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限零距離(上) 第三章
    出了蘇活熱鬧的市集區,蘇洛毫不猶豫放下板子滑行起來,因為人群漸少,下午的路上除了偶爾的車陣,幾乎空蕩。

    夏天似乎快過,八月中而已,陽光的強度已緩緩減弱。蘇洛抬頭看了眼遠邊下沉的橘黃大圓。日子再過幾天就要入秋,九月一來,各學校紛紛開學,長長的假期也要結束,沒多久也要回……

    蘇洛瞳孔倏地一縮,捕捉到不遠處停在紅燈前的背影。

    連背影也這麼冷漠……蘇洛咧開嘴,後腳一蹬,滑板以極快的速度追了過去,趕在綠燈前,單手一伸──抓住了就要行駛而去的機車尾巴。

    未料的是,重型機車的怒吼並未就此稍熄,手掌感覺得到引擎持續的震動,蘇洛微微一愣,復又咧開嘴,興奮的笑了起來。

    「哈!」果然,車子已極快的速度馳騁出去!

    未到幾秒,頂極的CC數讓速度一路攀高,蘇洛毫不敢大意,腳上仔細的控制著滑板軌道,就怕輪子會失速。所幸一路都是直線,否則以這秒數帶來的速度,難保他和輪子不會吃不消。

    速度帶來的疾風吹得全身一陣舒爽,蘇洛摘下帽子以防被吹翻,紅髮在空中與風間像火般翻飛,身體保持著操控,臉上依舊愜意而笑,似乎對這樣的危險一點也不擔心。

    前方的人頭戴與車同系的黑色安全帽,看著前方專注駛去。

    這樣的風速實在是種享受,蘇洛迷迷糊糊地想著,就在忘我中,車子驀地就在高速中戛然停止,他反應措手不及,滑板被先前的速度衝擊而未停,手霎時無法抓牢,板子帶人就要失速往前撞了去──一隻手適時伸出攔截住他的腰,蘇洛腳下意識往外一踩,收住了板子的衝勢。

    「你還要玩多久。」不是詢問,也無情緒,只是出聲。

    真是的,這傢伙聲音連埋在帽子裡也沒變化啊……蘇洛緩緩轉頭,眉眼裡挑起的都是興味,臉上一點也無剛剛意外該有的驚慌失措,甚至是害怕。

    或許,在他下意識裡,就清楚的知道這男人會在最後一刻出手,就像他絲毫不意外他一開始就發現到他抓車的動作。

    有趣的是,這男人也不阻止,照樣行駛而去。

    「好玩的事當然不怕玩,況且我還沒玩夠勒。」用腳拖回板子,蘇洛笑得理所當然,回頭朝他挑起眉,道:「反正我家不遠,你就當載我一程也行。」

    說罷,手就準備再去抓車尾,豈料卻突然被推開,蘇洛一愣,原本還踩著的板子尾端被反向壓了下,板身躍起,瞬間被人從中一接。

    「喂、你!」

    將板子卡在座前的車身上,那雙隔著帽中鏡片的黑眸掃了過去。

    「上車。」

    蘇洛呆了下,會意過來的臉龐霎時明朗開來,嘴角竊著笑的屈下身,興意盎然的臉龐緩緩靠近他,隔著安全帽的距離,相近不過幾公分下,探究似的目光搜索進鏡片中的淡眸裡。最後,蘇洛拉開距離的臉上,只有淡淡笑意。

    「展靖堯。」

    夕陽最後餘下,大路上留下一段淺薄的血色,在路邊的兩人影子被拉得長長,蘇洛紅髮渡彩,瞇起眼睛看向天邊一角,低聲道:「只要……」

    「叭──叭──」

    卡車突然經過的巨大吵雜掩蓋過一切微小聲音,展靖堯只看得見蘇洛微啟的嘴唇下,開開闔闔的無聲言語。轉眼,吵雜聲已不再,周圍只餘靜默,蘇洛依舊淡笑的看著他。

    少年雙眸裡毫不揭露卻已明朗的青澀,專注澄澈而無一絲雜質。展靖堯緘默的移開視線,在沒有人可以注意到的剎那間,眉心的地方,極其淺微的聚起來。長腳一伸,車子再次發動,他脫下帽子,遞給了他。

    「上車。」

    接過帽子,蘇洛看著他一會,才輕巧的跳上後座。

    下一秒,油門催動而去,漸漸加速的風行裡溫度被擋了下來,單薄的身體卻依舊隨風而擺,遲疑著,空著的雙臂這才猶豫而躊躇的,緩緩繞向前。

    微微趨緊的力道,蘇洛看著飛逝的街景,眼裡似有一陣恍惚。

    展靖堯。只要這次上了車,也許我就不會再下車。

    ***

    陽台上,撐著臉龐的少年望著遠方,呆了下,兩手忽然煩躁似的抓纏著頭髮,一陣亂耙亂抓的,原本亂有型一把的頭髮登時變得更加絮亂。陽光映照在一片黑色光澤上,反射出之中的艷紅,夏末的徐風一吹,少年逐漸冷靜下來,長長微垂的眼捷裡,視線透過臂彎,緩緩落至腳下。

    二十多層樓之後的距離,世界變得微小卻依舊清晰。即使攀爬得再遠再高,仍在原地的黑點終究不是不見,只是被距離拉開了焦距,只要想望,黑點始終在原地。看著,眼裡霎時一陣迷離。那天上了車後不消多久,那個人已把他載至公寓前。還沒讓他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他的加速壓根讓人沒有機會。走得毫不猶豫。

    他果然知道自己家的位置啊……不意外。既然認識哥哥,也知道住所位置……已不再猜想為什麼當初拿錯行李,卻無意主動先行奉還。

    闔上眼睛,臂膀裡,隱約記得手臂圍繞過另一個人時的溫度,那股觸覺,太鮮明。突地他收回視線,眼裡竟有些無措。怎麼會脫口而出的……

    自己當時在想什麼?

    然而為什麼一點後悔也沒有?只是,有些不明白罷了……少年抬起臉,總是明朗而笑的臉龐有著難得的沉靜。憶起那雙無變化的黑眸,煩躁總是來得令他措手不及,卻揮之不去。

    「洛,你站在那做什麼?」

    難得的假日,蘇母好不容易有個時間可以休息,一出房門就見小兒子站在陽台邊發呆,這可不像他了,一般這時候,不早遛達找樂子去了。

    「天氣很好,所以來觀賞風景。」走回客廳,蘇洛人索性窩進沙發裡,拿起選台器開始轉了起來。

    蘇母這下的確驚訝了,「不出去玩嗎?」

    「去哪玩啊?不知道要做什麼。」都跑遍了,假期也剩沒多少啊。

    沙發上的人懶洋洋說完,無意識抓起桌上的東西在眼前晃著。

    純黑色的鑰匙圈,小模型晃來晃去,真像在滑行……

    他向來不念舊,卻知道要珍惜,雖然總是大意,卻不曾掉以輕心。失去舊的,新的同樣珍貴。只是……感覺不同罷了。

    盯著手裡的東西,每一吋細微皆極精緻,幾乎找不到鈍點,做出這樣東西的人,當時心裡在想什麼?手指驀然一把收起鑰匙圈,緊捏在手心的感覺太過明顯,凹凸部分戳刺著皮膚,蘇洛眉頭微微擰了起來。

    他遲疑了。原本還擁有的莫名自信與興趣,全被埋在遲疑下。

    「整天看你玩那個鑰匙圈,想玩板就去嘛。」

    兒子反應倒也很快,隨意放下手裡的東西,彷彿感覺不到掌心的疼,眨著眼,無辜地回道:「老媽你難得有時間休息在家,我陪陪你不好嗎?我可是剩沒幾天可以陪你哦!再等就寒假了,到時你可別想死我。」

    蘇母走至一旁的沙發坐下,見他一副臥躺的慵懶樣,便調侃了:「唷!衣服都穿好了,明明就想出門,還賴著,你裝乖呀?」

    前天這小子去領完東西回來,原本還笑嘻嘻,獻寶似的拿出哥哥送的禮物,把玩在手裡愉快的笑著,豈料,沒多久人發著呆卻不再說話,臉上也沒什麼元氣。

    跟哥哥總是默默一人扛起心緒的沉穩不同,小兒子顯然較俐落,好與壞都直接寫在臉上,想來,這點也比老大令人安心許多。

    蘇洛沒說話,下意識瞥了眼自己,的確是都穿好了,連襪子都套上了,板子就在門邊,可是人卻還是在家裡。蘇洛不耐的換了個姿勢,目光倏地被螢幕抓去。運動台正大肆地打著廣告,佔據不少時間的廣告內容裡,背後還有著該類運動的道具與資訊,就連賽程表也已準備公佈。

    果然如母親所說,今年比賽辦在曼哈頓……斂下雙眼,他也摸不清自己的想法。

    兒子既不專心,而且異常地浮躁。坦然的心向來便開朗,就算是怒,笑容也不會離去太久,兩者情緒之間的轉換向來不必多費心力,怎麼這次……

    蘇母敏銳地察覺到異狀,愛憐的手輕輕撫過與自己相像的眉眼之間,輕聲道:「想做什麼就去做呀,你向來什麼都不怕的。怎麼?遇到對手,還是遇到困難?所以沒把握了?」

    兒子沉默的垂下眼簾,她笑了笑:「可別告訴老媽你是怕輸啊?我可不信。」

    對手?蘇洛抬眼,滿臉的自信與倨傲只是瞬間,恍若隔世般,唇瓣開開闔闔,回不了話,也無以往的氣勢。半晌,才有氣無力的回了句:「哪有,我才不怕輸。」

    「那你就去做吧,幹嘛拖拖拉拉的,這樣一點也不像你!顧忌那些可就不像我們蘇家的二世祖囉!」語落,蘇母只是搔搔兒子紅黑交錯的柔軟頭髮,把空間留給他。

    看著母親的背影,蘇洛緩緩起身,有些恍神的坐在位上,轉頭,窗外依舊一片蔚藍。即使明白母親說的,內心卻有著連他自己也想不透的猶豫。他向來說要便是要,想什麼便靠自己去取,而他又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正顧忌著什麼?

    他不怕輸,輸並不可怕……然而,比輸更可怕的,又是什麼?

    他睜開眼睛時,室內已是一片昏暗。

    呆滯了一會,才模模糊糊的望向窗外,遠邊沉至底的光芒淡淡潛進,微微打在少年沉默的半邊臉上,有著剛甦醒的平靜,眼睛底下,仍有藏不住的躁動。

    不自覺又呆了會,室內一下子全變得黑透,思緒反而特別清楚,於是熬不過沒開燈的室內,少年孤坐的身影,浮躁戰勝了理智。

    「真是夠了……」喃喃地說完,終究是耐不住。

    出門的時候,腳一踏輕輕佻起了板子,蘇洛低頭看了眼愛板,發現板子末端的地方竟已磨損得厲害。長年使用下,這塊已是撐很久了。

    無意識摩娑著板身上的圖繪,艷紅的一大片,張揚似的象徵,呼應著他發上明滅的紅,是他所喜歡的顏色。加上偶爾一點的黑色做點綴,唐突般的好看。

    ***

    晚餐時段不久,哈林區裡的街道少了白天的熱鬧,除了偶爾街上閒散的腳步之外,整區冷清許多。

    襯著夏夜做背景,輪子在夜裡滑過的聲音俐落而快速,少了帽子,夜裡的風直接撲面而來,微緩的風,近乎吹散堆積了幾天的煩躁,蘇洛感覺輕快許多。

    插放在褲兜裡的手有意無意擺弄著,零錢與鑰匙參雜出響亮的聲音,叮叮噹噹的,很輕脆,蘇洛嘴裡愉快的哼了起來。

    一路上,偶爾幾座球場上還有打著夜燈的鬥牛,幾天沒有碰過板子的蘇洛無心觀看,朝著記憶裡的老球場去。

    老球場外只有一盞路燈,顯亮卻斑駁,遠遠看過去,竟有些滄桑孤涼。

    蘇洛從對面路口直接滑進球場裡,刷一聲,停在場內。

    球場太過老舊,裡頭竟然一盞燈泡也沒有,蘇洛愕愣了會。也難怪這裡一到晚上便人做鳥飛散,誰也不想不明不白摔個慘痛。

    路邊的老燈些微滲了進來,滿地都是淡淡的暈光,於是蘇洛還是笑了開來。

    踏上板子,直接衝進不遠處的U板裡,突地,另一種滑行聲音清晰傳來,沒想到還有其他人在,蘇洛微訝,身體卻已來不及剎車,右手邊漆黑處瞬間衝出一道身影,就要撞過來──沒有想像中的鈍痛,只是身體因為被抱住而失去重心。

    有種錯覺,跟上次摔出U板的記憶重疊。蘇洛下意識縮起手臂,身體不由自主得跟著那雙臂膀轉了圈,直到全部歸於停止,耳邊聽得清楚,對方輪子著力在地板劃出的剎車聲。

    「你總是這麼莽撞?」

    頭頂上那道聲音這麼說,依舊冷淡而缺少了什麼,而該感到驚嚇的蘇洛卻在嘴角牽出了弧度。

    「而你總是這麼救人?」兩隻強而有力的手,還緊緊牢握著自己。背後,薄薄的布料間,隱約有著胸懷的溫度。

    莫名的燙人。

    那雙手緩緩鬆開,余留的力道卻還殘貼在肌膚上,忽略了一時而來的失落,蘇洛回頭挑起自己的板子。「這樣說來,我可得謝謝你兩次了。」

    似乎早料到他該會有的沉默蘇洛也不甚在意,微垂下視線,這才注意到他腳上的不是滑板,而是一雙黑色直排輪。他也玩直排?蘇洛有些詫異,「你也……」

    「不必了。」

    蘇洛話頓住,「什麼?」

    忽然沒頭沒腦的一句,只能愣然的看著他,多了疑問,看著對方的煦眸裡澄澈得更加透明。展靖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轉身便沿著球場周圍又滑繞起來。

    蘇洛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跟著他的背影轉繞,幾圈過後,頭竟然暈眩了起來。一時之間四周只有輪子的刷動聲,和著風響,無限寧靜。少了交談,同一個空間的氣氛裡,也是一份祥和。

    乘著夜風,順著本能,蘇洛來回的滑行,每次飛躍起來,髮絲錯落出斑紅,黑夜中顯亮。輪子少了轉動的聲音,就只剩風聲,明明很專心,耳朵卻還是一清二楚的接納了外界。

    那是另一種輪子的滑躍聲,極快,流暢,微沉,就在耳畔。

    紅色的他,黑色的他。

    直排輪滑行的聲音太沉著卻清晰無比,想起不會滑板的哥哥會溜直排……煩躁突然來襲,蘇洛心不在焉,腳便錯失了軌道。

    「碰」幾聲響徹,板子摔了出去,人從頂端失墜滑下來,背部感覺到一股疼,人就躺在地上了。

    「嘖……」

    直到靜止,才傳來這麼一聲。有些無奈,也有些無措,於是蘇洛閉上眼睛掩去狼狽,整個人隨意呈大字型躺著,任憑風吹散一身焦躁。

    耳邊那道輾輪似的滑地聲也跟著消失了,只剩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該死的……痛死了。」

    輕聲喃喃地說完,喘著氣的靜默裡,蘇洛思緒漸漸沉澱。

    為什麼會這樣肯定,那個陽光下出手扶持的人是他?烈陽下,那張臉絲毫看不清楚,卻還是肯定。手臂上,似乎沒由來的記住一股力道,很沉穩,那種令人不自覺安心的手勁,在剛剛那瞬間更是篤定。

    那人清冷的聲音甚至比什麼都來得令人深刻。

    蘇洛終於放棄似的睜開眼睛。入眼一片黑色星空,此區的沉靜少了燈害,星光的明亮異常清晰。

    無聲中,誰終於沉不住氣的緩緩開口。

    「喂……展靖堯。」視線跟著微微上抬,對上了站在U板外,在視線裡呈現顛倒,正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的男人。

    「上次……我說的,」拉回視線,望著遠邊分散的星群,蘇洛嚥了口唾液,聽見自己這麼低聲:「你別當真啊。」

    良久,在猜到他不會給予搭理的時候,那聲低沉才開口:「我沒聽到。」

    「什麼?」

    他斂眸,淡道:「卡車蓋過了你的聲音。」

    蘇洛頓住,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唔、原來是這樣。」

    心裡應該感到慶幸的,卻半刻也平靜不起來。那種名叫失望的東西,是什麼樣子的……蘇洛抿了抿唇,味道有點澀。

    許久,只有靜默。直到板子被檢起的細碎聲,蘇洛抬起視線,瞄過去一眼,見人正端詳著自己的愛板,他突然朝他咧開嘴。

    「喂,展靖堯。」

    他抬眸看了他一眼,「你的板端磨壞了。」

    「我背好痛。」

    淡然的視線從板上移開,對望進一雙像貓般眼尾上揚,既有著倔強,卻在這時不經意流露出可憐兮兮光芒的眼眸,那雙眼瞳,在夜裡,發光發亮。

    「你……背我好不好?」

    一片寂靜。風吹了過來,樹梢颯颯而作,卻吹不散空氣裡的沉默,對視裡,誰先移開了視線。遠邊的星星太過明亮,映在瞳孔裡,折射出一閃即逝的諷刺與狼狽。然而,愜意下的從容是習慣性近乎自然的。

    鑄成此狀的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與眼裡的東西相互輝映。

    「喂,開個玩笑罷了。別那麼嚴肅啊。」蘇洛淡淡出聲笑了下,終於打破了寂靜。背……兩個男的哪能看,真是荒謬……可笑。蘇洛兩手一撐,腰卻反射性不可抑的顫了起來,咬著唇再一用力,緩緩狀似無異般的坐了起來。

    盯著腳上U板被磨擦過的痕跡,面容出神了會,突如其來的刺痛又回來,腰背不覺地顫動了下。

    「唔……」低低的痛吟極小,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忍耐一會,感覺到背後的視線,蘇洛側眸,又坐了會,搔開臉頰上沾黏的髮絲,站了起來。

    「出門混到這麼晚,也該回家了。」轉身,走過去朝他伸出手。

    然而拿著板子的人卻無動作,板子還在手上,並無交還。面無表情的臉上,那雙黑眸瞬也不瞬地盯著人,未眨動的眼睫內沉靜無波,犀利卻能穿透人。

    背上的疼痛漸漸灼熱,冷汗悄悄沁出了眉心,對方卻始終沒有動作,沉默中,蘇洛遂而挑起眉,開起玩笑。

    「我板端雖然磨壞了,但那可是我的愛板,我不會割愛哦!」

    還是沒有動靜,尷尬的手就要縮回,驀地卻被抓住。蘇洛驚愕地抬眸,如此近的距離下,對上那雙眼睛裡的專注,呼吸頓時一窒,板子回到了手裡。沉響的輪子聲再次刷動,恍神過來,那人的身影早已再次乘風滑行繞去。視線不覺跟著游動了會,握著板身的手心出了些汗,蘇洛回眸低垂,啟唇低語。「再見了,展靖堯。」

    放下板子,踏上,蘇洛背對著一切滑行而去。

    「刷」──輪子地上劃橫行,滑動聲戛然而止。

    瞬間靜止的黑夜裡,凝視著球場出口方向的視線淡靜幽然,卻深若寒潭。

    出了球場後的速度極快,沒多久便已聽不見那人在背後流暢般,卻始終忽遠忽近的滑動聲。直到有些距離,蘇洛腳才慢慢放慢了速度。

    背上扎人似的麻,疼痛侵襲得太快,恍然間,眼前全是那人順滑自如的背影,蘇洛閉上眼睛,咬著牙,終是靠牆而站。

    「混蛋,竟然好死不死……」從頂端摔落時正好撞上凸出面,那種鈍痛霎時傷擊到背脊。

    他從來不曾如此分心過,如果沒有辦法專心致志,就算熟稔駕著板身也只是枉然。原本總是能恣意躍上高空,享受那陣短暫的空白;偏偏,本該是透明的一切,卻一次次被干擾……

    分心而出錯,遠比技巧失錯造成的傷害來得大。

    蘇洛挫敗似的睜開眼,這都不能怪誰。望著前方的路,蒼白的臉上登時有點無力。

    「也太遠了吧……」

    喃喃地念了幾句,額上早已沁滿冷汗,扶著牆沿,腳緩緩踏好位置,另一腳就要使力再次滑動,背脊上瞬間湧來疼痛,蘇洛終於無法忍耐,腰間一軟而彎身,差點抑制不了虛軟的往下跪──一雙手臂及時從後伸來,扶住了他,下一秒,身體被人打橫抱起來。

    「!」身體頓時呈現放空狀,蘇洛措手不及,驚嚇的反應裡,手已下意識抓緊靠最近的東西,抬眼,近在眼前的臉龐讓他錯愕不已。

    「你……」

    手裡猶抱著人,彎身撿起他的滑板卻顯得輕而易舉,展靖堯面無表情的把板子放在他身上,腳一使力,輪子便帶著兩人順暢的攀滑而去。

    「喂!你幹什麼?快放我下來!」首次嘗到驚慌,不自在的扭動掙扎著,掙動卻牽扯到背脊,蘇洛吃痛的擰了下眉。

    抱住他身體的力道更加趨緊,展靖堯只是冷冷地垂望他一眼。

    「別逞強了。」

    蘇洛怔然無語,盯著自己緊抓著對方衣服的手,竟有些緊張無措。

    抱著他滑行的角度雖快卻極穩,顛簸度尤其少。耳邊有陣低低的跳動聲,沉穩的頻率,一股安心感無端而來。

    更挨近些,閉上眼,他低聲問,聲音卻微小的像是說給自己聽:「你對人……總是這樣?」

    另一個人聽到了,垂眸看了他一眼,淡淡回道:「不是。」

    「那麼……」抿了抿唇,他試探地問:「……因為我是蘇澄的弟弟囉?」

    所以,才勉強自己的淡漠對他付出過額的關注嗎?

    許久,都沒有再傳來回答。

    ***

    哈林區外一所私人診所裡,白髮蒼蒼的中國老醫生仔細端看完蘇洛的背脊後,替他貼了片軟膏,見他終於不再揪著臉,醫生慈祥的拍了拍少年柔軟的頭髮,笑問:「你是來參加下個月比賽的吧?」

    「啊?」

    以為這東方少年不懂英文,老醫生開了藥單,轉頭交給陪在一旁的人,改用中文解釋:「別擔心啊小弟弟,這只是輕微挫傷,休息個幾天就會好。這段時間盡量別做激烈運動,免得到時上不了場。」

    上場?蘇洛愣頭愣腦,「啊?呃、唔……」上什麼場?不解的看著另一個人,卻只換來轉身的背影。

    看著少年微瞠著眼不解的神情,老醫師愉快的朗笑了幾聲。或許同是異鄉人,這少年第一眼就讓他很有好感,這張面容很得他老人家喜歡啊,那雙清澈的眼睛也很棒,一看就知道是個勇敢的孩子。

    「可愛的孩子,去拿藥吧。」

    上了藥,背上的疼痛感確好很多。道了謝,蘇洛一出診療室,就見等候的人倚在門邊,手裡正拿著他的板子端看。

    「不是吧。你真的愛上我的板子啊?」蘇洛謔道。

    展靖堯反手丟給他一個東西,蘇洛敏捷伸手一接──是他板子上的輪子。

    「你拆了它?!」

    「太舊,支撐度不夠。磨擦力也沒了,摔是早晚的事。」輕描淡寫。

    蘇洛愣住。不敢相信他竟然徒手拆了他的輪架……呆了一會,他才出聲:「喂,你……你拆了我滑啥回家?」

    「你還想滑回家?」

    蘇洛一副理所當然,展靖堯微蹙了下眉,手一動,另一頭的輪架也拆了。

    「展靖堯!」蘇洛錯愕的瞪著他,徹底傻眼。這傢伙……該不會是怨恨載他一程便開始報復吧?!

    觀看了眼手裡只剩薄薄一面板身的板子,展靖堯丟還給他,淡淡下了結論:「這板子參加不了比賽。」

    撫著愛板,蘇洛攏聚起眉頭,「我又沒說我要參賽。」

    少了其餘裝備,艷紅的板身顯得單薄許多。

    他說的沒錯,板子與零件的確都舊了也該換,但板子已不可能再撐了……這下又要重組了,麻煩。他最討厭組板了,還要挑東挑西的挑零件。

    更何況,這個板子……

    「你不參賽?」

    聞言,蘇洛抬頭,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他,「誰說我要參加來著?」

    語罷,搶過他手裡的藥包,率先走了出去。

    「我都要回台灣了,幹嘛還參加?」

    思緒驀然一頓,將對方的沉默歸於正常反應,他轉身回頭笑問:「你不會不知道暑假只有兩個月吧?」

    展靖堯只是盯著他背在身後的那塊紅,沒有作聲。

    即使有著兩人之間的距離,那樣的紅艷色彩仍是璀璨奪人。

    拿著藥包扇了扇,蘇洛掀起眉,「所以囉,意思就是──」喉頭驀地一窒,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跨出門口前,傳回來的聲音已遠:「我哥快回來啦!」

    話落,門口已無蹤影,留下一抹嫣紅余影,是少年黑絲中摻和的明媚。

    長長走廊上的闃黑身影,一雙幽邃的深黑淡眸,凝視著背影離去的方向,視線沉著而定焦,久久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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