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在她身旁坐下時,她又感覺到他目光中的那股力量。他有好一陣子沒有開口,儘管她信任他,可還是感到有些不安。終於他開口說道:"我敢拿一百美元來打賭,你患有嚴重的貧血症,可能缺葉酸或是B12,但最可能的是缺鐵。寶貝兒,你最近吃得好嗎?"
她告訴他,除了最近幾周處於半絕食狀態外,她在過去六個月的飲食一直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好得多。"但我有個問題,"她解釋說,"我不能吃太多的動物脂肪。但別的還行。"
"這就是缺鐵的原因。"內森說,"從你講的情況看,你攝入的葉酸和B12足夠了。人對這兩種東西的需要只是一點點。然而鐵卻是十分麻煩的事。你一旦缺鐵就很難補上。"他停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她臉上的焦慮神情(她為他的話感到困惑不解),趕緊衝她一笑:"這種病其實很容易對付,一旦你抓住了它。"
"抓住?"
"就是說如果你明白了病因所在,就很容易治癒。"
不知什麼原因,她不好意思問他的名字,儘管她很想知道。當他坐在她身旁時,她偷偷瞅了他一眼。他的臉一看便知是猶太人——這絕不會錯,臉上的線條均稱,隆起的鼻子十分端正,眼睛閃閃發亮,充滿智慧的眼神一會充滿幽默,一會兒又迅速地回復到柔情。他的再次出現讓她感覺好多了,眩暈、睏倦、不適都一掃而盡。她躺在那兒,突然想起一件愉快的事。那天早些時候,她在《紐約時報》的電台節目表上發現WQXR音樂台將在下午播放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這令她很失望,這正是她上英文課的時間。這有點兒像她上次重新發現的莫扎特的《降E大調協奏曲》一樣,但不同的是,她還清楚地記得從前——也就是在克拉科夫的音樂會上她聽過這首樂曲,但現在在布魯克林,因為她沒有唱片,也因為她總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所以這首撩撥著她的心靈的《田園交響曲》一直在逃避她,就像她在森林裡追逐一隻美麗的小鳥,剛把樹葉撥開,它又飛走了。
現在她想,今天的意外事件讓她因禍得福,她至少可以聽聽音樂了;對她來說,這似乎比那些有關醫學的談話更加重要。於是她說:"我打開收音機,你不介意吧?"他站起身來剛把它打開,費城管絃樂隊的演奏便開始了。一開始是低沉的絃樂聲,略微躊躇停頓後,一陣歡樂的樂聲逐漸強烈起來,整個樂曲如癡如醉地讚美著繁花似錦的世界。一陣強烈的感受向她襲來,她覺得自己快要死去了。她閉上眼睛,一直緊緊地閉著,直到樂曲結束。當她再次睜開雙眼時,淚水從臉龐上滑落下來。她有些窘迫,可毫無辦法,也不能對那個撒馬利人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他正俯身關切地看著她,用手指輕輕觸摸著她的手背。
"你是因為這音樂太美麗而掉淚嗎?"他說,"即使它從這小小的收音機中傳出來?"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想哭,"隔了好一陣,她才重新恢復知覺,回答說,"也許是為我犯的錯而哭。"
"犯錯?你指什麼?"他問。
她又沉默了一陣,然後接著說:"是關於聽到這音樂的一種錯覺。我以為我最後一次聽這音樂是在克拉科夫,那時我還小。而現在我聽它時,我發覺其實我後來在華沙也聽到過。那時我們被禁止收聽廣播,可有天晚上,我從被禁止收聽的電台裡聽到了來自倫敦的聲音。現在我記起來了,那才是我最後一次聽到的音樂,然後我就到……"她停了下來。她究竟為什麼對一個陌生人說這些呢?這關他什麼事?她從抽屜裡拉出一張紙巾,把眼淚擦乾。"我回答不好。"
"你說到……"他繼續問,"到哪兒之前?你是說去那個他們對你幹這個的地方?"他用眼睛示意著她手臂上的刺字。
"我不能談那些,"她突然說道,但馬上後悔起來,因為他的臉一下子紅了,小聲嘀咕著:"對不起,對不起!我真是個可惡的密探……我有時候簡直就是一個傻瓜,一個傻瓜!"
"請別這樣說,"她趕緊打斷他,感到有些不安,"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停了一下,搜腸刮肚地尋找一個合適的字眼,法語、德語、波蘭語、俄語,但都無濟於事,她只好用英語說道,"對不起!"
"我有個毛病,喜歡把這個大鼻子伸到與它無關的地方。"他說。她看見他臉上的紅暈已經消退。接著他突然說:"哦,我得走了,我有一個約會。不過聽著,我今晚能回來嗎?別回答我!我晚上回來。"
她沒法回答。她的腿就像不在自己身上(這是事實,並非誇大其辭,因為就在兩小時前,他從圖書館裡把她抱出來,然後上了一輛出租車)。她只好點點頭,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直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下仍未退去。後來的那段時間實在讓她揪心。她一直等著盼著聽到他的腳步聲。這種興奮令她吃驚。後來,大約七點左右,他回來了,又帶回一大包食物,還有兩打她見過的最迷人的黃玫瑰。她下了床四處走動,覺得差不多完全好了。可他仍要她別動:"好了,就讓內森來吧。"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內森。內森!內森,內森!
她告訴我,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共進的第一餐。那是用韭菜燒小牛肝做成的晚餐,香味四溢,令人垂涎欲滴。"這些菜含鐵豐富。"他大聲說著,一邊低頭忙碌著,額頭上滲出了汗珠。"沒有什麼比肝含的鐵更豐富!還有這些韭菜,它們能改善你的音色。你知道嗎,尼諾皇帝每天吃韭菜,以保護他那洪亮的嗓音,這樣斯尼卡掏心裂肺地嚎叫時,他只須輕聲低吟就行了!坐下,不用你忙活!"他命令道,"這是我的事兒。你要做的只是吃,吃鐵!這便是我們為什麼還要有一些波菜色拉。"她簡直對內森的烹飪技術驚呆了。他一邊精心調製,一邊還不忘用科學的配方使食物富含營養。"洋蔥炒牛肝是一種傳統做法,但用韭菜、蜜餞來做的話,味道會很獨特。這些韭菜很難買到,我是在一家意大利超市找到的。你太需要鐵了,就像你那張可愛而蒼白的臉上長著的鼻子那麼明顯,所以我又弄來了一些波菜。說到波菜,前不久有一項研究發現,波菜裡含的草酸會抵銷鈣的攝入,而你同樣也需要補鈣。這太糟了。不過你仍然可以從中獲得一些鐵。還有窩苣……" 這頓飯相當不錯,但主要是為健康著想,而那瓶葡萄酒便算這頓晚餐最宜人之物了。在克拉科夫的時候,蘇菲可以說是喝著葡萄酒長大的。她父親是一個享樂主義者,所以他堅持(哪怕在蒙大拿這樣缺少葡萄的貧瘠地區)讓她媽媽在豐裕精美的維也納式飲食中一定要配以奧地利和匈牙利平原出產的各種葡萄佳釀。但是戰爭毀了一切,奪去了生活的所有樂趣。從那以後,她再沒有特意去喝過什麼,即使置身於弗蘭特布西近郊,當所有的選民們都在為蒙戈.戴維祝酒時,她對酒也沒有產生任何意識。這該死的酒!內森帶來的這瓶酒很不錯,蘇菲忍不住重新品味起"佳釀"的定義;即使她不了解法國酒的奧妙所在,內森也沒有告訴她這是1937年釀製的馬哥特城堡酒——那是戰前最後一次葡萄豐收的產品,或告訴她這瓶酒花了十四美元(這價格驚得她目瞪口呆,差不多是她半周的薪水。她瞟了一眼標籤,露出一絲懷疑的表情),倒酒的時候,首先浸入心脾的是酒香。內森喋喋不休地說著。但她只知道,酒香帶給她的是無比的快感,一種甘美的、超然的暖流直向她襲來,傳遍全身,證實了所有離奇古老的有關酒的醫學效能的名言。她感覺輕飄飄的,暈暈乎乎。晚餐快結束時,她對她的恩人說:"你瞧,聖徒的美好生活一定是在天堂裡要喝這樣的美酒。"內森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透過玻璃杯裡紅色的殘酒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露出一付略醉的快樂神情。"不要說要喝酒,只說喝酒。"他輕聲糾正著她的語法,然後接著說,"請原諒,我是頑冥不化的令人討厭的書獃子。"
後來他們一起把碗碟洗淨,然後面對面坐在兩張直靠背的椅子上。椅子很不舒服,但那時是房間裡僅有的傢俱。突然,內森被蘇菲床頭上的一排書所吸引,那都是波蘭版的海明威、沃爾夫、德萊塞和法內爾的作品。他說了些什麼,使她覺得他對這些作家很熟悉;他用非常推崇的口吻說起德萊塞。他告訴她說,他在大學裡曾一口氣讀完《美國悲劇》這部長篇巨著,差點看得眼珠都掉出來了;然後他眉飛色舞地談起《嘉莉妹妹》。這本書她還沒看過,他要她一定讀一讀,還向她保證說,這是德萊塞的代表作。他突然停了下來,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滑稽地盯著她。她被他的模樣逗得大笑起來。他說:"你瞧,我還不知道你是誰,你是做什麼的,波蘭寶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