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的選擇 第106節 輕描淡寫
    我正專心而憂鬱地想著,傑克的叫門聲驚醒了我。「醒醒,兄弟,有你的電話!」他叫道。下樓時我已經想到那電話是粉紅宮打來的,因為我離開時留下了傑克的電話號碼。當莫裡斯-芬克熟悉的聲音通過話筒傳進我的耳裡時,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我的心頭。

    「你趕快回來吧!」他說,「這兒一切都亂套了。」

    我的心一沉。「出了什麼事?」我問。

    「內森又發瘋了。比上一次更糟。這可憐的狗東西。」

    「蘇菲!」我問,「蘇菲怎麼樣了?」

    「她還好。他又打了她,不過沒事。他說他要殺了她。她跑出去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兒,她要我給你打電話。你最好能馬上回來。」  「那內森呢?」我問。

    「他也走了,但他說他還要回來。這瘋狗!你覺得我應該叫警察嗎?」

    「不,不!」我趕緊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叫警察!」我想了一下,又說,「我馬上回來。你先設法找到蘇菲。」

    我掛斷電話,站在那兒怔怔地發呆。這時傑克也下樓來了,我和他一起喝咖啡,設法讓自己鎮定下來。此前我對他講過蘇菲和內森以及發生在他們之間的蠢事,但輕描淡寫,只是一個大概。現在我感覺有必要馬上告訴他一些更痛苦的細節。他馬上對我說,這不關我的事。「你應該給他哥哥打電話。」他堅持說。

    「當然,」我說。我又跑到電話機旁,可勞瑞的秘書告訴我,勞瑞正在多倫多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他的妻子和他在一起。在噴氣飛機還未出現的那個落後年代時,多倫多像東京一樣遙遠。我絕望地呻吟了一聲。我剛掛上電話,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又是芬克,我以前經常咒罵他那遁者的舉止,可現在我卻要好好感謝他了。

    「我剛剛得到蘇菲的消息。」他說。

    「她在哪兒?」我大叫起來。

    「她在那個波蘭醫生那兒。但現在不在了,她去醫院給她的胳膊拍X光片。她說內森可能把它打斷了,這狗娘養的。但她希望你能回來,她會一直呆在醫生的辦公室裡直到你去那兒。」於是我立即動身回去。

    對大多數正值青春年少的人來說,二十二歲這個年齡充滿焦慮。我現在意識到,在那個年紀我是多麼反叛,不安分,內心充滿困擾,但寫作使我安全地控制了這種嚴重而危險的感情痛苦。它成為我宣瀉煩惱與痛苦的工具。當然,還不止這些,但它至少是感情的載體,這便是我像愛護自己最脆弱的東西一樣愛護它的原因。然而,我仍然十分脆弱;我用以包裹自己的鎧甲仍有裂縫,吉爾凱郭爾的恐懼仍不時襲擊我。那天下午,我匆匆離開傑克-布郎趕去尋找蘇菲時,正處在這樣一種狀態:極端的脆弱,無助,忍受著自我厭惡的折磨。坐在從新澤西開往曼哈頓的公共汽車上,我完全被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情緒所困擾,無精打采,大腦因極度緊張而一片渾沌,使我對即將到來的與蘇菲和內森的見面不寒戰慄。我在瑪麗-愛莉斯身上的失敗(我甚至沒對她說一聲「再見」)使得我的男子氣蕩然無存,以至於我沮喪地懷疑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性傾向上自我欺騙。當公共汽車駛近弗特裡時,我在一家汽車餐館的鏡子裡瞥見了一張蒼白、沮喪的臉。我閉上眼睛,想像著即將來臨的恐懼。

    到達位於布魯克林鬧市區的布萊克斯托克診所時已近下午五點。看來已過了下班時間,接待室裡空空蕩蕩的,只剩下那個骨瘦如柴的和蘇菲交替換班的老處女。她告訴我說,蘇菲早晨就出去了,去拍X光片還未回來,不過應該快回來了。她請我坐下來等她,而我寧願站著。我心神不寧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這時才吃驚地發現這間房間粉刷得——或者說淹沒在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最可怕的深紫色中,牆壁和天花板全被漆成了紫紅色。蘇菲怎麼能忍受在這麼一種房間裡日復一日地工作呢?蘇菲曾告訴過我,布萊克斯托克在聖-阿本的家也是這麼裝飾的。我想這個瘋狂的裝飾者是否就是已故的希爾維亞。她的照片鑲著黑框,在一面牆上溫和地笑著。還有一些照片四處散放著,其中不少是布萊克斯托克與大眾文化名人們的合影:與愛迪-肯托、克勞夫-沃倫、謝爾曼-彼林斯利、鮑司市長、沃爾特-溫切爾的合影,甚至與安德魯斯三姐妹的合影,三姐妹濃密的頭髮像巨大的花束一般把他的臉團團圍住。我的情緒緊張不安,這些愉快的照片將我帶入令人沮喪的痛苦深淵。我祈盼著蘇菲趕快回來,以解除我的憂慮。正在此時,她從門口走了進來。

    哦,我可憐的蘇菲。她兩眼空蕩蕩的,顯得十分疲倦,臉上的皮膚顯出病態的顏色;但最主要的是,她看上去很蒼老,像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我輕輕將她摟住,我們就這樣一句話沒說站了好一會兒。她沒有哭。終於,我看著她問:「你的胳膊,怎麼樣了?」

    「它沒斷,」她回答說,「只是碰傷了。」

    「感謝上帝。」我說,又問,「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她咕噥著,搖著頭,「我不知道。」

    「讓我們來想想辦法!」我說,「我們得想辦法讓他處於某種監護之中,這樣他就不會傷害你了。」我停了一下,意識到這話的無用,同時一股強烈的內疚感襲上心頭。「我應該在這兒的,」我叫道,「我不該離開的。我可能已經——」  蘇菲打斷我,說:「噓,斯汀戈,你千萬別那麼想。我們去喝點什麼吧。」

    我們來到富爾頓大街的一家中國餐館,坐在摩洛哥式的酒吧裡,蘇菲把我不在時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我。開始很愉快。她從未見過如此平靜和情緒良好的內森,商量我們即將開始的南方之行,盼著婚禮的那一天。他一直很正常,在整整一個週末裡帶著蘇菲瘋狂購物。他們甚至去了曼哈頓,在第五大街逛了兩個鐘頭,為她買了一隻巨大的藍寶石訂婚戒指,適合好萊塢公主們的豪華嫁妝,以及一套昂貴的旅行行頭,那價錢足以把查爾斯頓、亞特蘭大和新奧爾良的老鄉們嚇得目瞪口呆。他甚至還到卡蒂爾買了一隻表,想把它作為男人的最好禮物送給我。最後他們花了好幾個晚上的時間瞭解南方的地理和歷史。他們瀏覽了各種各樣的旅行指南,他還花了相當長的時間仔細閱讀《李氏副官》,為參觀弗吉尼亞戰場做準備。

    在內森細心而有條不紊的準備下,一切進展順利。他對我們即將穿越的各個地區的植被物種、風土人情、人文地理等方面做了相當仔細的研究,就像維多利亞時期前往尼羅河源頭探尋的英國殖民者一樣。他用他的熱情影響著蘇菲,把一切有用無用的關於南方的知識灌輸給她,如棉花和花生的習性,一些南方方言的來源,甚至鱷魚的生理特徵。她愛內森,所以也愛這一切,包括那些毫無價值的經驗之說,如桃樹大多生長在佐治亞而不是別的州,密西西比河的最高點有八百英尺,等等。他還到布魯克林大學圖書館查閱喬治-華盛頓-凱布爾寫的兩本小說。他用慢吞吞的南方口音說話的樣子令她樂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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