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了那個狗窩中,就必須分分秒秒為我們工作,」汪娜在營地的一個角落裡悄悄對她說,「你無法想像這是個什麼樣的機會。這是地下組織一直在等待、企盼的機會,能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被安插在這樣的位置上!你必須每時每刻都用上你的眼睛和耳朵。聽著,親愛的,你聽到的一切,那些關於下一步進展的情況非常重要。人員的轉移,政策的變化,黨衛軍高級官員的調動——任何消息都價值千金。那是集中營的生命線。還有,戰爭消息!任何有悖他們骯髒宣傳的東西。難道你沒看見嗎,士氣是我們在這個地獄裡剩下的惟一東西了。如果能弄到一台收音機,那將是無價之寶!你得到它的機會幾乎為零,但如果你能偷到一部,使我們能收聽倫敦的聲音,這幾乎等於拯救了成千上萬的生命。」
汪娜還在生病,在華沙時被打傷的臉一直沒好,比克瑙女囚營的條件別提有多糟糕了,而她又患了支氣管炎,常常突然發作,咳得臉頰緋紅,快趕上她那一頭紅髮了。蘇菲又害怕又難過,還有一絲負罪感。她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眼前這情景將是最後一次,她再也看不見這位勇敢、獨立、熱情似火的姑娘了。「我只能呆幾分鐘。」汪娜說,突然從剛才的波蘭語轉為德語。她用那種急促活潑的口語小聲地告訴蘇菲,那個長著一張淫蕩臉的營區隊長正在附近巡視——那華沙婊子看起來像一個密探和奸詐的老鼠。她的確是這樣的。這時她迅速地向蘇菲簡要說明了利波斯波恩(即德國的新生計劃),試圖讓她明白這個計劃無論看起來有多麼荒誕不經難以實現,但也許是救出吉恩的惟一辦法。
「這需要高度的共謀。」她說。這件事會涉及到許多條件,她明白那會使蘇菲退縮的。她停了下來,痛苦地咳著,咳得全身都快痙攣了。然後她又說:「通過小道消息知道你的事後,我明白必須來見你。我們什麼都能知道。這幾個月來我太想見到你了,這份新工作把這事兒變得太有必要了。我冒著風險來這兒見你——就是被抓住了也值得!但什麼事兒也沒有。對了,我首先要告訴你,請一定相信我:吉恩很好,像我們所期望的那樣好。我隔著隔離網看見過他三次。我不騙你。只是他瘦得皮包骨頭,和我一樣。兒童營情況很遭——比克瑙到處都是這樣。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他們不像別處那樣讓孩子們餓得太厲害。什麼原因我不知道,可能是他們的良心吧。有一次我設法為他弄了些蘋果,他很不錯,還能忍受得住。如果想哭就哭吧,親愛的,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太可怕了,但你不能放棄希望。你得想法在冬天到來之前把他弄出去。利用利波斯波恩計劃的主意聽起來有些異乎尋常,甚至很荒唐,但那是惟一的希望。在華沙的時候我們就看見過這事兒,還記得利茲恩的孩子嗎?——我告訴你,你只需利用你的便利,就能夠救出吉恩。好了,我知道,如果他被送往德國,很可能會失蹤,但至少他可以活下去。明白嗎?這是個好機會。你能行的。而且你以後也有希望找到他,這場戰爭不會沒完沒了地永遠持續下去的。
「聽著,這一切完全取決於你與霍斯之間的關係。這至關重要,卓婭親愛的,這不僅關係到吉恩和你自己,而且關係到我們大家。你必須利用這個人,在他身上下點功夫——你就要去和他呆在同一個屋簷下,利用他!請忘記那自命純潔的基督教的道德觀吧,利用性來做一切值得去做的事。請原諒我這麼說,卓婭,去和他好好睡上一覺,他會乖乖聽你擺佈的。聽著,地下組織掌握了霍斯的全部情況,就像我們掌握了利波斯波恩計劃一樣。霍斯對女性身體有一種壓抑的強烈慾望,敏感而軟弱。利用它!利用他!把一個波蘭男孩弄出集中營納入到那個計劃中,對他來講毫髮無損——畢竟這是給第三帝國的贈品。和他睡覺也不算什麼同謀,而是間諜活動——第五縱隊[1]!所以,你必須盡全力好好在這傢伙身上下功夫。看在上帝份上,卓婭,這是你的機會!你在那房子裡幹的事對我們來說意義重大,對每一個波蘭人,猶太人,以及這集中營裡每一個受苦受難的人都意味著一切。一切!我懇求你——別讓我們失望!」
時間過得很快,汪娜必須得走了。在她走之前,她給蘇菲留下了最後幾句指示。比如說,她會在司令官的房子裡遇上一位叫布羅尼克的勤雜工,他是集中營的地下組織與這棟房子之間的可靠線人。霍斯的房子裡必須有一個男傭。他表面上是黨衛軍的走狗,很得霍斯的信任和寵愛。但這位表面上頭腦簡單的奴才,內心深處卻跳動著一顆愛國之心。事實上,他雖然大腦受損卻還算明白,甚至可以說聰明——德國人的藥物實驗將他變成了一個可信賴的白癡。他出不了什麼主意,卻能夠可靠地完成交給他的任務。一個很好的工具,波蘭的!汪娜告訴蘇菲,她很快就會發現布羅尼克在他所處的角色中是最安全可靠的。以霍斯的眼光來看,他是一個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和危險的苦力——作為一名地下工作者,他的作用中兼有美的和殘酷的兩面性。汪娜說,你要信賴布羅尼克,如果可能的話就盡量利用他。此時,汪娜必須走了。她給了蘇菲一個長長的淚流滿面的擁抱,然後離開了——留下蘇菲一個人,孤獨無助,悵然若失……
蘇菲帶著這一使命來到司令官的家,在這兒度過了十天,然後以鬧劇結束了這段日子。對那一天她記憶猶新,我在前面已經描述過:她企圖引誘霍斯,但因為恐懼和驚慌,她完全忘了該幹的事,直接向司令官提出了利波斯波恩計劃,於是失去了拯救吉恩的最好良機和惟一合法的途徑,只得到一個痛苦然而甜蜜的保證——可以親眼見見自己的兒子。(那天晚上,她在回地下室的途中想,她要集中她的全部智慧,在第二天早上——霍斯答應把她兒子帶到辦公室見面的時間——把她的計劃簡要地告訴他。)也正是在那天,另外的恐懼和痛苦又向她襲來,這些無法承受的責任和風險的重擔最終擊潰了她,使她終於無法完成汪娜交給的任務。四年後,在布魯克林的一個酒吧裡,她向我談起了至今縈繞在她的腦海裡讓她絕望的羞愧感。這是她向我懺悔的最陰暗的部分。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一個詞——「糟透了」,而我開始明白這「糟透了」的含義遠遠超過(在我看來)她為引誘霍斯的那種笨拙方式,以及試圖用她父親的小冊子來影響霍斯的同樣笨拙的舉動而感到的內疚。我開始明白在蘇菲的自我中,對純粹的罪惡已完全麻木了。最後,蘇菲痛苦地回憶說,她的失敗化解了一次很容易的嘗試,而一個用金屬、玻璃和塑料繞成的收音機是多麼重要啊,汪娜曾交待她一定要偷到一台收音機,可她把這個機會化為了泡影…… 在霍斯閣樓下面那段樓梯一側的平台處,有一間小屋子,以前用作前室,現在被愛米佔用著。她只有十一歲,是五個孩子中的老三。蘇菲曾無數次經過這間屋子到樓上的辦公室去,注意到她的房門常常開著——她曾經意識到,在這樣一個暴君專制的銅牆鐵壁中,哪怕小小的偷竊都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同謀殺一樣不可能。蘇菲曾不止一次在那門前停留,用幾秒鐘的時間飛快些地掃視這間一塵不染的整潔的房間:一張鋪著印花床單的單人床,椅子上堆滿填塞動物,一些銀製器皿,一個布谷鳥報時鐘,一面掛著許多鏡框的牆(鏡框裡嵌著一些照片,年輕希特勒青年團員行進在阿爾卑斯山上的山景(愛米在其中笑逐顏開),她本人著泳裝的海景,還有嬉鬧的小狗,元首的肖像,「海尼大叔」希姆萊,笑逐顏開的媽媽和爸爸,等等),一個衣櫃,一個放著首飾盒的化妝台,盒子旁便是那台便攜式收音機。正是那台收音機常常吸引住她的目光。蘇菲很少聽到它的聲音,無疑是因為樓下那台整天播放著美妙音樂的留聲機。有一次她經過那兒時,發現收音機打開了——裡面正要播放一首華爾茲舞曲,聲音很清晰,可以判斷是德國軍隊的電台播出的,不是在維也納就是在布拉格。
但蘇菲陶醉的不是音樂,而是收音機本身,它是那樣不可思議的小巧。蘇菲從沒想到科學技術居然有如此魔力。但那時,她已瞭解到第三帝國新生的電子科技正在發生突飛猛進的變化。這台收音機不超過一本普通書的大小,褐紅色的表面烙著「西門子」字樣,面板是塑料的,一根天線從上面伸出來。蘇菲看著它既害怕又羨慕。十月的那天黃昏,與霍斯交鋒後,她回地下室的途中又經過那扇開著的門,又看見了那台收音機,她想今天不能再猶豫了,她必須設法偷走它。這一想法令她感到極度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