著外面的景色,一邊往杯子裡倒著威士忌,最後轉頭問我:「斯汀戈,火車在到達華盛頓之前會在什麼地方停下嗎?」
「在費城停一兩分鐘,讓乘客上下車。怎麼啦?」
「我想打個電話。」
「給誰?」
「我想打個電話問問內森怎麼樣了。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沒事兒了。」
昨晚那種惡魔般的恐懼又襲上我的心頭。我抓住蘇菲的胳膊,用力握著;她痛得往回一縮。「蘇菲,」我說,「聽著,聽我說。那事兒已經過去了。你沒有辦法再管了。難道你不知道他差點殺死我倆嗎?勞瑞正從多倫多趕回來,他會安頓好內森的——唔,照管好他的。他畢竟是他的哥哥,是他最親的家人。內森瘋了。蘇菲!他必須被……關起來。」
她哭了起來,眼淚從指縫中滴落下來。她伸手去抓杯子。我突然發現她是那麼瘦弱、憔悴。我又一次注意到她前臂上刺的那串藍色數字。「我只是不知道怎樣去面對一切。我的意思是說,在失去他之後。」她停了一下,嗚咽著又說:「我可以打電話給勞瑞。」
「你現在無法與他聯繫,」我堅持說,「他肯定在火車上,在布法羅附近的什麼地方。」
「那我打給莫裡斯-芬克。他或許能告訴我內森是不是回去了。你知道,有時候他會那樣做的。他會回到那兒,吃幾片安眠藥,然後睡覺。等他醒來就沒事兒了,或者說基本好了。莫裡斯會知道他這次是不是也是那樣。」她摁了摁鼻子,仍不停地抽泣著。
「哦,蘇菲,蘇菲。」我喃喃地,想說卻又說不出來,「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火車隆隆地駛進費城車站,尖叫著停在一個黑黝黝的沒有陽光的洞穴裡。我心裡湧起一陣我未曾預料的鄉愁。我在車窗的玻璃上瞥見了自己因長期室內工作而變得蒼白的臉;而在那張臉後面,有一瞬間彷彿出現了一個更年輕的複製品——大約十餘年前我孩子時的影子。這個記憶讓我高聲笑了起來。突然我振作起來,想出一個讓蘇菲擺脫煩惱的辦法,當然只能是試試看。
「這是費城。」我說。
「是個大都市嗎?」她問,雖然她的臉仍掛滿淚水,但她好奇的發問鼓勵了我。
「嗯,中等吧。不及紐約,但也算大都市了。我想和華沙差不多吧,我指的是納粹入侵之前的華沙。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第一座大城市。」
「那是什麼時候?」
「1936年,當時我十一歲。在那之前我從沒到過北方。我至今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我有一個姨媽住在費城。在我媽媽去世的兩年前,她決定在那年夏天送我到費城住一個星期。她把我送上長途公共汽車,讓我獨自前往。那年頭獨自出外旅行的小孩子很多,很安全。反正一直都呆在車上——從潮汐鎮到裡奇蒙德,然後經巴爾的摩到華盛頓。我媽媽讓家裡的黑人廚子(我記得她叫弗洛倫斯)為我準備了一個大紙袋,裡面塞滿炸雞塊,我還帶了一個盛滿冰牛奶的保溫瓶。唔,一次美食家的旅行。我在裡奇蒙德至華盛頓的途中吃了午餐。大約三四點鐘時,汽車在Havre De Grace停了下來——」
「這名字像法語?」蘇菲說,「什麼港……」
「是的,是馬里蘭州的一個小鎮。我們這次也要從那兒經過。當時我們要在那兒小憩一下。小鎮上有一家破舊的小餐館,可以方便方便,喝些汽水什麼的。我在那兒看見了一台賭馬機。你知道,馬裡蘭不像弗吉尼亞,賭博是合法的,只須往機器投一枚鎳幣就可以下一注,裡面便有一打小金屬馬開始跑起來。我記得媽媽給了我四美元零花錢。在蕭條時期,那可是一大筆錢哩。我可以用這錢去賭一匹馬。這主意令我興奮不已。於是我塞進去一枚鎳幣。唔,蘇菲,你簡直無法想像,那該死的機器讓我贏了大錢——你知道吉克罐[1]嗎?機器裡的燈全亮了,鎳幣像洪水一般嘩嘩地往外流——十幾枚,幾十枚,幾百枚,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大約贏了十五美元的鎳幣,它們滾得滿地都是。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但問題是我怎麼拿走這些戰利品呢?我記得當時我穿著一條很小的白色亞麻短褲,我把這些鎳幣全裝進褲兜裡,但仍有很多錢幣不停地掉出來。最糟糕的是,當時那醜陋的老闆娘也在那兒,當我請她把鎳幣換成大鈔時,她勃然大怒,衝著我尖叫著說,你必須等到十八歲才能玩賭馬機。我顯然沒弄明白,她說她會被吊銷營業執照的。如果我還不趕快滾蛋的話,她就要叫警察了。 「你當時十一歲。」蘇菲說,抓住我的手,「我真不敢想像十一歲的斯汀戈。你一定是個聰明伶俐,穿著白色亞麻短褲的頑皮小男孩。」她的鼻子還紅紅的,但暫時停止了流淚,從她眼裡我看見了一絲笑意。
「於是我回到車上,繼續後面的行程。到費城的路途還很遙遠。每次只要我輕輕一動,鎳幣就會掉出來,滾到過道上。當我起身去揀時,情況就更糟了,更多的鎳幣掉出來滾到地上。當我們到達惠明頓時,司機都快發瘋了,一路上所有的乘客都看著這些不斷流淌的鎳幣。」我停了下來,看著外面空無一人的月台。列車又啟動了,月台無聲地朝後面滑去。「不管怎麼說,」我說道,捏了一下蘇菲伸給我的手,「最後的悲劇在汽車站發生了。那地方離這兒不會太遠。那天傍晚,我姨媽和姨父來接我,當我朝他們跑去時,滑了一跤,摔了一個大跟頭,我的口袋裂開了,裡面所有的鎳幣都掉了出來,滾在樓梯上,汽車底下,一直滾到下面黑暗陰深的停車場裡。當姨父把我從地上拽起來,拍乾淨我身上的灰塵時,我的口袋裡只剩下五枚鎳幣了。」我打住了,為這段無須添油加醋便令人忍俊不住的真實故事而洋洋得意。「這真是一個警告,」我又加上一句,「對貪婪人性的一個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