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察覺到這種情緒的突變,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們相識的最初幾天的甜蜜回憶裡蒙上了一層陰影——某種煩擾,痛楚的東西。在那一瞬間,她的臉色陰沉下來,籠罩在一片陰影裡,原來正巧有一片圓圓的顏色奇怪的雲遮住了太陽,使我們感到一陣秋日的涼意。這種巧合極富戲劇性,對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說作者來說真是件令人興奮的事。她打了一個寒戰,趕忙站起身來,背對著我,用兩條赤裸的手臂把自己的身體緊緊抱住,好像剛才那陣微風吹進了她的骨髓。我不知該怎麼做——她憂鬱的神色和這種姿勢都讓我不知所措——我想起五天前的那個晚上,我無意中碰見他們倆的情形,想著還有多少事情與這有關。比如說莫裡斯-芬克,他曾看見並對我描述的那場可憎的表演——他所看見的暴行:她倒在地板上而內森卻還在毆打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在接下來的每一天裡,我都看見蘇菲和內森出雙入對,「迷戀」一詞似乎成了他們關係的本質中一個蒼白無力的描述,而這一切又怎樣解釋呢?每次蘇菲談起他時都是那麼動情,為他的溫柔和善良而感動不已,眼裡總閃著淚光——而這充滿熱情的聖徒一般的傢伙幾天前卻在耶塔的公寓門口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恐怖分子。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願多想這些,因為那片雲彩還在繼續向東飄移,陽光又一次灑在我們身上;蘇菲笑了,彷彿陽光把她的憂鬱一掃而盡。她把最後一點麵包屑拋向泰德烏茲,說:「我們該回去了。」她興奮地大聲宣佈說,內森為他們的晚餐買了一大瓶勃艮第酒,她必須去位於教堂大街的A& P商店買一塊上好的牛排來下酒。做完這個以後,她會花掉一個下午的時間與《熊》繼續搏鬥。「我很想見見這位威廉-福克納先生。」我們慢慢走回公寓時她這樣說:「告訴他說他總是讓波蘭人讀得很困難,特別是當他沒完沒了地說著一個句子的時候。不過,斯汀戈,那人怎麼會那麼寫書呢!我覺得我正身處密西西比河。斯汀戈,將來某個時候你願意帶我和內森到南方去看看嗎?」
我走進我的房間,蘇菲那活潑的身影也已不見了,萊斯麗-拉普德斯又一次佔據了我的大腦,像一把大錘敲擊著我痛苦的心。我曾傻乎乎地想,那天下午,在我們約會前的時間裡,我要按慣常的作息時間做點正經事,也就是說給南方的朋友寫幾封信,或在筆記本裡塗上幾筆,要麼就乾脆躺在床上看書,但似乎都很難如願。 近來,我被《罪與罰》深深吸引,儘管我的作家夢想也因這本書令人驚歎的廣博與複雜程度而深受打擊。但我仍用了好幾個下午的時間,帶著敬佩的好奇心如饑似渴地閱讀著。我的好奇心大部分只是與拉斯科尼可夫有關,他在聖-彼得堡苦惱而豐富的經歷(除了謀殺)與我在布魯克林的遭遇何其相似。它對我的影響是如此之大,以致我產生了一個想法——不是出於好玩,而是十分嚴肅的,這一點令我吃驚不小——假如我也沉溺於製作一次帶有玄學意味的謀殺,比如說把刀子刺入一個像耶塔-齊墨爾曼一樣的無辜的老婦人的胸膛,不知會對我的肉體和精神產生怎樣的後果。我認真思索了一遍。這本書強烈迫人的觀點使我退縮,然而每天下午它的吸引力又最終不可抵擋。可萊斯麗-拉普德斯奪走我的智慧,俘虜了我的意志,那天下午,我沒碰那書。
我也沒寫信,沒在筆記本上塗上幾句詩文——從諷刺詩到啟示錄,我都從風格上模仿塞裡爾-康納利和安德烈-紀德——用這個辦法我可以使自己盡快開始記日記。(很早前我曾將我這些充滿青春氣息的東西毀了相當一部分,只留下了一百多頁具有懷舊價值的雜記,其中包括寫萊斯麗的部分和一篇九百字的雜文——在那些滿載焦慮與深思的日記中,這篇東西令人稱奇。它是有關性用品的「功過是非」的。顯然,這是我在試用各類潤滑劑後寫下的,我記下了它們各自的特點,比如磨擦係數、芳香度等等。「象牙雪花」成為優勝者,因為它可以在常態體溫下輕易溶化成乳狀。)不,我不願再受良心以及加爾文工作道德的束縛,而且儘管我並不疲倦,我仍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呆呆地躺在那兒。我意識到幾天來的發熱已使我的肌肉開始抽搐,這樣大動感情很容易患病的。我橫臥在床上,六英尺長,全身慾火中燒。每當想到萊斯麗,想到幾小時後她就會一絲不掛地蜷在我懷裡,我的心便狂跳不止。我已說過,這對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說也許會有生命危險。
當我躺在那間散發著薄荷糖般光線的房間裡,下午的時光悄悄過去。與我的暈眩相伴的是一種近似瘋狂的半信半疑的情感。請記住,我仍然是童男,這更讓我有種夢境般的感覺。我將不僅僅只在愛的邊緣徘徊;而即將啟程前往一個田園牧歌般的寧靜之地,一個黑暗的神秘領域。我又一次想起(這些聲音有多少次在我的心中響起?)頭腦簡直而十分性感的萊斯麗曾說過的那些話。當我這樣做時——腦海中便浮現出她那溫潤肉感的嘴唇,閃閃發光、校正得完美無缺的牙齒,還有冒著唾沫星的嘴角,似乎這就是那天傍晚最令人頭暈目眩的夢。當太陽從夕普榭德海灣落下去後,那張嘴將——不,我不能再想那張柔軟甜美的嘴,我馬上便可以真正觸到它了。剛一過六點,我便從床上一躍而起,沖了個淋浴,又刮了刮鬍子。那已是我那天第三次刮鬍子了。最後,我穿上我惟一的那件斜紋西服,從「金庫」裡抽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衝出房間,開始那偉大的歷險。
在門廳裡(在記憶中,我一生中的重大事件常常被一些印象鮮明的小人物點綴著),耶塔-齊墨爾曼和可憐、粗俗的莫伊西-穆斯卡特布裡特正在激烈地爭吵。 「你說你是一個誠實的年輕人,而你卻對我做這樣的事?」耶塔用一種充滿痛苦而非憤怒的聲音衝他吼著,「你在地鐵裡被搶劫?我給了你五個星期的時間付房租——而現在你卻對我來老一套!你以為我還是個不諳世故的小丫頭,會相信你的話?呵——哈!」那一聲「呵——哈!」真是神奇,表現出一種莫大的蔑視。我看見莫伊西穿著一件黑色的基督教徒的晨服,那滿是汗水的肥胖身體真真切切地畏縮了一下。
「可那是真的!」他一口咬定說。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說話,是那種少男的聲音——一種假聲——似乎很適合他果凍一樣的體態。「真的,我的包被搶了,就在伯根大街的地鐵裡。」他像要哭出來了,「是個黑人,一個小個子黑人。噢,他動作快極了。我還沒來得及叫,他已經跑到樓梯上去了。哦,齊墨爾曼夫人——」 那聲「呵——哈!」再一次響起,那傢伙又渾身一抖。「我該相信你嗎?我該相信這位紳士——一個即將成為猶太牧師的先生講的故事嗎?上星期你對我說——哦,你對我發誓說,你到星期四下午就會有四十五美元,而現在你卻告訴我你被搶劫了!」耶塔肥胖臃腫的身體向前傾著,像要打架似的,但我覺得她只是咆哮一下做做樣子,並沒有真正的威脅。「我出租房屋已有三十年了,從未驅逐過房客,只在1938年趕跑過一個怪裡怪氣的斯拉夫人,他專穿女孩子的緊身短褲。但現在,我的上帝,幫幫我吧,我不得不趕走這位紳士!」
「求求你!」莫伊西可憐兮兮地哀求著。
我覺得自己是個闖入者,於是趕緊悄悄地想從旁邊溜走,或者乾脆從那兩具肥胖的身體中間蹭過去。我小聲地說了句「請原諒」便想開溜,正在這時,我聽見耶塔說:「哎,哎!你要幹什麼去,羅密歐?」
我意識到一定是那件剛剛漿洗過的斜紋西服和上了發油的頭髮,以及剃鬚時用的羅亞爾-林密牌剃鬚膏——我曾把它放肆地倒在臉上,又塗抹得那麼厚,以致我整個人都散發出一股熱帶園林的味道——引起了她的關注。我微微一笑,說不去哪兒,便溜了過去,迫不及待地趕緊逃離這亂糟糟的一團,以及耶塔不懷好意的盯視。
「我敢打賭,今晚有個女孩的夢就要實現了!」她在我身後哈哈大笑著說。 我朝她揮揮手,瞟了一眼畏畏縮縮、可憐巴巴的穆斯卡特布裡特,便一頭扎進令人愉快的六月傍晚的夜色中。當我朝地鐵站走去時,我還能聽見他那娘娘腔在哼哼唧唧地說著什麼,然後慢慢消失了,接著是耶塔那極度克制的聲音,表明莫伊西不會被趕出去了。我已逐漸發現,耶塔確確實實是個好老闆娘,或者用另外一個成語,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善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