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奇怪的是,當教授處於最佳狀態時,不僅擁有獨特的魅力,而且總能在某個時候彌補自己的過失。當他們三人並排坐在飯店交通車的後排座位上,前去城南的維利克茲卡大型鹽礦參觀時,他開始大談波蘭鹽業的現狀與發展,以及鹽礦上千年的光輝燦爛的歷史。他十分自信地滔滔不絕地談著,努力表現著他出眾的演講才能。他說起維利克茲卡鹽礦創始人的名字:博利斯洛-布什富爾(扭捏之意),讓大家十分驚奇;他還講了一兩個小笑話,他的詼諧使杜費爾德又一次感到很愜意。當杜費爾德情緒穩定下來,安閒地靠在座位上時,蘇菲感到自己對他的喜愛又增加了一分。她想,他一點兒也不像聲名顯赫的德國工業界鉅子。她從側面打量了他一下,為他親和的態度所打動,被某種溫暖的脆弱的感覺所打動——這只是一種孤獨感嗎?外面的田地一片蔥綠,到處是綠葉、莊稼和野花——正是波蘭春暖花開之時。杜費爾德被這一景象所感染,一路上興高采烈。蘇菲感覺到他的手壓在自己的胳膊上,頓時那裸露著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想把胳膊挪開——但在擁擠的座位上沒能成功。她輕輕地顫抖了一下,然後便放鬆下來。
杜費爾德又談起德國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談起凡爾賽條約。他用溫和的語調對教授說,他不該被英國和荷蘭激怒成那個樣子,但請原諒他的直率,他們對諸如橡膠類天然資源的壟斷令人憤恨,這些東西本應被全世界公平利用。當然,作為像德國一樣沒有富足的海外領地的波蘭本土來說,這一觀點可能會受到讚賞,然而戰爭的目的既非軍事目標也非盲目的願望,而是出於貪婪。一個像德國這樣的國家在被剝奪了能提供大量原料的殖民地,被剝奪它對蘇門答臘、婆羅洲的權利後,應該怎樣面對呢?它面對的是一個遍佈海盜奸商充滿敵意的世界。凡爾賽條約的惡果!是的!它只能變得更野蠻,為自己創造財物,創造一切!用智慧擺脫這混亂不堪的局面,然後背水一戰。小小的演講結束了,教授微笑著鼓起掌來。
杜費爾德又陷入沉默之中,儘管演講時充滿激情,但總的來講十分冷靜,用的是一種很平和的語氣。蘇菲感到自己被他的話深深地打動了。在政治和國際事務方面,她幾乎是個外行,但她很聰明,理解力很強。她不能肯定自己是被杜費爾德的思想所吸引,還是被他的外表所打動,或許兩者都有吧。但她覺得他的話很誠實,聽起來很有道理,至少不像一個典型的納粹分子——大學校園裡擁有自由意願的人們同仇敵愾的對象。也許他真的不是一個納粹,她樂觀地想——但,他肯定是這個黨的高級成員。是嗎?不是?好了,都沒關係。她只知道,她很快活,心裡癢癢的。一種情慾襲擊了她,讓她全身充滿甜蜜脆弱而又危險的感覺。她還是在孩提時代有過這種感覺,那是在維也納,在可怕的費裡斯大轉輪旋轉到頂點之時——危險,美妙而刺激,令人無法忍受。(然而,在這種情感傳遍全身的同時,她忍不住想起了家裡發生的一件可悲的事,正是這件事給了她自由,使她有理由擁有這種觸電的感覺。這是發生在一個月前的事。她看見她丈夫穿著浴衣的側面剪影站在他們陰暗的臥室門口。卡茲克的話像一把尖刀刺進她的心裡:你必須把這些話放在你的頭蓋骨下,不過也許你的骨頭比你父親的還要厚。如果我不能再和你幹那事,那麼你要明白,不是因為我缺乏陽剛之氣,而是因為你,你的一切,尤其是你的身體,讓我失去了興趣……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甚至無法忍受你床上的氣味。) 不一會兒,在礦井入口處,他們倆眺望著陽光沐浴下的綠色田野。杜費爾德問了她一些個人問題。她回答說,她是家庭主婦,一個全職妻子,她一直在學鋼琴,希望能在一兩年內到維也納繼續深造。(他們單獨呆了一會,彼此靠得很近。蘇菲從未如此強烈地希望與一個男人單獨相處。這個機會是一個小小的麻煩帶來的——礦井口的一個告示牌上寫著礦井關閉維修的字樣。教授說了一大通道歉話,讓他們等著,他去找關係解決此事。)他說她看上去很年輕,像個女孩!他說很難相信她有兩個孩子。她回答說她很早就結婚了。他說他也有兩個孩子。「我也是一個有家室的人。」他的話聽起來很俏皮,含有挑逗的意味。兩人的眼光第一次相遇,他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令她心慌意亂。她在一種突如其來的罪孽感中趕緊掉開了頭。她從他身邊走開幾步,眼睛望著別處,大聲問爸爸到哪兒去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內心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她明天必須早早地去做彌撒。他的聲音又從她的肩頭傳過來,問她是否去過德國。她回答說去過,多年前她還是個孩子時,在柏林呆了一個夏天,是跟父親去度假。
她說她還想再去德國,去來比錫拜謁巴赫的墓地——她猶豫了一下,有些窘迫,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雖然在巴赫墓前放上一束鮮花一直是她的心願。然而,他溫存的笑聲中含著一絲理解。來比錫,我的家鄉!他說,如果你想來,我們當然可以辦到。我們可以去參觀所有偉大的音樂聖殿。她心中一驚——「我們」!「如果你來」,她可以奢望這是一份邀請嗎?很巧妙甚至有些狡猾——但它是邀請嗎?她覺得眉毛在跳,趕緊轉移話題。她說,我們克拉科夫也有不少的好音樂,波蘭到處充滿美妙的音樂。他說,是的,但不像德國。如果她到德國的話,他一定帶她去貝魯思——她喜歡瓦格納嗎?或者去偉大的巴赫音樂節,或者去聽羅逖-萊曼,克雷伯,基耶謝金,福特汪格勒,巴克豪思,費歇爾,克姆福……他的聲音抑揚頓挫,令人著迷,很有禮貌卻又略顯輕佻,讓人不可抵抗,激動不已。如果她熱愛巴赫,那她一定也熱愛特勒曼,我們將在漢堡為他乾杯!在波恩為貝多芬乾杯!正在這時教授回來了,他高興地對他們說:「解決了。」蘇菲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臟猛然收縮的聲音。她想,我的父親,一個與音樂格格不入的人……
差不多就這些了(她的回憶中只有這些)。儘管教授聲稱這個巨大的地下鹽堡是歐洲七大人造奇跡之一(或許是或許不是),但因為參觀過多次,所以並不比別的景觀引起蘇菲更多的注意,她只覺得這是個虎頭蛇尾的東西。而且此時的她已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所籠罩(不知道是什麼?迷戀?),像被雷電擊中似的頭暈目眩,渾身疲軟。她不敢再看杜費爾德,但又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的手:它們怎麼那樣迷人呢?當他們乘升降機下到井底(拱型頂,像一座龐大的無邊無際的教堂,一個埋藏人類記憶的陷阱),在閃閃發亮的白色地下宮殿裡漫步時,蘇菲把杜費爾德的身影以及父親的講解統統從腦子中抹去。她沮喪地想,她怎能成為一個傻乎乎的感情俘虜呢?她要把這個男人徹底忘掉。是的,徹底忘掉……
她確實這樣做了。她後來想起她是如何把他忘掉的。參觀完鹽礦一個小時左右以後,他和妻子離開了克拉科夫,從此再也沒有煩擾她的記憶,也沒有像一段羅曼史似的永駐心中。或許這是某種意志無意識的結果,或許只是因為她覺得希望與他見面的想法有些輕浮。就像一塊岩石掉進了維利克茲喀礦井的無底洞,他從她的記憶中一下子跌落下去——為那從未翻開過的積滿灰塵的記憶剪貼薄上的調情篇章增添無關痛癢的一頁。六年後,她又見到了他,但這次會面是在集中營裡,而且見面時間比上次更短暫,更不具私人性。那時,合成橡膠以及它在歷史長河中的重要地位,使這位著名的IG聯合工業集團的王子成為奧斯威茨巨大化工企業的主人。然而,這次會面再一次給蘇菲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兩次的印象互相疊加,互相牽連,那便是:在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在波蘭最有影響的反猶人士的陪同下,她敬慕的沃爾特-杜費爾德像她的主人一樣,隻字不提猶太人;而六年後,杜費爾德滿口猶太人問題,以及他們將被滅絕的命運。
在弗蘭特布西那個漫長的週末,蘇菲沒有對我談起伊娃,只簡略地告訴我——我在前面已寫了下來——那孩子在到比克瑙的當天就被害了。「伊娃被帶走了,」她說,「我再也沒有見到她。」對此她沒有多說什麼,而我也不能緊追此事;這事一定很可怕。這條消息從她的記憶之門裡毫無頭緒地流了出來,我沒法再問。但我仍然對她的平靜感到驚訝。她很快又回過來談吉恩:他在選擇中倖存下來,她通過一些小道消息得知他被關進了兒童營。我只能根據她所講的在奧斯威辛頭六個月的情況進行推測,伊娃的死使她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那悲傷足以把她毀滅。如果不是吉恩倖存下來的話,她會垮掉的。事實是那個小男孩還活著,雖然她見不到他,但還有可能最終見到他。這成為她每晚的夢魘。她所有的思想幾乎都與吉恩有關,她隨時隨地地打探他的消息,每晚都無法入睡。他很健康,仍然活著——這總算給了她一絲安慰,使她能擺脫噩夢的困擾,經受住每天早晨醒來後面對的地獄般的生活。
但蘇菲是經過精心挑選出來的,所以比大多數剛到集中營的人更「幸運」。剛開始時她被分配到一個營區,在那兒,照正常的發展趨向,她無疑將度過經過精心計算的,縮短了的生命時間。她的很多難友已遭此難。(在這一點上,蘇菲把黨衛軍大隊長弗裡奇給犯人們的「歡迎辭」告訴了我,她甚至能一字不漏地重複他的原話。「我記得他說的每一句字。他說:『你們來到了集中營,不是療養院,這裡只有一條出路——從煙囪上飛出去。』他說:『任何一個不喜歡這裡的人,可以到鐵絲網上把自己吊死。如果是猶太人,你們將無權活過兩周。』接著他又說,『有修女嗎?和教士、牧師一樣,一個月。其餘的,三個月。』」蘇菲早已在到達的二十四小時之內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只不過弗裡奇用黨衛軍的語言再次證實了這一事實。)但正如她在後來與霍斯的那段插曲中對他解釋的那樣,一連串奇怪的瑣碎小事——在營區被同性戀襲擊,一場搏鬥,接著是一個友好的營區隊長的干預——把她帶到了速記組,接著被調往另一個營區,在那兒暫時躲過了集中營摧人的折磨。當然,六個月後,好運再一次撞到她,把她帶到霍斯家裡,受他本人的庇護,過上了更好一點的日子。然而首先是一次關鍵性會面的出現。就在她搬進司令官官邸的兩天之前,汪娜——她一直在比克瑙,被囚禁在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狗窩一樣的地方。自從四月愚人節那天到達之後,蘇菲還沒有見過她——悄悄找到蘇菲,神情激昂地對她大講一番,把她心中的希望之火重新點燃,那就是拯救吉恩的可能性,但這同時也是對她的勇氣的要求。蘇菲知道她不可能有這樣的勇氣,這一點令她非常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