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涅狄格。
裝著氰化鈉的膠囊(內森說,這些細小的顆粒狀的結晶體像溴塞爾澤一樣平凡,遇水極易溶化)確實很小,比蘇菲見過的其他藥物膠囊更小一些,反射著金屬般的光澤,所以當他用姆指和食指捏著這顆小小的膠囊,將它舉在離她的臉僅幾英寸遠的半空中晃動時,她靠在枕頭上,看著投射在它表面上的外面秋日樹葉的極小的影子,那些樹葉正被秋天的落日映得火紅。蘇菲迷迷糊糊地嗅到樓下廚房裡煮飯的香味——面包,白菜的清香味,看著他手中慢慢轉動的膠囊,腦子裡的睡意像潮水般的退了下去。她清醒過來,一半是因為那聲音,一半是因為光。她完全清醒了,耐波他安眠藥迷人的藍色恍惚一掃而空。不要吮它,要一下子吞下去,他告訴她,別擔心,會有一點像杏仁一樣的苦甜味,也有一點像桃仁,然後就一下子沒有知覺了。——沒任何感覺!——一瞬間的事,毫無痛苦。他說,可能,可能有幾秒鍾會感到難受——很不舒服——但就像打個嗝一樣短暫。他媽的虛無!
“好了,愛瑪,我親愛的,來吧——”一個嗝。
蘇菲沒有看他,而是越過他盯著昏暗中牆上掛著的一幅已經褪色的包著頭巾的老祖母的畫像。她喃喃地說,“你說過你不會的。很久以前你說過你不會的——”
“不會什麼?”
“不會這樣叫我。不會再叫我愛瑪。”
“蘇菲,”他平靜地說,“蘇菲,親愛的。不是愛瑪,當然,當然,蘇菲寶貝兒,蘇菲寶貝兒。”
他似乎平靜多了,早上的狂暴和下午的狂怒都已平息,至少像他給蘇菲服用的耐波他安眠藥一樣暫時平靜了——那該詛咒的巴比妥放在他們倆都知道的地方,他們卻恐懼地以為找不到了;但兩小時前,找到了。他平靜了許多,但她知道,他仍然精神迷亂。她很好奇地想:現在他表面上很平靜,似乎不再令人害怕,她也不再感到什麼威脅,盡管那顆帶有明顯威脅的膠囊離她僅六英寸遠。極小的膠囊外皮上清晰地印著一串極小的普費澤的商標。他解釋說,這是用來裝小貓小狗服用的抗菌素的膠囊,現在成為這種特殊藥劑的特殊容器;由於研究所嚴格的規章制度,他昨天好不容易才弄到它們——這些膠囊本身甚至比氰化鈉更難弄到。她知道,這不是玩笑;如果換個時間、地點,她寧願相信整個事情不過是他經常上演的又一次惡作劇:那小小的粉紅色豆莢一樣的膠囊最後啪地一聲在他手指間打開,一朵深紅色的小花,或一顆瑪瑙、一粒巧克力露了出來。但現在的情形不是這樣,在內森的精神經過長時間的極度興奮之後,她知道這裡面裝著死亡。她只覺得一種遍布全身的懶懶的感覺。她看著他把膠囊放在嘴邊,用牙齒咬住,然後開始用力咬它,剛好把膠囊咬得彎曲卻又不至於破裂。她並不感到恐懼,是因為耐波他還在起作用,她覺得他不過是在嚇唬她。他以前也這樣干過。他從嘴邊拿開膠囊,笑了:“虛無。他媽的虛無。”她想起兩個小時前,就在這個房間裡,他也這麼輕快地跳著逗了她一次。但現在似乎已過去了一個星期,一個月。她很想知道有沒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止住他整天的無休止的狂鬧和一刻不停的說話……早上九點左右他回到粉紅宮殿,狂急地沖上樓梯把她弄醒,直到剛才,他幾乎沒有停過嘴……
……眼睛仍然閉著,從夢中醒來仍然昏昏沉沉的蘇菲聽見內森含混不清地說:“起來,快!”
他繼續說:“斯科費爾德說得對。如果這事兒可以在那兒發生,難道在這兒就不行嗎?哥薩克就要來了!有一個猶太男孩將走向鄉村!”
她完全醒了。她想他會馬上過來擁抱她,並想了想要不要在與他上床前先安上避孕環,她想起已經安上了,便懶懶地翻了個身,露出困倦的笑容迎接他。她想起每當他處於這種興奮的情緒中時是如何貪戀她——她回憶起每一件事——不僅僅是開始的貪婪的溫存,乳頭上溫柔的逗弄,兩腿間溫柔執拗十分饑渴的撫摸,最後是一種完全解放,如入無人之境,十分投入的極樂:他非凡的能力使她達到高潮——不是一次,而是一次接一次,直到一種幾乎是邪惡的最後失落,有如墮入深淵的死亡之旅,兩個肉體在黑暗中旋風般的相融。她弄不清楚她迷失在自我之中還是在他中。(幾乎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用波蘭語思維和說話。她總是大聲地對著他的耳朵說:“Wez mnie,Wez mnie。”這話總是神秘地不由自主地發自她的心靈深處,意思是“拿我吧,拿我吧”。但有一次內森問她是什麼意思時,她快活地撒謊說,它的意思是“來吧!要我吧!”過後內森精疲力竭地宣稱,這就是二十世紀的超級性交——設想一下,在氨基丙苯被發現之前多少年來,人們的性交是多麼平淡和令人乏味啊。現在她完全躁動起來了,像一只貓似的伸開四肢,渾身抖動著。她朝他伸出手去,叫他上床來。他一言不發。她有些不解,接著聽見他說:“起來!起來面對他們!這個猶太男孩想帶你到鄉下去!”她說:“可是,內森——”他馬上打斷她,固執而狂燥地說:“來吧!來吧!我們這就上路!”她感到一絲沮喪,但緊接著想起過去的禮儀,一下子為自己這迫不及待的露骨的性欲感到羞愧。“起來!”他命令說。她裸著身子下了床,抬眼一看,內森正從一張鈔票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睛凝視著早晨散落進來的斑斕陽光——她知道那上面是可卡因……
在新英格蘭的陽光裡,穿過他的手和手中的毒藥,她能看見火紅的樹葉,一棵棵火紅的樹沐浴在朱砂紅色中,一會兒又被抹上一層強烈的金色。外面,傍晚的樹林靜靜地佇立在晚霞的余暉中,像一幅巨大的彩色地圖,樹葉一動不動。遠處的高速公路上汽車在奔馳。她很困,但不敢睡去。她看著正捏在他手中的兩顆粉紅色膠囊。“他的和她的是當代最美麗的思想,”她聽見他說,“他的和她的彌漫整個浴室,整座房屋,為什麼不是他的和她的氰化鉀,他媽的什麼也不是呢?為什麼,蘇菲寶貝兒?”
一聲敲門聲,內森的手輕輕抽動了一下。“什麼事?”他用平靜的聲音問道。“蘭道先生,蘭道夫人,”那聲音說,“我是賴蘭德夫人。我實在不想打擾你們!”那聲音十分討好,小心翼翼的,“在我們這兒廚房七點鍾關門。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我不想打擾你們休息。你們是這兒惟一的客人,所以不用著急。我只是來告訴一聲,我丈夫今晚做了些特色菜,包米牛肉和白菜!”外面沒了聲音。“謝謝。”內森說,“我們馬上就下樓來。”
鋪著古老地毯的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那木頭樓梯像個受傷的動物似的吱嘎亂叫。說啊講啊說啊講啊……內森已說得聲音嘶啞。“想想吧,蘇菲寶貝兒,”他又開始說了,手指撫弄著那兩粒膠囊。“想想在自然界中生與死是如此親密地交織在一起,像一對雙胞胎似的,到處都有幸福與毀滅的種子。比如說這個東西,HCN,以甘甜物的形式存在於整個大自然中,也就是說,與糖——很甜很甜的糖結合在一起。在杏仁,桃仁,一片秋葉,普通的梨子,楊梅裡。那麼你可以想象,當你用那完美無缺的雪白的瓷牙將這個咬爛,把它像一個蛋白杏仁小甜餅一樣吞下去時,你嘗到的味道只是這藥的一個分子發出的一點點……”
她不再去聽他的聲音,轉頭又去看著那片火紅的樹葉。她嗅到樓下飄上來的白菜味,清香清香的。她又想起另一個人的聲音,墨特-哈伯的,總是神經兮兮的,充滿緊張的焦慮:“別太內疚了。你也無能為力,因為在你注意之前他已經吸了很久。這能夠控制嗎?是的,能。不,也許不能。我不知道,蘇菲!但願我知道!人們對氨基丙苯的了解並沒有多少。在一定劑量內它們是無害的,但它們肯定是危險品,會上癮,尤其是與別的東西——如可卡因混用時。內森喜歡用鼻子吸可卡因,我認為那是非常危險的事。於是他完全失去控制,進入一種——我不太懂——一種精神變態之中,沒人能夠將他拉回。我查過所有資料,是的,很危險,非常危險——哦,去他媽的,蘇菲,我不想說得太多。但如果他開始抽搐,你一定要馬上找我或是勞瑞……”她越過內森看著樹葉,感覺到自己的嘴唇一陣發麻,是耐波他?好幾分鍾以來她第一次在床墊上輕微地發起抖來,緊接著感到肋骨一陣劇痛,那是他曾踢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