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使我情緒高漲。那天天氣異常炎熱,但公園那邊有一絲微風吹來,窗簾微微飄拂。我聽見樓上傳來貝多芬的樂曲聲。這當然是蘇菲所為,週六她只上半天班。她總是在沖涼時將留聲機的聲音放得大大的。我意識到我正像一個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一樣,濃墨重彩地描繪著南方的美景。其實我對他們的觀點厭惡之極,對南方懷著與那些自由主義的紐約人幾乎相同的憎惡感。這曾令我無比痛苦,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在整整一上午卓有成效的工作之後,那塊魔力無窮的土地令我興奮異常,描述它(我曾忠實而痛苦地記錄下它的音容笑貌)帶給了我一陣微小的狂喜和巨大的心痛。當然,我常常經受這種快樂與痛苦交織在一起的情感衝擊(最近的一次便是我在萊斯麗身上的失敗),但此刻,我似乎特別脆弱,彷彿隨時都可能潸然淚下。第四交響樂柔和親切的慢板從樓上飄下來,像脈搏一樣堅強有力地跳動著,與我激動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我必須去看看南方,老夥計。」我聽見坐在我身後椅子上的內森說,「你知道,現在是我看南方的時候了。今年夏天你講的那些事,彷彿已過去很久。你說的那些南方的事,或者應該說是北方與南方的關係觸動了我。我們在爭論我們常常爭論的那些話題時,我記得你當時說了一些很有道理的話。你說,至少南方人已冒險來到北方,見到了北方的真相,而真正想瞭解南方的北方人卻微乎其微。我記得你說,北方人在自己的無知中沾沾自喜,你說這是一種思想上的傲慢。這是你當時用的詞兒,它們曾狠狠地刺痛了我,可後來我又仔細想過,開始明白你可能是對的!」他停了一會兒,接著真摯地說:「我承認那是無知。我怎麼能仇恨我從見過和不瞭解的地方呢?你說得對,我們去旅行!」
「謝謝你,內森。」我回答說,心裡充滿感動與萊因戈德啤酒激起的真情。
我手裡拿著啤酒瓶,走進浴室去小便。我比我意識到的醉得更凶一些,尿撒得到處都是。透過尿濺在池中的聲音,我聽見內森在說話:「十月中旬時我可以休假,到那時你的書也寫得差不多了,大概也需要休息一下。我們為什麼不那時去呢?蘇菲也從來沒有請過假,所以她也可以休假一二周。我可以借我哥哥的車,是一輛敞篷車。他又買了輛新車,所以不會再開它了。我們開車去華盛頓……」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目光一直盯著藥箱:被盜之前它一直是個很隱密的儲藏所。既然莫裡斯-芬克排除了嫌疑,那麼誰是罪犯呢?我心裡思忖著。附近總有一些賊在遊蕩。不過這事兒也無所謂了。我意識到,我先前的氣憤與懊惱此時被一種奇怪複雜的不安情緒所替代,畢竟那被偷去的是一個人的賣身錢。阿提斯特!祖母的奴僕,我的資助人。這個黑奴男孩的肉體為我提供了足夠的保障,使我得以在布魯克林逗留了整個夏天,並完成小說的前面部分。或許神是公平的,阿提斯特不再糾纏於我,我的生存無須再與一樁罪惡相連。我為自己擺脫了它,擺脫了奴隸制而感到欣慰。
然而我怎麼可能擺脫奴隸制呢?我心中一陣犯堵,低聲地說出了這個詞,「奴隸制」!我一直有種衝動,想寫寫奴隸制,將它從深埋之處挖掘出來。與它相關的任何事情每次都激起我的衝動。實際上我此時寫的,正是那個制度的繼承者們在四十年代,在弗吉尼亞的潮汐鎮的瘋狂掙扎,在我那親切而令人痛苦的布爾喬亞新南方家鄉的一舉一動;此時我才意識到,那兒所有的一切都是從奴役中產生的。我們大家,無論白人黑人,在某種意義上不都是奴隸嗎?我明白在我心靈深處某個最不平靜的角落,只要我還是一位作家,就會受到奴隸制的束縛。突然間,通過一陣令人愉快的、懶洋洋的、略微有點醉意的精神漫遊,我從阿提斯特想到了在麥卡阿爾賓酒店大聲打鼾的父親,又從父親想到了那個穿白色長袍的黑人——在詹姆斯河泥濘的河水中接受浸禮的那特-特納,強烈的思鄉之情突然向我襲來,一陣痛楚像長矛似的刺穿了我的心。我從浴室中出來,腳步蹣跚,嘴裡唸唸有詞,聲音很大,把內森嚇了一跳。
「那特-特納!」我說。
「那特-特納?」內森迷惑不解地問,「誰是那特-特納?」 「那特-特納,」我說,「一個黑人。在1831年的暴動中,他大約殺了六十個白人——沒一個猶太人。他住在離我家不遠的詹姆斯河邊。我父親的農場正好在他領導那次血腥起義的那片土地的中間。」我開始向內森講述我所瞭解的這個黑人令人吃驚的故事,以及他那些早已被人遺忘的神秘生活與舉止。我正在講述的時候,蘇菲走了進來,她剛洗完澡,渾身清爽,煞是迷人,那張臉看上去非常甜美。她坐在內森椅子的扶手上,一邊專心聽著,一邊用手不經意地撫摸著他的肩膀。但我很快便結束了,因為我發現我對這人瞭解甚少,沒有多少東西可講;他神秘地出現在一段歷史中,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後,便如同來時一樣不可思議地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沒有身份,沒有形象,只留下一個姓名。他應該被重新發掘出來。那天下午,當我藉著酒興試圖向蘇菲和內森講述他的故事時,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應該將他寫出來,把他變成我書中的人物,為世界重塑他的形象。
「太妙了!」我聽見自己帶著醉意興奮地大叫,「你知道嗎,內森,我現在才明白,我應該用那奴隸的題材寫一本書。我們的旅行正是時候。現在這本小說已寫得差不多了,可以稍微停一下。我可以做一個全盤計劃。因此當我們到南安普頓時,我們可以開車遊遍那特-特納的故鄉,和人們交談,參觀所有的古老房屋。我可以感受那裡的氣氛,做很多筆記,收集資料。這將是我的下一本書,一本關於特納的書,同時,你,還有蘇菲,也可以為自己增加許多有價值的知識。這將成為此次旅行中最奇妙的部分……」
內森用手抱住蘇菲使勁摟了一下。「斯汀戈,」他說,「我簡直等不及了。十月份,我們就往南方進發。」他瞟了一眼蘇菲的臉。他們交換著愛的目光——先是相遇,繼而強烈地交織在一起,以至我感到很窘迫,趕緊把目光躲開。「告訴他嗎?」他問蘇菲。
「為什麼不呢?」她回答說,「斯汀戈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也是我們最好的人[1]。我們將在十月結婚!」他高興地說,「所以這次旅行也將是我們的蜜月旅行。」
「上帝,天哪!」我歡叫起來,「恭喜你們!」我大步跨到椅子前,吻了他倆——吻在蘇菲的耳旁,那股梔子花的芳香像針似的刺著我的心;吻在內森那高貴的鼻子上。「真是太妙了,」我喃喃地說。我確實是這樣想的,早已忘記在剛剛過去的日子裡,這樣的狂喜往往伴隨災難同時降臨。
大約十天或十天後的一天,也就是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裡,我接到了內森的哥哥勞瑞打來的電話。那天早上,當莫裡斯-芬克指著過道裡那台油膩的付費電話叫我接聽時,我大吃一驚——接電話本身已令我吃驚,尤其是這電話是我常聽說但從未謀面的一個人打來的。那聲音十分溫和,可親,和內森幾乎一模一樣,帶著明顯的布魯克林口音,剛開始時很隨便,然後漸漸嚴肅起來。他問我能否安排一次與他的會面,越快越好。他說最好不要讓他到齊墨爾曼的公寓來,而是我到他在森林山的家裡去一趟。他又說,我必須知道這事與內森有關,而且很緊急。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於是我們約定在下午晚些時候在他那兒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