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住一個假裝出來的哈欠,說:"我覺得它太淺薄了。"實際上,我非常瞭解這本書,從不懷疑它值得一讀,但從未發表過作品的苦惱使我對它心存妒忌。"它是一本很城市化的書,"我又加上一句,"非常獨特。你知道,市井味太濃。"但我得承認,內森的話擾亂了我的心。看著他舒服地靠在對面的椅背上,我想,假如這個聰明的猶太人的兒子是對的,我為之奮鬥的古老高貴的文學傳統正在走向衰亡,那我豈不是會被那老朽的車輪轟隆隆地壓個粉碎?內森對很多事物似乎都很有見地,他在這件事上的預言可能也是對的。我眼前突然出現一種奇怪的景象——我彷彿看見自己臉色蒼白地在文學跑道上跑著艱難的第十圈,跟在列維和貝婁等一大群人快速跑動攪起的滾滾灰塵中大聲咳嗽著。
內森正衝我微笑。那笑容十分和藹,毫無挖苦之意。但突然間,與他的出現相伴而生的那種感覺再次襲來,他身上又隱隱透露出那種誘人而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凶兆。但這種微妙的感覺轉瞬即逝,像一陣風似的在我的房間裡來而復去。我立即定下神來,擺脫掉那種可怕的感覺,也衝著他笑了一笑。他穿著一件棕櫚灘牌的茶色外套,鞣皮的,剪裁非常精緻,看上去價格不菲。這使他看上去像個遠道而來的老朋友,與我幾天前第一次碰見他時的那種野蠻樣子相去甚遠。那天他頭髮散亂,衣冠不整,正在過道裡衝著蘇菲大發雷霆。突然間,那些大喊大叫的吵鬧,那句瘋狂的咒罵——把你的大腿在那些江湖騙子醫生眼前伸開吧——有如快被忘掉的電影中的那些惡棍們的對話一樣,變得有些不真實起來(他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找到答案)。他臉上仍然掛著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我明白這人身上的謎要比我以往見到的更加費解,更令人頭痛。
"哦,至少你並沒有告訴我小說也快衰落了。"我終於開口說道。這時,從樓上傳來一陣音樂聲,柔柔的,如同從天上瀉下一般,浸進我的房間,正好讓我們轉移話題。
"那是蘇菲在放音樂。"內森說,"我讓她在不上班的早上多睡一會兒,但她說不行。自從戰爭後,她就再也無法在早上睡懶覺了。"
"現在放的是什麼?"那音樂十分耳熟,可又想不起來。是巴赫的什麼作品吧?我似乎在孩提時的第一堂音樂課聽過,可現在早已忘記了。
"是巴赫的147號清唱曲中的一段,英文標題叫《耶穌,人間的快樂》。"
"你那台留聲機真令人羨慕,"我說,"還有那些唱片。可它們太昂貴了,一套貝多芬交響樂曲就要花掉我原來一周的工資。"我一下子意識到,在最初那些日子裡,是對音樂的共同愛好才使我們之間的友情得以維繫。內森只對爵士樂感興趣;而我呢,總的來說喜歡古典音樂,也就是舒伯特以前的音樂,只有勃拉姆斯是個例外。那時,我和蘇菲、內森一樣,生活在一個特殊的音樂時代(那時搖滾樂還未出現,鄉村音樂也尚未復興),音樂對我們來說遠不只是一頓飯或一瓶酒,它簡直就是麻醉劑。(忘了提到一點,在麥克格雷時,我的大部分空閒時間都是在唱片商店閒逛度過的)。那時音樂對我太重要了,如果音樂帶給我的美妙和諧被長期剝奪的話,我可能會毫不遲疑地犯下許多危險的罪行。"你那些唱片真讓我垂涎欲滴。"我說。
"你知道,老弟,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去聽。"我注意到他這幾天開始叫我"老弟",這讓我暗自高興。我想,我逐漸喜歡上他了。我是一個獨生子,沒有哥哥,可內森讓我看到了某種兄長般的東西。而且,他的優雅和熱情也掩蓋了那些不可思議的舉動,使我一下子把他的那些怪僻拋在腦後。"好了,"他接著說,"你只管把我的窩和蘇菲的窩當作是兩個……"
"你的什麼?"我問。
"窩。"
"窩是什麼?"
"窩就是房間。"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我很喜歡那個字。
"好了。蘇菲和我上班後,你隨時都可以來聽唱片。莫裡斯.芬克有鑰匙。我去告訴他隨時讓你進去。"
"噢,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內森。"我脫口叫道,"不過,天哪——謝謝你。"我被他的慷慨所感動——不,已經有些不知所措了。那時,唱片還不是人人都能消費的便宜貨,人們對自己的唱片還不可能那麼大方。那些唱片十分珍貴,在我的生活中還從未有過如此豐富的音樂。內森的慷慨無疑讓我有了一種近乎驕奢淫逸的感覺,令我歡欣、雀躍。我曾有過的對豐滿的女性肉體的夢想也未能像唱片這樣刺激我的食慾。"我一定會愛惜的。"我迫不及待地說。
"我相信你。"他說,"你當然得十分小心。他媽的,這些塑膠唱片非常易碎。我敢斷言,幾年後肯定會出現防裂唱片。"
"那就太好了。"我說。
"還不止這些。它們不僅防裂,還得是壓縮的——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在唱片的一面聽完整部交響樂或者一部完整的巴赫大合唱。我相信會有這麼一天的。"他說著,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在幾分鐘的時間裡,他從猶太文學復興講到唱片的革命性變革。"音樂的黃金時代就要到來了,斯汀戈。"
"天哪,我只想謝謝你。"我說,還在感動不已。
"不用客氣,老弟。"他回答說,目光順著音樂傳來的方向望去。"別謝我,要謝蘇菲。她教我珍惜音樂,就好像它們是她創作出來的,而此前我並不珍惜它們。她也教我愛惜衣物,以及很多別的東西……"他停了下來,眼睛發亮,目光深遠,"一切一切,生活!上帝,她真不可思議,是吧?"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崇敬之情,只有談到崇高的藝術作品時,他偶爾會用這樣的口吻。不過我贊同他的看法。我小聲地說:"她確實是這樣的。"內森一點兒也未察覺到我那種充滿嫉妒的可憐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