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內森鼓勵我多陪陪蘇菲,於是在他上班之後,我毫無內疚感地站在過道裡呼喚蘇菲。那是個星期四,是她的休息日。當她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下來時,我問她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到公園去吃午餐。她高興地大叫:"太好了,斯汀戈!"然後便不見了。坦率地說,我的腦袋裡此時滿是女人的乳胸、小腹、臀部,尤其是上周在沙灘上見到的那個美女的肉體——內森愉快地端給我的那"一道不錯的菜"。
盡管我淫心大亂,我還是回到書桌前,想再寫上一兩個鍾頭。周圍差不多一直有動靜,但不太明顯。公寓裡其他人來來回回地走動著。莫裡斯.芬克一邊打掃前廳,一邊嘟嘟囔囔地罵著惡毒的髒話。耶塔從她三樓的房間裡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下來,做每日一次的例行巡視。長得像頭巨鯨似的莫伊西o穆斯卡特布裡特前往他的猶太神學早課,腳步笨重,聲震樓宇,可口裡居然吹著"驢小夜曲"的歡快旋律,而且兩者居然那樣和諧,真是不可思議。過了一陣,我停下筆來,站在朝向公園的窗前,看見阿斯特麗德.溫斯特恩——兩個護士中的一個,剛從金斯縣醫院值夜班回來。她剛把房間門在我的房間對面"砰"地一聲關上,另一個護士利蓮.格羅斯曼又忙著從房間出來趕到同一家醫院去上班。很難說她們兩個誰長得更"樸實"一些:那個大骨骼的阿斯特麗德,哭喪著的扁平臉上總是一付似哭非哭的表情;而利蓮就像一個挨餓的小麻雀,瘦得皮包骨頭,那可憐巴巴的樣子肯定不會讓她看護的那些病人產生舒服之感。她們的"樸實"真令人心痛!我想,這令人灰心喪氣的房屋毫無色情希望,但倒霉的運氣也不會總躲在這房簷下吧。畢竟,我已經有了萊斯麗!我開始冒汗,呼吸也在加快,似乎有什麼東西像急劇膨脹的氣球一樣,脹得我的胸膛隱隱作痛。
這樣,我就要談到性的問題了。這是我以前提到過的,我認為在布魯克林的新生活中將會出現的非常生動的一個方面。就它本身的情節而言,與蘇菲、內森沒什麼直接關系,因此我本打算把它放在一邊,讓它在另外的時間、另外的故事裡起一些作用。不過,它和洋溢在那個夏天的脆弱氣氛融合在一起,如果不讓它進入這個故事,就像人的身體被割掉某一部位一樣——當然不是重要部位,而是如同斷掉一指那樣的感覺。除此之外,即使我暫且保留不寫,這次經歷中蘊含著的某種急切和難以捉摸的意味,以及那絕望的性行為,也將成為那個性迷惑的年月裡可能發生的一切有意義的事件的注解。
不管怎樣,那天早上,當我中斷寫作站在那兒,身體有些腫脹。我覺得,以如此的熱忱與激情擁抱藝術,我理應獲得最高獎賞,正如其他名副其實的作家一樣。我也准備收下這份贈禮,作為對艱苦工作的必要回報——像食物和水一樣不可缺少——它可以讓我那疲乏的智慧得以恢復,讓生活充滿甜蜜。當然,我的意思是指,到紐約這麼多個月來,我終於第一次安全地走出了疑惑,我就要得到一次滿足。這一次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在數小時之後,正如春風化綠、落日黃昏一樣,我就要刺入那個美麗無比的、性解放的二十二歲猶太姑娘萊斯麗.拉普德斯的身體裡了(請押韻"啊,快喂喂我")。
正如我簡單介紹的那樣,那個星期天在康尼島時,萊斯麗.拉普德斯實際上已向我保證,我可以得到她美妙的身體。我們約好在下個星期四晚上見面。我一心盼著我們的第二次相見,可能是因為太激動了,在等待的這幾天裡,我感到有些不適、惡心,甚至還有點低燒。我如此陶醉的主要原因是,我想這次我一定會成功。我肯定行!這回不會有什麼障礙;和一個皮膚發燙、腹部性感的猶太姑娘性交的狂喜,女孩那深不可測的眼睛,被太陽曬成黃褐色的腿,等等,這一切都預示著即將到來的不是一個幻想,它是真真切切的!在我短暫而炙熱的性生活中,我還從未體驗過征服的感覺(不過那時的年輕人幾乎都沒有),為星期四的到來而等待的這種感覺真美。或許人們會誇耀調情、追逐的激動喜悅,以及很難實現的誘奸後的興高采烈,它們的確也都擁有各自不同的獨特獎賞。不過,十拿九穩的期待更令人愉快。我知道一切都會准備好等在那兒。所以,在沉醉於創作的那幾個鍾頭裡,我一直想著萊斯麗和即將到來的幽會,想象自己吮吸著那猶太姑娘的豐滿乳房,那些東西對托馬斯o沃爾夫來說是那麼地親切。這情景就像一只南瓜燈一樣,在我發昏的腦中閃亮。 還有,我早對這次的期待有一種"正確"的感覺。我認為,無論多麼貧寒的藝術家,只要他是真誠的,至少都應該享有它。另外,在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中,如果我出牌正確,不犯下什麼大錯,讓自己繼續保持查理一世時代保皇黨的那種冷峻態度的話——這使得萊斯麗在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對我產生了瘋狂的激情——那麼,上帝賜予我的禮物肯定會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排上我每天的活動日程。我將會不分早晚地每天在床上與萊斯麗嬉戲,並使得我的創作質量大大提高,而將那些有關性的高尚化的蒼白教條撇在一旁。行了,我本來就懷疑我們的關系裡是否有愛,因為從一開始,我被萊斯麗吸引的大部分原因就是她的美貌,完全沒有我對蘇菲的那種充滿詩情畫意的理想情感。我將這些深埋在心底。在我的一生中,萊斯麗第一次讓我用平靜、探索的方式品嘗了人體交融的滋味。直到現在,那些狂歡的場面還停留在我的腦際,就像在翻閱一本性知識的百科全書。通過萊斯麗,我終於可以滿足醞釀已久的那種原始饑渴了。在我等待星期四的幽會的那段時間裡,萊斯麗那清晰可見的形象總是出現在眼前,我們共涉愛河的情形始終在我的腦海裡縈繞。我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欲。
我想,對這十年作一個簡單的反思,可能對解釋萊斯麗對我的最初的摧殘性的影響有一定幫助。五十年代的人所寫的那些有關性的回憶,大部分充滿傷痛。而四十年代則糟糕得多,正是性神厄洛斯最為可怕,我們的先輩竭力想保持的清教徒主義向色情主義過渡的時期。性已走出私室,但如何處理卻成為人們普遍頭疼的問題。萊斯麗"想嘗嘗陰莖的滋味",便是那一時期的集中體現——那活躍的姑娘說出了她同齡的整個一代人的心聲,崇尚自由,但同時又無情地堅守著貞操,在獲得成功後偷偷溜回房間哭泣。(噢,那未受傷的處女膜!噢,那些殘留在絲綢內衣上的指痕!)——那不是誰的錯,只怪那個年代。回想起來,那時的人們必須把那種不和諧看作是一個可怕的勢不兩立的任務去完成。社會第一次極為有限地允許甚至鼓勵情欲,但仍然嚴禁肉體的滿足。也是第一次,汽車有了寬敞的加上軟墊的後座。這給兩性之間的關系創造了一種史無前例的不安與困惑。對那些懷有野心的尤其是既年輕又貧困的劍客們來說,那確實是一個殘酷的年代。
當然,那時的人們也很容易弄到一個"職業女郎",我的大多數同齡人都有過那麼一次——通常也只有一次。而萊斯麗的最妙之處,便是她那毫不含糊的承諾和保證。這樣的話,她可以將我從曾經經歷過的那次感情崩潰中挽救出來。在那次所謂的性交中,盡管我完成了一切,卻全然喪失了從十四歲起就"開始練習"的那種激情。我變得十分冷靜,冷靜得連自己都覺得可怕。簡而言之,我懷疑自己不正常,是一個真正的半處女[1]。但問題是我並不是真正的反常,也與討厭的神經官能壓抑沒什麼關系,否則我也許已經去尋求醫生的幫助了。不,情欲的障礙還只是件小事,是我的恐懼與當時那令人窒息的時代精神毀了一切;在20世紀中期的美國,這種時代精神使得性成為一種負罪的噩夢般的藻海。當時我還只是個初入社會的十七歲學生,在北卡羅來納的一家每晚兩美元的廉價旅館裡與一個煙葉地裡的老妓女胡搞一通,最後卻弄得一團糟。這不僅僅是因為她那慍怒的嘲笑(我就像一只老掉牙的烏龜一樣跨在她那衰老的腰上),也不是因為我喝了太多的啤酒而變得遲鈍起來(我喝酒是為了鎮靜並減輕焦慮),而是因為我害怕染病而戴上了兩個避孕套——當她猛地把我從她身上推開時,我才沮喪地發現這個原因。
除那次事情外,我遇上萊斯麗的那個下午之前的所有經歷都不過是毫無價值的垃圾。換句話說,就是典型的四十年代型戀愛。我曾在電影院的包廂裡與人接吻,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另一次,我在一個樹葉茂密黑漆漆的深巷裡,偷偷地用手真正感受了幾秒鍾的"赤裸的乳房"。我的心狂跳不止,但事情也到此為止。還有一次,我終於摘掉了一個胸罩,卻發現那不過是個冒牌貨,裡面襯了兩個球形海綿墊,那胸部像男孩子一樣,扁平得像一個乒乓拍。這就是我在布魯克林那三個月裡有關性的記憶。每當我傷感地打開這扇記憶的閘門,裡面總充斥著令人不安的黑暗,汗水,低聲的責罵,撕開的興奮劑,悄聲說著的那些禁令,壓迫的勃起,卡住的拉鏈,以及受阻的腺體分泌物散發出的濕熱的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