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訴我,她從沒對這種生活感到厭倦。她決心要把過去拋在腦後,或者說盡可能這樣做,如果受盡磨難的脆弱神經允許的話。所以對她來說,這座龐大的城市從現實到精神都是一個新世界。她知道自己的健康狀況還很差,但這並不妨礙她享受快樂。她就像一個孩子泡在冷飲室裡那樣輕鬆愉快。首先,音樂,僅僅是能聽到音樂,就足以使她內心充滿快樂,好比一個人在剛剛得知有一頓豐盛的晚餐等他享用時的那種歡快的心情。遇見內森之前,她還買不起留聲機。不過沒多久,她就有了一台廉價的小型便攜式收音機,能播放出美妙的音樂。她分不清那些著名的有著怪異的開頭字母的音樂家的姓名,也弄不懂WQXR、WNYC、WEVD等廣播電台。她只是沉浸在音樂中,沉浸在播音員迷人的磁性嗓音中。她與音樂已經久違了,甚至一些陌生的作品,像舒伯特的未完成樂章,都能讓她耳目一新,激動不已。當然,還有音樂會。音樂學院不定期舉辦的音樂會,以及夏季在曼哈頓列維山體育館舉辦的音樂會,都給了她美妙卻又便宜得幾乎稱得上免費的音樂享受。一天晚上,她到體育場聽梅紐因樂團演奏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那樂曲充滿柔情與激情,幾近瘋狂。她坐在圓形看台的邊上,身子在星光下瑟瑟發抖,內心卻感到一種奇妙的寧靜與安詳。這讓她大吃一驚,同時也意識到生活有了希望。她可以將支離破碎的生活重新拾起來,開始一種新生活。
最初幾個月,蘇菲大半時間獨自呆著。由於語言上的障礙(很快解決了),她很害羞,而且她喜歡一人獨處,盡情享受孤獨。因為那幾年裡她幾乎沒有獨處的時候,也沒有書或任何印刷品可看。現在她貪婪地讀書,訂閱了波蘭版的美國報紙,經常光顧富爾頓大街的波蘭書市,那裡有一個大型的圖書館可供閱讀。她回憶說,她讀的第一本書是多斯o帕索斯的《曼哈頓大轉移》,然後又讀了《解甲歸田》、《美國悲劇》,還有沃爾夫的《時光與河流》。最後這本書的波蘭譯文很拙劣,以至於她不得不打破在集中營中立下的一生不看德語書的誓言,到公共圖書館借了一本德語譯本來看。或許是因為這個譯本的譯文生動流暢,也或許是因為沃爾夫傷感而又樂觀的抒情文風,所以儘管蘇菲那時對美國只有粗略的印象,只有一個異鄉人對這個廣袤而繁華的國家的一丁點瞭解,這本書仍讓她激動不已,以至整個冬天和春天都在讀它。事實上,沃爾夫完全抓住了她的心。她決定再讀讀他的《看看家鄉吧,安琪兒》的英文版本,不過很快便放棄了,因為她發覺這對她太難。對一個初學者來說,英語確實很難,那些異體性、綴字法等等都不那麼明顯,而蘇菲的讀寫能力也明顯不及她那迷人動聽的口頭表達能力。
蘇菲在美國的全部經歷僅限於紐約,而且大部分是在布魯克林。不久,她開始熱愛這座城市,與此同時也被它嚇壞了。在她的一生中,她只知道兩座城市:小巧寧靜、充滿宗教氣氛的克拉科夫,以及轟炸後斷壁殘垣、狼籍一片的華沙。她的出生地那些古老房屋的屋頂,彎彎曲曲的大街小巷,都已成為她無法追憶的往事。而克拉科夫與布魯克林的日子常常攪和在一起,使她幾乎難以保持清醒。她說,在耶塔公寓最初的幾個早晨,她醒來時看見自己睡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四周是陌生、奇怪的粉紅色。她迷迷糊糊地聽到從街上傳來的隱約的嘈雜聲,很久都不能想起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身在何處,以至於長時間處於昏昏然的恍惚之中,就像童話中一個歡樂的小姑娘,一覺醒來便已來到一個全新的一無所知的王國。這時候,她才完全清醒過來,一種既喜又悲的感覺湧上心頭。她便一再對自己說:卓婭,你現在不在克拉科夫,你現在是在美國。然後起來,重又面對烏煙瘴氣的地鐵,布蘭克斯托克的那些病人,以及布魯克林那綠色的美景;面對溫馨的,富裕的,污穢的等等一切不可思議的東西。
耶塔公寓離希望公園很近,那兒成了蘇菲的一個避難所。對一個孤獨、美麗的金髮女郎來說,那是個散步、沉思的安全去處。陽光穿過樹林灑在小徑上,斑斑點點,到處花粉飛揚,巨大的洋槐和榆樹巍巍聳立在起伏的草地上,似乎已準備好為瓦都或弗拉岡德的野餐圖提供蔭涼。在空餘時間或是週末,蘇菲總是長時間地流連於此。她帶著美味可口的午餐,舒服地呆在這些樹下。她後來向我承認說,因為過於敏感害羞,她十分克制自己的食慾。一到這座城市,她像從鉸鏈上被解脫下來,可以大吃特吃了。但她知道,她必須培養謹慎進食的習慣。在難民營時,從瑞典紅十字會來的負責照料她的醫生說,她患了嚴重的營養不良,這對她的新陳代謝將長時間有或多或少的損傷。他提醒她必須謹防飲食過量,尤其不要吃太多的脂肪,不管它的誘惑力有多大。但對她來說,飲食變成了一場愉快的遊戲。在一次午飯時間,她走進弗蘭特布西一家琳琅滿目的熟食店,為希望公園的野餐買點食物。整個採購過程讓她感到一種肉體上的痛苦。有那麼多好吃的東西,品種繁多,應有盡有。她在那香氣四溢的麵包酸味中屏住呼吸,眼睛像掃瞄儀似的熱切地看著那些食品,煞費苦心地慢慢挑選著:一個醃雞蛋,一根意大利臘腸,半塊裸麥粗麵包,上面澆滿面漿,烤得焦黃油亮,格外香甜;鮮肉臘腸,熏肝香腸,一些沙丁魚,熱五香煙熏牛肉,熏鮭魚,再來一個酥餅……她抓著棕色紙袋,腦子裡一下冒出警告聲:"記住伯格斯特羅姆醫生的話,不要暴飲暴食。"然後她總是慢慢地走向公園的幽深處,或是來到湖畔僻靜的草地上,在那兒大口嚼著,仔細品味著各種美味,不時被一種新發現的美味所吸引;同時把《朗伯尼根三部曲》翻到第350頁。
她摸索著往前走,確確實實體驗到再生的感覺,但常常像一個新生嬰兒一樣感到無助。她笨手笨腳,像截癱病人重新使用他們的四肢那樣笨拙。一些小事——很小很小的事,都會難住她。她甚至忘了怎樣把別人給她的那件夾克衫的拉鏈拉到一起。她為自己的笨拙而吃驚。有一次,她想從一個普通的塑料管裡擠出一點面霜,卻一不小心擠出一大堆來,弄得到處都是,還糊在了她的新衣服上。她差點就要哭出來了。偶爾她的骨頭還會痛,主要是踝關節,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地有些不穩。這似乎與她的疲乏有關。她常覺得睏倦乏力,心裡恨不得快點把它們趕跑。但只要呆在陽光下,她就會覺得舒適安全,遠離了黑暗的深淵。她差點就被黑暗吞蝕掉。嚴格算起來,到集中營解放時,她在裡面還未呆上一年,但她一直不願去回憶那最後幾小時的情形:神志模糊的她躺在乾草鋪成的狗窩一樣的地方發著燒,渾身是汗;一個低沉柔和、很有穿透力的俄國男低音傳進了她的耳朵:"我想這個也沒救了。"那時,即使在半昏迷之中,她也明白自己還沒完。而現在她可以輕鬆地說出當時的情形了。此時,她躺在湖邊草地上,聞著泡菜、芥末以及黑麥麵包的香味,肚子發出快樂的咕咕聲。這讓她十分難堪,更讓她覺得飢餓難耐。
但六月的一個下午,她平靜的生活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原因便是那地鐵,這是城市生活在她印象裡最糟的一部分。她痛恨紐約的地鐵,又髒又鬧,更痛恨那麼多肉體擠在一個緊閉的鐵籠子裡,幾個小時填在裡面,人挨著人,肉貼著肉。這雖然沒有讓她尋覓已久的個人空間完全消逝,至少也抵消了一大半。她不明白,在有了集中營的那些經歷之後,她怎麼還會如此敏感,急切地想要遠離那些陌生的異國人的肉體接觸?在瑞典難民營的那段日子,她採用的是逃避的方法,盡量避開大庭廣眾,避開又吵又鬧的喧嘩場面。但現在,她無法擺脫,這就是她新生活的一部分。一天傍晚,她從診所出來,擠上了地鐵。車廂裡比以往更擠,又熱又悶,瀰漫著汗臭味,到處是穿著汗衫、光著脖子的布魯克林人。她默默地忍受著煎熬。一會兒,一群穿著棒球衫的中學男孩子在市中區站尖叫著一轟而上,像強盜般地在車廂裡擠來擠去。她發現自己被擠到了車廂的連接處,被兩個人緊緊地夾在中間。她想看看是兩個什麼樣的人,這時火車突然發著刺耳的尖叫聲停了下來,燈也熄了。她一下子感到不安、害怕。車廂裡發出一陣懊惱的歎息聲,但馬上被那群男孩子沙啞的歡呼聲淹沒了。起初,蘇菲只是默不作聲地站在漆黑的車廂裡,她知道叫也沒用。正在這時,她感到身後有隻手正滑向她的裙子下面。
蘇菲後來想,如果一定要找一點點安慰的話,便是那種痛苦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被堵在又熱又悶的黑暗車廂裡的驚慌。她本可以像別人一樣大叫起來,但那隻手用它硬硬的中指急迫、武斷地前行著,像外科大夫似的動作嫻熟、方向準確。它所帶來的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一個突遭手指強姦的人的恐怕與驚嚇。那手的動作十分老練,一下子便探到了她的陰道,然後不停地扭動摸索,像一條毒蛇似的一下子全插了進去,把她弄痛了。但這痛並不比把她從催眠中驚醒時更難受。迷迷糊糊地,她感覺到了那手指,聽見自己氣喘吁吁地說著"求求你"之類的蠢話。整個過程持續了不到三十秒鐘,那只令人噁心的爪子才從裡面抽出來。她站在那兒,渾身顫抖,到處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好像光明永不再來。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五分鐘還是十分鐘,車燈才重新亮起來,地鐵又拖著又笨又重的身軀緩緩行駛。她不知道是誰攻擊了她。她四周有十幾個男人,圍著她的全是男人的背、肩和腆著的肚子,那人便消失在這中間。她在下一站逃也似的下了地鐵。
她後來想,那種真正的、傳統的強姦對她的精神以及身體造成的傷害可能會小一些,不會讓她如此驚恐和嫌惡。在過去的五年裡,她所見過的任何暴行,所遭受的任何凌辱,所有能回憶起的傷害,都不像這次下流粗魯的侵犯讓她幾乎失去知覺,變得麻木。那種面對面的強姦儘管令人厭惡,但至少能讓你知道攻擊者的樣子,並且能用那張痛苦的臉、瞪著的淚眼看著他:仇恨、恐懼、詛咒、厭惡,或許只是嘲笑。但這次攻擊卻發生在黑暗中,那根細長的脫離身體的手指從後面襲擊了她,就像一次卑鄙的從後面的掠虜,讓你永遠無法知道誰是侵略者。不,她寧願遭受那種傳統的攻擊。(幾個月後,她把這事告訴了我,那時她已能用嘲弄、幽默的口吻說這事兒了。)這事真是糟透了,她在以後的歲月裡用相當的敘述力陳述了這事帶給她的痛苦。但現在她的痛苦是,它打破了她重新獲得的心靈平靜。這種對靈魂的劫掠(不僅是對她身體的劫掠),把她重新推回到她曾小心翼翼試圖逃離的夢靨。
她曾長期無衣可穿,裸露著身體。到布魯克林的幾個月裡,她煞費苦心地重新穿衣、打扮,讓自己恢復自信和理智,可這事兒卻毀了一切。她又一次感到靈魂深處的徹骨寒冷。她沒有講任何理由,也沒對任何人說起這事,包括對耶塔.齊墨爾曼。她向布蘭克斯托克請了一周的假,然後便一頭栽到床上。一天接一天,在夏日最迷人的那段時節,她就那樣蜷在床上,關上百頁窗,只讓一絲陽光透進來;不聽收音機,只吃一點點東西,什麼書也不讀,只在想喝熱茶時才爬起來。在陰暗的房間裡,她聽見公園裡男孩子們打棒球時的叫聲和擊球聲,迷迷糊糊地想起孩提時爬進那像子宮一樣的座鐘裡,吊在彈簧上晃來晃去,仔細看著那些槓桿、齒輪和紅寶石的情形。她感到害怕的是,集中營的幻象和陰影又重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早已把"集中營"這個詞從大腦裡趕跑了,很少再提到或想起。她明白,只有在瀕臨死亡,或是說有喪失生命的威脅時,她才會讓自己去想這些。如果還會進集中營,她還能經受住那種折磨,或者說還能又一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嗎?這次不會再笨手笨腳了吧?這些問題幫她度過了那幾天的日子。她躺在那兒盯著天花板,斑斑點點的陽光像一群小蝌蚪在上面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