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中國屏風後走出來。“走吧,親愛的。”她用一種哀求的聲音說。但她看出他還不想關上收音機。她聽見他用尖酸的語氣咯咯地笑著說:“這群笨蛋——他們讓那個胖家伙躲過去了!”她正在抹唇膏,很驚訝地發現過去幾個月來紐倫堡的審判和它所披露的東西在內森心中占據著如此重要的位置。但過去並不總是這樣的。他們在一起的最初一段日子裡,他好像對她所經歷的一切並沒有多少意識,它所產生的負面影響——嚴重的營養不良,貧血,脫落的牙齒——這些才是他所關心的。當然他並不是不了解集中營;蘇菲想,也許對內森,對全體美國人來說,這些暴行不過是一個十分遙遠,抽象,異域的情節,奇特得難以理解,抽象虛無得難以留下什麼印象。但一夜之間來了個急轉彎;那部紀錄片震撼了他;接著,《先驅論壇報》刊登系列報道,對紐倫堡審判中披露的一連串惡劣暴行做了調查性分析;其中,在特裡布林卡實施的那次猶太人徹底滅絕的全面情況——僅統計數據便令人難以想象——被揭露出來。
所有的罪行都被慢慢地揭露出來。1945年春天,歐洲大陸戰爭即將結束前,集中營的暴行開始公諸於眾。那時離現在不過一年半時間,但有關毒氣殺人的詳細材料在紐倫堡法庭上堆積如山,告訴人們更多的鮮為人知的難以接受的暴行。她看著內森,有一種感覺——他是那種後知後覺的人。在此之前,他一直不相信,以懷疑的眼光看待這一切;而現在,他徹底信了。他用大量的時間花大量的精力收集集中營的一切資料,紐倫堡的,戰爭的,反猶太主義的,以及對歐洲猶太人的大屠殺等等。(最近許多個晚上他們倆本應該去電影院,卻成了內森穿梭於紐約公共圖書館布魯克林分館的時間,他在閱覽室裡做了大量筆記,把紐倫堡揭露的罪行全部記下來;他還借閱了大量的有關書籍,諸如《猶太人與人類的犧牲》、《希特勒許諾下的波蘭與猶太人》等,他因此成為納粹與猶太人問題的專家,就像他在其他領域中一樣。他有一次問蘇菲,在人類的行為上有沒有這種可能(他像個細胞學家一樣說),納粹現象如同一叢巨大的長勢凶猛的毒菌,像一個惡性腫瘤一樣對人體造成致命危害?在整個夏天和秋天,他不時問她這個問題,他的行為就像一個靈魂著魔的人一樣,令蘇菲困惑不解。
“像他的許多同事,納粹的頭目們一樣,戈林十分熱愛藝術。”H-V-卡爾籐博恩用衰老的蟋蟀般的聲音說,“但這是一種典型的納粹式的狂熱的愛。以戈林為代表的德國高級軍官們在許多國家的博物館裡大肆掠奪,荷蘭、比利時、法國、奧地利、波蘭……”蘇菲真想把耳朵堵上。難道不能把那場戰爭,那些年月,統統鎖進大腦深處,永遠遺忘在那兒嗎?她想轉移內森的注意力,於是又叫道:“你的實驗真了不起,親愛的。你不想去慶祝一下嗎?”
沒有回應。那蟋蟀似的聲音仍干巴巴地念著枯燥的墓志銘。蘇菲仔細想了一下內森這種無法擺脫的困惑情緒。她想,好吧,至少不用擔心他侵入我的感情禁區。和其他一些與她的感情有關的事情一樣,內森從來都表現得十分禮貌和體貼。她十分固執地堅持說(她對他講得很清楚):她不會也不能講她在集中營的經歷,她告訴他的幾乎所有的事,都是在那個值得回憶的甜美夜晚,在這間屋子,她粗略的吞吞吐吐的地向他述說的。但這極其有限的話語仍讓他長了不少見識。然而,她並沒有對他示意她不願談這些往事——她確信他十分善解人意,他一定明白她不願舊事重提。所以,除了開車送她去哥倫比亞醫院做檢查時提到過——為避免誤診和錯誤治療必須這樣做,他們從未議論過發生在奧斯威辛的事。即使在那時,她也講得十分簡潔,但他完全能明白。他的善解人意是她她對他感激不盡的又一原因。
她聽見收音機被關掉了,內森繞到屏風後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對此她早已見慣不驚。他的眼睛在發亮;她可以感覺到他有多麼激動和亢奮,好像通過一種神秘渠道獲取了某種能量似的。他又開始吻她,舌頭又一次伸進她嘴裡。每當他陷入這種藥物造成的迷亂中時,便會像一頭發情的種牛一樣欲火中燒,而且每次也能激起她的欲望,願意馬上准備好接受他。此時她感覺到自己下面潮濕、溫暖。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陰莖上,她撫摸著它,感覺到它硬得像掃帚柄,在法蘭絨衣服下面硬梆梆地挺立著。她的雙腿一陣發軟,呻吟著,伸手去拉他的拉鏈。她那靈活的手和他那等待撫摸的陰莖早已成為他們之間愛的自然流露;任何時候她去觸摸他時,總是想起嬰兒伸出小手去抓大人手指的情景。
可是他突然將她推開。“我們這就走吧,”他說,“我們還有很多有趣的事。一個舞會!”她明白他的意思。內森每次吃了氨基丙苯後,與她做愛便不只是一種有趣的事——那簡直是解除一切武裝的,汪洋恣肆的,到了另一世界的感覺,而且永無休止……
“直到那天晚上很晚時,我都沒有想到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蘇菲告訴我,“在墨特-哈伯家的聚會上,內森開始令我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墨特-哈伯在布魯克林大學附近的房子有一個寬敞的頂樓,聚會就在那裡舉行。墨特——你那天在海灘上見過他——是大學的生物教師,內森的好朋友。我喜歡他。但老實說,斯汀戈,內森的大多數朋友我都不喜歡,不管是男是女。我知道,這是我的毛病。我很害羞。一方面是我的英語太糟,我的表達勝於理解,如果他們說得太快時我便懵了。還有,他們總是談我不懂或不感興趣的話題——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和陰莖妒忌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如果他們不是一直那麼嚴肅的話,或許我還會有興趣聽一聽。哦,不過我與他們還能夠相處——你必須明白這點。當他們一開始談論性高潮的理論問題時,我便坐在一邊想我自己的事。我想他們也還喜歡我,雖然他們一直對我有點戒備,還有些好奇,因為我從不多談我的過去,總是獨自一人呆著。還有,我是這群人中惟一的非猶太姑娘,也是惟一的波蘭人,我想這使我顯得有點奇特和神秘。
“那天我們到那兒時已經很晚了。我想勸他不要吃藥,可我們離開耶塔時他又吃了一顆氨基丙苯——他把它叫做苯尼。當我們鑽進他哥哥的車去參加晚會時,他一直很亢奮,像一只鳥,一個在天空高高飛翔的天使。車上的收音機裡《唐-基歐瓦尼》正在引吭高歌——內森記得那首歌的歌詞,他的意大利歌劇唱得很不錯——他也開始放聲高歌,完全沉醉在這部歌劇裡,以致忘了在十字路口轉彎去布魯克林大學,而是朝弗蘭特布西開去,一直開到海邊。他開得很快,我開始擔心起來。這一路高歌和方向錯誤害得我們遲到了,很晚才到達,那時肯定已有十一點了。這是一個很大的聚會,至少有一百多人。還有一個非常著名的爵士樂隊——我忘了吹單簧管的那個人的名字,我聽見音樂聲從室內傳出來,聲音大得驚人。我不太喜歡爵士樂,最近才開始有點喜歡,是在……在內森離開之前。
“大部分人是布魯克林大學的研究生和教師什麼的,也有不少其他的人。什麼人都有,是一個混雜的群體。有幾個漂亮姑娘是從曼哈頓來的模特兒,有不少音樂家,還有好些黑人。我從沒這麼近距離地看過黑人,我覺得他們十分不同,我很喜歡聽他們的笑聲。人人都喝著酒,很開心。有一股怪怪的煙味,我第一次聞到這種氣味,內森告訴我是大麻——他把它叫做茶。大多數人似乎都很高興。起初晚會還不錯,我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可怕的事要發生。我們進去時,我看見墨特站在門口,內森對他講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實驗,他簡直是大叫著宣布了這條消息。我聽見他說:‘墨特,墨特,搞定了!我們把血清酶的問題解決了!’墨特已經知道這個消息——我剛才說過,他是生物教師——他使勁拍著內森的背,然後一起喝下很多啤酒表示慶賀,另一群人也圍上來祝賀他。我還記得我當時感覺是那麼幸福。啊,我的意思是說,一個將在醫學研究史上永遠留名的了不起的人和我如此親近,並被他深深愛著。斯汀戈,我當時都快要暈倒了,因為那時他用手臂緊緊摟抱著我,對大家說:‘我應該感謝這位一直奉獻自己陪伴在我左右的可愛的女士,繼瑪麗-斯克羅多烏斯卡-居裡以後的又一位傑出的波蘭婦女,她將成為我的新娘伴在我身邊,成為我永遠的支持。’
“斯汀戈,我真希望我能形容我當時的感受。想想吧!要嫁給他了!我一下子茫然失措。我真不敢相信,可這確實發生了。內森吻了我,人人都笑著圍上來祝賀我們。我以為我在做夢,因為那太突然了。哦,他以前也說過結婚之類的話,但只是說說而已,開了玩笑,雖然那總能讓我激動。但我從沒認真想過這件事情,所以我一下子不知該怎麼辦。我真不敢相信,它就像一個夢。”
蘇菲停了下來。每當談起她的過去或與內森的關系,以及內森的一些神秘之處時,她總習慣於把臉埋在雙手中,好像要從合著的手掌的黑暗籠罩中尋求答案似的。她現在又是如此,過了好一陣才抬起頭來,繼續說道:“現在很明顯,這……這一宣布不過是他服藥後的表現,這種亢奮使他像天使一樣越升越高。但當時我沒想到這點,我以為這是真的,只需找個時間我們就會結婚。我高興極了。我開始喝酒,晚會的高潮也開始來臨。內森最後不知到哪兒去了。我和他的一些朋友聊了起來。他們都向我道喜。有一個內森的黑人朋友,我一直很喜歡他。他是個畫家,叫羅尼什麼的。我和羅尼一起來到外面的屋頂平台上,那兒有一個十分性感的東方姑娘,我忘了她的名字。羅尼問我要不要茶,一開始我沒有弄明白,我很自然地想到那種放上糖和檸檬的飲料,但他大笑起來,我這才明白他說的是大麻。我有些怕——我一向害怕失去控制——但是,當時我太興奮了,我想我用不著害怕,可以試一試。於是羅尼給我一小支香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快便明白了人們為什麼用它來尋找快樂——它太奇妙了!
“大麻使我全身充滿一種甜蜜的飄飄欲仙的感覺。屋頂平台上有點冷,但我一下子感覺全身暖暖的,整個世界,夜晚,未來似乎都變得比以往更加美麗。奇跡,這夜晚[1]!布魯克林就在眼底,閃爍著萬家燈火。我在平台上呆了很長時間,與羅尼和他的中國姑娘聊天,聽著音樂,看著天上的星星,感覺好極了。我想我一點也沒意識到已過了很長時間。當我回到屋裡時已經很晚,差不多快四點了。晚會還在十分熱烈地進行著,音樂還在演奏,但有些人已經離開了。我找了一陣內森,但沒找到。我問了幾個人,他們給我指了一間房間,靠近頂樓的一端。於是我朝那兒走去,看見內森和另外六七個人呆在裡面。那兒什麼娛樂活動也沒有,十分安靜,就像誰剛出了什麼事大家在想辦法似的,空氣十分凝重。走進去時,開始感到不安,覺得很不舒服;我開始意識到有什麼很嚴重很糟糕的事即將發生在內森身上。這種感覺很可怕,就像遭遇了一次海浪襲擊。很糟,太糟了!
“你瞧,他們在那兒收聽收音機播放的在紐倫堡執行絞刑的實況。收的是短波,但是是實況——是直接從那兒發出的,我聽見哥倫比亞廣播電台的播音員用平靜、遙遠的聲音描述著正在紐倫堡執行的絞刑的每一個細節。他說,馮-裡賓特洛甫已經斃命,接著是猶多,再後來是朱裡葉斯-斯特雷奇。斯特雷奇!我實在無法聽下去了!我突然全身癱軟,惡心,難受,很難形容這股難受勁兒。因為這些人被吊死我本應該高興得發狂,可它卻讓我想起了我竭力想忘掉的一切。去年春天我就有過這種感受——我告訴過你,就是我從雜志上看見了那幅照片——魯道夫-霍斯脖子上套著絞索那張照片的時候。所以當那間屋子裡的人們收聽紐倫堡的行刑情況時,我只想逃跑。我不停地對自己說:我真的不能與過去告別嗎?我看著內森。他仍然很亢奮,我能從他眼睛裡看出來;但他和別人一樣仔細地聽著,臉色陰沉,痛苦,臉上有某種令人害怕和不對勁兒的東西。晚會上的興奮與歡樂都已不見了,至少在這裡沒有了。這兒就像在為死者守靈一樣。新聞終於播完了,要麼就是收音機關掉了。人們開始帶著嚴肅而激動的神情議論起來。
“他們都是內森的朋友,我都認識;有一個我記得特別清楚,我以前和他說過話,叫哈羅德-斯科費爾德,我想他和內森差不多大吧,好像在大學教哲學。他十分嚴肅,冷漠,但相比之下還比較喜歡他,我想他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他十分憂郁,對自己作為一名猶太人這一點十分敏感。他說了很多話。我記得他在那天晚上比以往更加激動,喝了過多的啤酒和葡萄酒,但即使這樣,我也敢肯定他不像內森那樣亢奮。他顯得十分搶眼,光禿禿的頭,留著兩撇胡子,就像——我不知道怎麼用英語描述那種動物——生活在冰上的海象,挺著大大的肚子。哦,是的,海象。他一直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說話時,人們總是聽著——他開始說著諸如……‘紐倫堡是個鬧劇,這些絞刑都是鬧劇。這不過是象征性的復仇,做秀罷了!’他還說:‘紐倫堡是一場披著正義外衣的卑鄙消遣,而對猶太人的仇恨仍然毒害著德國人民。正是德國人自己最應當被解決——是他們允許這些人來統治他們並屠殺猶太人。而不是這些’——他用了這些詞——‘不是這些狂歡節上的跳梁小丑。’他又說:‘德國的前途在哪裡?他們還將變富,然後再來殺猶太人嗎?’這些話就像一個很有煽動力的人在演講。我曾聽說他能讓他的學生們個個聽得如醉如癡。我一邊看一邊聽一邊幻想起來。他的話裡含有一種可怕的痛苦感。他問,猶太人在地球上還有安全的地方嗎?然後他自己回答說,沒有。那麼,猶太人可曾找到過安身之所?回答仍然是,沒有。
“這時我突然發現他談起波蘭。他說,在紐倫堡或別的什麼地方進行的一次審判中,有人證明在戰爭期間猶太人從波蘭的集中營裡逃跑出來,想在當地人那裡尋找藏身之處,但波蘭人卻背叛了猶太人,沒給他們任何幫助。他們甚至做了更壞的事。事實上,他們把猶太人全部謀殺了。斯科費爾德說,這是一個可怕的事實,它證明猶太人確無安身之處,甚至在美國也沒有!天哪,我記得他的憤怒。當他談到波蘭時,我全身癱軟,心劇烈地跳動著,盡管我知道他並不是針對我。他說波蘭是個最壞的例子,也許比德國更壞或至少可以劃等號。因為正是在波蘭,當一直庇護猶太人的畢蘇斯基死後,那裡的人民一有機會便轉而迫害猶太人。他又說,難道不正是在波蘭,那些年青正直的猶太學生被隔離起來,被強迫坐在教室的特殊座位上,受到比密西西比的黑人更加不堪的對待嗎?人們有什麼理由相信這樣的‘猶太座位’不會發生在美國?斯科費爾德說這話時,我不禁想起了我的父親,正是他想出了這個主意。這時我父親好像突然出現在眼前,他的靈魂走進來,離我很近,我真想馬上鑽到地板下去。我想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早已把這些事從腦子趕出去,埋掉了;而現在一下子被這個斯科費爾德全都倒了出來。我真受不了了。天哪,我受不了了!
“當斯科費爾德還在繼續講的時候,我踮起腳尖悄悄靠近內森,悄聲對他說我們得回家了,明天我們還要動身去康涅狄格哩。可內森一動不動,他就像——嗯,就像一個被摧眠的人。他像斯科費爾德的那些學生一樣,眼睛直盯盯地看著他,傾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但終於他悄聲回答我說他還要等一會兒,讓我先獨自回去。他說這話時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嚇壞了。他說:‘我要到聖誕節才睡覺。’他顯得有些瘋狂,‘你回家睡覺吧,我明早去接你。’於是我趕緊離開,不再去聽斯科費爾德的話,那些話差點殺了我。我乘出租車回家,心裡害怕極了。我完全忘記了內森說我們要結婚的話。我只覺得惡心,覺得自己忍不住快要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