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不容易飄下來了,」隔了好長時間,她聽見他在臥室裡小聲地咕噥著,「我以為我要垮掉——我以為我真的要徹底垮掉了,但我已經飄下來了。感謝上帝,我找到了巴比妥。」他停了一下,說:「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們,那些巴比妥,是吧?」
「是的。」她回答說。她現在非常睏倦。外面,天幾乎已快黑盡了,火焰般的樹葉變得模糊不清,漸漸隱入霧氣朦朧的秋季的夜色中。臥室的燈光透了出去。蘇菲在內森身邊翻動了一下,眼睛望著牆上那幅嵌在琥珀色鏡框裡的畫像,那位另一世紀的新英格蘭老祖母在頭巾下與她對視著,表情安詳而困惑。蘇菲迷迷糊糊地想:攝影師剛說了別動。她打了個哈欠,迷糊了一小會,又打了個哈欠。
「我們最後在哪兒找到它們的?」內森問。
「在汽車儀表板下的小工具箱裡,」她說,「你今天早上放在那兒的,後來你忘了。一小瓶耐波他。」
「上帝,真糟糕。我真的忘了。我一直雲裡霧裡。來!」被子突然一陣抖動,他又興起,伸過手來摸索著她。「噢,蘇菲——上帝,我愛你!」他用胳膊摟住她,用力地將她拉向他;幾乎在同時,她大喘一口氣,尖叫起來。那聲音並不大,但那疼痛卻很真切,嚴重。她發出一聲很小的但卻很真實的哭叫:「內森……」 ……那只珵亮的皮鞋鞋尖狠狠地踢在她的兩根肋骨之間,縮回來,然後又踢過來,她肺部的氣息被擠壓出來,胸部一陣劇痛。「內森!」這是一聲絕望的呻吟而不是尖叫,她那粗重的喘息聲和著他的辱罵一起灌進她的耳朵:「這是你應得的教訓……你這骯髒的波蘭娼婦!」她沒有因疼痛而畏縮,而是吞下了它,把它存進她身體深處的那個地窖或垃圾箱裡,裡面已盛滿他所有的殘暴:他的威脅,他的辱罵,他的詛咒。她也沒有哭。這時,當他半扯半拖地把她帶到那個高高突出的半山腰時,她躺在那兒,透過樹林看著遠遠的下面,看著他們的汽車,車篷已放了下來,孤零零地停在那裡,任憑秋風刮起的樹葉和碎片飄打著全身。已是下午,太陽已經落山了。他們在樹林裡已呆了好幾個鐘頭。他踢了她三次。他的腿第三次收回去時,她還在等待著下一次,渾身顫抖,因為恐懼和疼痛,也因為那浸透雙腿、雙手、骨頭的冰涼的寒氣。但這一次他沒有再踢過來,而是落在了樹葉上。「在你身上撒尿!」她聽見他說:「太妙了[1],好主意!」這時他用那擦得珵亮的皮鞋把她的臉撥了一下,臉朝上對著他;那皮革很冷很硬地靠在她的臉上。當她看著他拉開褲子的拉鏈,並聽從他的命令把嘴張開時,她一時陷入一陣迷茫,想起了他的話:我親愛的,我想你已完全沒有了自我!這話是一個小插曲後他十分溫柔地對她說的。夏日的一天傍晚,他從實驗室打來電話,隨意說起他特別想吃他們在約克威爾吃過的一種麵點,她馬上從弗蘭特布西乘地鐵跑了好幾英里,到了八十六街,發瘋般地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又花了幾個小時把它們帶回去,興奮地展示在他的眼前。你不許這樣做,他心疼地對她說,為滿足我的一點點怪念頭,親愛的蘇菲,蘇菲甜心,我想你已完全沒有了自我!(她現在正這樣想: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但此刻他努力想往她身上撒尿。事實上,這個舉動揭開了他那天恐慌的帷幕。「把嘴張大,」他命令她。她等著,看著,大張著嘴,嘴唇抖著。一滴,兩滴,三滴,軟軟的暖暖的滴在她的眉毛上,就再也沒有了。她閉上眼睛,等著,只感覺到他俯身在她上面,下面是潮濕、冰涼的樹枝樹葉,陰森森的涼風由遠而近,鞭子似的抽打著她。這時她聽見他開始呻吟起來,那聲音伴著恐懼顫抖著。「哦,上帝,我要完蛋了!」她睜開眼看著他,發現他的臉突然變得像魚肚子一樣蒼白;而且她從未見過那張臉那樣出汗,那汗像油珠一樣濺落下來。「我要完了!」他哀嚎著,「我要完了!」他身子一沉,在她身邊蹲下來,把臉埋在手掌中,用手蒙住雙眼,呻吟著,顫抖著。「噢,上帝,我要完蛋了。愛瑪,你得幫幫我!」然後他們把剛才的一切拋在腦後,一溜煙地順著山路小道跑了下去。她像護士帶著傷兵逃跑似的,領著他跨過坑坑窪窪的斜坡,不時回頭看看他,引導他穿過樹叢。他用蒼白的手遮住眼睛,就像在眼睛上纏了一圈繃帶。他們沿著一條湍急的溪流不停地往山下走,跨過一座小橋,穿越更多的染上各種顏色的樹林:粉紅,橘黃,朱紅,一簇簇白色的白樺林不時點綴其中。蘇菲聽見內森又說話了,但聲音很低:「我要完蛋了!」終於,他們來到了平地,那輛被遺棄的汽車還停在那兒,旁邊有一隻翻倒在地的垃圾箱,牛奶紙杯、紙碟、糖果包裝被秋風吹得上下翻飛。終於,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提箱,把它扔到地上,像強盜似的在裡面亂翻一氣。蘇菲站在一邊,束手無策,一言不發;這時箱子裡的東西全被扯了出來,襪子,襯衫,內衣褲,領帶,男式用品等等在空中亂飛,把汽車弄得像花車一樣。「那該死的耐波他呢?」他吼叫道,「我放在哪兒了?哦,他媽的!噢,上帝,我已經……」但他沒有把話說完,而是站起身來轉到車前,一下子撲到前座上,躺在方向盤下發瘋般地弄得儀表盤下小工具箱的門。找到了!「水!」他喘著氣說,「水!」雖然在疼痛中她一時不明白他要幹什麼,但已經條件反射似的把放在後座的紙箱裡的野餐籃子拉了出來。這些東西他們還未動過。她飛快打開一瓶啤酒塞到他手中,泡沫溢出到處都是。他把藥片吞下。她看著他,腦子裡冒出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可憐的惡魔。這是內森的話——是的,是他的——幾個星期前他們去看《失去的週末》,當看到那位瘋狂的想從威士忌中尋求慰藉的雷-米切蘭德時,「可憐的惡魔!」內森當時曾小聲地說。現在,綠色的啤酒瓶已經底朝天,他喉部的肌肉仍在劇烈地抽動著。她又想起那部電影中的情節,想道:可憐的惡魔。這是她第一次對內森產生類似憐憫而非其他的感覺。她不能忍受憐憫他的念頭。一旦意識到這個,她覺得自己十分震驚,臉開始麻木。她慢慢蹲下去坐在地上,背靠著汽車。停車場的垃圾和沙礫被黃昏的風吹起來在她的周圍飛動,被踢傷的肋骨一跳一跳地疼痛無比,像突然降臨的兇惡回憶一樣讓她覺得疼痛難忍。她用手輕輕地摸著肋骨,沿著紅腫的地方輕輕地撫摸著。她不知道他是否踢斷了她的骨頭。她現在頭昏眼花,神經呆滯,已經忘了時間。她似乎沒有聽見他從前排座位上發出的聲音。他躺在那兒,一隻腿還在抽搐(她只能看見濺滿泥的褲腳的翻邊)。他咕噥著,用很低沉的聲音含含糊糊說著什麼「死亡的必要」。接著是一串笑聲,聲音不大:哈哈哈哈……然後又是很久沒有動靜。她輕輕地說:「親愛的,你不要叫我愛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