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鬱寡歡的玄尚之在天牢消極地等待著,但是其後幾天一直無人來訪,皇上、哥哥、太后好似集體將他遺忘一般久無動靜,閒來無事的玄尚之只能靠視窗的光線玩手影戲來消磨時間。
大約又過了三日,一日深夜,正在昏昏欲睡的玄尚之忽然聽到天牢遠處傳來了鐵門開啟的聲響。此刻已是丑時,萬物俱寂、雀鳥無聲,是普通人早已進入夢鄉的時辰,卻有人在此刻來到了敏感要地的天牢,玄尚之當即一個激靈豎起了耳朵。
絕非是因他謹慎警覺,完全是因為他閒得發慌,真心期盼有事發生。
很快,細碎的腳步便漸漸向玄尚之這邊靠近。
玄尚之雖身處天牢,但這裡的牢房卻分三六九等,朝廷欽犯大多被關在另一側,這邊則多用於關押犯事未審的達官顯貴,不論膳食住宿都較為精良,也因此鮮少會有犯人被關押在此地。
玄尚之見過送飯的獄卒所拿飯盒僅有一份,換言之,這邊關押的犯人僅有玄尚之一人。
三更半夜,有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正向自己靠近,玄尚之不禁有些恐懼起來。雖然太過清閒的他很期望這裡會發生盡顯官場陰暗的暗殺、毒殺、劫獄、逼供等等醜事來調劑一下他枯燥的牢獄生活,但若被害人是他,那就另當別論了。
玄尚之在心中暗暗叫苦,若這些人是哥哥或父親派來的,不可能不事先知會一聲。而現在唯一的避風港未有所動,那麼,不論這夥人是否是太后所派,都將意味著無法預計的危機。
果然是現世報……一定是老天爺為了懲罰我想排遺無聊而心懷惡念的現世報……
還沒來得及懺悔,腳步聲已至牢門前。數名黑衣蒙面人一字排開,明晃晃的刀劍藉著朦朧的月光閃動著懾人的寒芒。接著,一名斗篷遮面的男子來到牢門前,玄尚之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瞪大了眼睛惶恐地望著那人。
男子俯下身來,脫掉了斗篷,劍眉人鬢,雙目有神,好一個英俊的美男子。
玄尚之卻好似看鬼一樣看著他:「歐陽宇軒?!」
玄尚之的震驚可想而知,閒暇之時,他連先帝魂魄會來看他這個兇手的無聊想法都有過,就是沒想過歐陽宇軒會來!此刻,玄尚之的嘴巴張得足以吞下一個饅頭。
原本眉頭輕皺的歐陽宇軒一見玄尚之傻傻的小臉,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心情不由大好。
「你依然把我的名字記得如此清楚嘛。」歐陽宇軒有意打趣道。
玄尚之窘紅了臉,太過意外的驚詫和驀然失控的心跳令他有些混亂起來:「你怎麼……為什麼……我……你……」
歐陽宇軒對他可愛的反應倍感有趣,笑著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有話出去再說,咱們先離開。」
「離開?」玄尚之凌亂的思緒立刻清晰起來,他看看歐陽宇軒身後的蒙面黑衣人,再想想自己的處境,下意識地說:「如無聖旨就此離開,形同越獄啊……」
「等明日太后的砍頭懿旨下來,你倒真不用越獄了。」歐陽宇軒的臉一沉,冷冷道。
玄尚之驚得一顫:「太后要殺我?怎麼可能!哥哥他說……」
「玄尚德?他頭幾日倒是頻頻前往慈寧宮,近幾日卻足不出戶,連你父親也對你閉口不談,只怕是死了心了!」
歐陽宇軒的話中隱含怒意,憤憤不平。若今日是歐陽宇文被關押在天牢,自己一定會竭盡所能傾力救助,哪怕散盡千金亦不會有半分猶豫。但反觀玄家父子,竟如此輕易放棄,連他這個旁觀者都看不過眼,玄氏真是枉稱宗元第一世家!
自昨日聽說太后要殺玄尚之後,歐陽宇軒便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再也坐不住,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事不關己的他反而急得團團轉。接連派人察看玄府動向,時刻緊盯慈寧宮,翻來覆去寢食難安,倒好像是他的弟弟大禍臨頭。
雖然歐陽宇文一直說事有蹊蹺,讓歐陽宇軒靜觀其變,但歐陽宇軒見大家都雷打不動,根本不變,又瞅著明日太后懿旨即下,更是如坐針氈再也按捺不住,當即調派多年來秘密安插的內線潛入天牢,武斷得連歐陽宇文唆使錦兒使美男計都無功而返。
當歐陽宇軒雄赳赳、氣昂昂地整裝待發時,歐陽宇文悠閒地捧著茶爆出一句驚人之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啊。」
匡鐺,歐陽大人跌倒在門口。
雖然很想反駁,但一時有種心虛的語塞感,歐陽宇軒只好紅著臉、低著頭、夾著尾巴跑掉了。
一路上進行著強烈的思想鬥爭,一方暗罵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一方暗叫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直至來到玄尚之的牢門前,歐陽宇軒的眉頭都沒有舒展過。只是,在見到玄尚之吃驚小臉的一瞬間,萬般思緒都化作了一抹發自內心的微笑。
也許……自己多少有一點喜歡這個少年吧……
唔……如果他是個小鬼就完美無缺了……
依然死不悔改。
玄尚之哪知歐陽宇軒是經歷了一番鬥爭才來到這裡,他倏見歐陽宇軒的驚喜和愕然令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待歐陽宇軒言明了他的目的後,玄尚之更是徹底陷入混亂,完全無措,不知道到底該如何是好。
歐陽宇軒見玄尚之這般遲疑,索性直接打開牢門,將玄尚之一把拽了出來。玄尚之已經全無主意,只得懵懂地任由歐陽宇軒扯著。一行人飛快地離開天牢,玄尚之看著地上東倒西歪的獄卒,渾噩的意識這才漸漸清晰起來。
我真的在逃獄……
這個認知使得玄尚之立刻想到一個問題,他不禁看向歐陽宇軒,輕聲問道:「協助我逃獄的後果……你想過嗎?」
私劫天牢,放走朝廷欽犯,就算歐陽宇軒一黨能隻手遮天,也是自掘墳墓的行為。
「……」
歐陽宇軒怎麼可能沒想過這些?而且,就算劫獄的後果忽略不計,要進入關押朝廷要犯的天牢絕非易事,要混出層層關卡更是難上加難。
歐陽宇軒從選擇救出玄尚之的那一刻起,就意識到他安排在朝廷中的各枚棋子都將曝露,拿歐陽家多年的苦心經營來交換一名與大業無關的少年,饒是歐陽宇軒也覺得這筆帳匪夷所思。
可是,他最終還是站在了這裡,選擇了身邊的少年。
為什麼?
隱隱有個答案呼之即出,可是歐陽宇軒並沒有深究下去,他只是忠實地依循了自己的本能,選擇了承受預計中的後果。
玄尚之沒有得到歐陽宇軒的回答,心中卻是一陣悸動,下意識地握緊了歐陽宇軒的手。
歐陽宇軒將玄尚之抱上馬,二人共騎一匹,藉著夜色悄然離去。
不到半個時辰,「玄尚之越獄」的消息便不陘而走,震怒的太后當即頒下懿旨勒令追捕,丞相玄紹、翰林學士玄尚德父子為避嫌閉門不出,大元帥喬慶山與雲騎尉喬無羈奉旨緝拿。天還未亮,無數騎隊便奔走於皇城內外,地毯式的搜索令尚未出城的歐陽宇軒等人一時間進退兩難。
「還是先回歐陽府再做打算吧。」歐陽宇軒決定道。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避過圍捕的士兵,確認沒有埋伏後由後門回到了歐陽家。歐陽宇文早從官兵開始搜查起就如坐針氈,見歐陽宇軒終於安然歸來才長舒一口氣。但見到歐陽宇軒身後的玄尚之時,眉頭不由又皺了起來,不過更多的則是一種無奈。
你到底還是選了這條路……
正在練字的錦兒一見歐陽宇軒,便習慣性地甜笑著撲了過去。歐陽宇軒笑著展臂弓身,準備接受美人投懷,誰知錦兒剛跑了幾步,忽然被一股駭人的殺氣懾得本能停下!茫然的看看四周,空氣之中好似有只無形的雄獅在惡狠狠地齜牙咧嘴,小腳剛剛抬起,便傳來無聲獅吼,轟得地動山搖,嚇得錦兒立刻乖乖僵立,怎麼也無法靠近歐陽宇軒。
錦兒的視線慢慢、慢慢地鎖定了一個人,戰戰兢兢地看著歐陽宇軒身後的那位陌生哥哥。
歐陽宇軒見錦兒跑了一半便停下,不由順著錦兒的目光回過頭去,玄尚之則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歐陽宇軒不疑有他,又回頭笑著對錦兒說道:「怎麼了,錦兒?快過來讓我抱抱。」
錦兒遲疑地看了看玄尚之,後者面無表情,於是猶豫地移了一小步,頓時駭人的殺氣再度鋪天蓋地而來!嚇得錦兒急忙把這一小步又縮了回去。
再看玄尚之,依然一臉的無邪友好,甚至還沖錦兒露出鼓勵般的微笑呢。
歐陽宇文煞有興趣的撫撫下巴,看看眼前的奇妙三角關係,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
哥哥以為只是換換口味誤逮一隻小野貓,估計他還沒發現其實這是一隻河東獅吧?
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歐陽宇文迅速接受了宿敵家的二公子與哥哥的關係。
「哥,我看你還是先回老家避避風頭,那裡多少有些朝廷並不知道的人脈,可以照應些。」為了給錦兒解圍,歐陽宇文開口提議道。
歐陽宇軒聞言起身,正色道:「我正有此意。朝廷定會全力監視大伯家,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我索性躲在大伯家附近反而更安全,也便於互相照應。雖說是在朝廷眼皮底下,卻正是個盲點。」
「事不宜遲,為免夜長夢多,你們還是即刻起程吧。」
歐陽宇文說罷,便立即命管家替大少爺準備盤纏。
歐陽宇文想了想,又提議道:「城門想必搜索嚴謹,我看你們還是由護城河的水道潛出吧。」
「我也考慮過,但那是咱們歐陽家的最後一道活命符,若不慎被人發覺便後患無窮了。」
「這個逃命符沒有了便再造一個,你們先安全逃出才是正事。」
「但那水道是我族人的多年心血,若因我一己之私毀於一旦,我怕族人怪罪。」歐陽宇軒有些遲疑。
「哥,你何時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你才是歐陽家的主人,你要如何運用這條水道無人能有異議,你快帶尚之離開才是。」
歐陽宇軒的眼中閃過一絲感動:「宇文……」
哽咽著握住歐陽宇文的雙手,語重心長地說:「估計很快就會有官兵來家中搜查,若你我一同逃走只怕多有不便,不如你留下抵擋一陣?」
「……」你還真敢要求……
歐陽宇文倒不慍不火,反而微笑著說道:「這是自然。」
「怕只怕那些官兵為難於你。」口吻煞是關切。
「放心好了,我一問三不知,他們若無真憑實據也不便拿我。」歐陽宇文皮笑肉不笑:「能為身為族長的兄長犧牲是宇文的榮幸呢。」
「總之,你要萬事小心,若事有不對便想法自保。」歐陽宇軒繼續憂心重重地囑咐道。
「你也是,路途遙遠,一路小心。」歐陽宇文也甚為擔憂地叮囑道。
「為了我的任性,拖累你了。」
「兄弟一場,何必說這些見外話。」
「……」
「……」
兩兄弟相視片刻,歐陽宇軒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喂!你不是很反對我救玄尚之嗎?怎麼這會兒這麼大義凜然、無私奉獻?叫你留下當擋箭牌你居然也不發火,連我用水道你也沒意見,你到底有什麼目的?安的什麼心?我都毛骨悚然了!」
歐陽宇文別有用心地嘿嘿奸笑:「這點小小犧牲算什麼?比起你半個月後的處境,此境實在是人間極樂啊!」
「半月?你指什麼?」歐陽宇軒一臉狐疑。
「所謂日久見人心嘛∼」
所謂報應不爽,半個月的相處,足令你的小野貓變成大雄獅了!自求多福吧!
雖然歐陽宇軒隱隱知道歐陽宇文在暗指些什麼,但他怎麼也想不到所指的對像是誰。
管家備好了盤纏,恰好有位不速之客到訪。歐陽宇文看過拜帖怔了一怔,並沒有立即回覆,而是催促歐陽宇軒快走。歐陽宇軒見狀不敢多說,當即拉著玄尚之便走,腳剛邁出一步又頓了一下,回頭看看錦兒,那神情,怎麼看都是在考慮要不要帶上錦兒。
錦兒哪知這是逃亡,只道歐陽宇軒要出去玩,正一心想要跟去,見他回頭立刻笑靨如花,直把歐陽宇軒看得心神蕩漾,當即拐了回來。
「我帶錦兒一起走。」
錦兒剛想說好,周圍的空氣驀然緊繃!燭火在不知名的殺氣中搖曳,玄尚之的影子呈現出張牙舞爪的鬼魅狀,觸目驚心!嚇得錦兒急忙把好字嚥回肚裡,畏畏縮縮地躲到了歐陽宇文身後。
「大哥,你們一路逃亡,還是不適宜帶著錦兒,他年紀太小,若有事之時恐怕你會顧及不到。」歐陽宇文憐憫錦兒白白變成發洩口,開口勸阻。
歐陽宇軒仍未發現個中玄妙,認真思忖了一下,深知宇文所言不虛,只得悻悻作罷,拉著無事人一般的玄尚之自密道走了。
委屈的錦兒在歐陽宇軒和那個陌生大哥哥離開後,露出了泫然欲泣的可憐表情。
歐陽宇文憐憫地摸摸錦兒的小腦袋,柔聲道:「錦兒,現在你知道大房欺負二房是怎麼回事了吧?所以,宇軒告訴你的關於做小的好處,僅是建立在大房懦弱心善的基礎上,你只怕沒這個運氣了……」
歐陽宇文,真是一語道破天機。
等兄長一行人安全離開後,歐陽宇文才慢悠悠地來到客廳會見訪客。那人雖孤身前來,但鑒於他的身份敏感,歐陽宇文也不得不謹慎對待。
堂內坐著一名青衣男子,面如冠玉,笑容可掏,那真誠的微笑讓人感覺不到半分虛假。
「玄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歐陽宇文笑咪咪地作揖。
來者竟是本應在家閉門不出的玄尚德。
玄尚德的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相煦微笑,同樣樂呵呵地回禮:「豈敢豈敢,倒是舍弟在此叨擾令兄,實令在下汗顏呢。」
「咦,家兄有事剛剛外出,卻未見令弟跟隨啊。」歐陽宇文一臉詫異地說道。
「哦,既然有令兄一路照顧,在下也放心了。」玄尚德充耳不聞,煞是欣慰。
「玄公子似乎一口咬定是我們歐陽家劫的獄呢。」歐陽宇文搖頭苦歎。
「在下苦無計策救出舍弟,見歐陽大人不惜多年心血傾力相救,真是感激涕零,所謂大恩不言謝,只要舍弟安好,這份人情在下定會銘記於心。」
話語之中有所威脅,若玄尚之沒有「安好」,那玄尚德便會時刻銘記這份「人情」了。
歐陽宇文見玄尚德如此點明,便知否認無益,索性一笑認了下來:「玄公子這樣一說,在下也覺得這是一份天大恩情,要知道,光那人脈便足耗我歐陽家萬兩黃金,如今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在下十分肉痛呢。如今,就算要玄公子和令尊對我歐陽家多加提攜也不算過分吧?有你們父子在此,我們自會好好對待玄二公子的。」
歐陽宇文反咬一口,又以玄尚之的安危來要挾玄尚德,言外之意,若他們敢對歐陽家不利,第一個犧牲品就是玄尚之了。
玄尚德的笑容依然溫柔和善,他正欲說些什麼,忽然聳聳鼻子,笑容倏斂,當下一路東聞西聞,直至找到桌上所泡的黃茶,兩眼明顯發亮:「這可是蒙頂黃芽?」
玄尚德倏轉話題,歐陽宇文雖不知原因,卻也笑著見招拆招:「正是,如玄公子不棄,不如與在下一同品嚐如何?」
玄尚德虛虛地客氣一番,便迫不及待地坐下輕嗅茶香,兩眸好似餓狼盯免般閃閃發光。
歐陽宇文第一次見玄尚德這般模樣,不由嘖嘖稱奇,看那模樣倒不似假裝,原來不愛黃金、不愛玉帛、不愛美人、不愛古玩、不愛……號稱最難收買的玄尚德竟是嗜茶如命?
歐陽宇文心下歎息。若早知道玄家大公子有這喜好,當年直接送些絕品好茶就是了,還省得美人黃金名畫古玩一一被退,大伯怒其不識抬舉,至此與玄家結下積怨……
玄尚德佳茗入口,喜上眉梢,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倒像是把初衷給忘了。二人氣氛融洽地飲茶閒聊,不再提劫獄一事,好似多年不見的好友般話起了家常。
「尚之這孩子啊,年幼無知,又被長輩嬌縱得無法無天,這次闖禍你也是知道的。這些尚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這孩子生性多情,自小到大極易對一些人或物一見鍾情,每次都全情投入,不顧一切;只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沒幾日就棄如敝屣,對方卻當了真,想想真是對不住人家。」
「哎,我那兄長又何嘗不是?實不相瞞,別看他相貌堂堂,卻有戀童之癖,只愛五歲以下小童,真令我頭疼不已。更讓人鬱結的是,他偶爾會對十幾歲的少年看似動心展開追求,但實則最後還是發現自己酷愛小童,於是便將對方置之不理,視若糟糠,只可憐了那些少年芳心錯許,實在令人扼腕。」
「不過戀愛這種事,你情我願,就算最初二人兩廂情願,最後卻反目成仇,那也是這二人之事,與人無干。歐陽兄,你說對嗎?」玄尚德笑著問道。
「那是自然,是孽是緣,旁人干預不得也無權品評啊。」歐陽宇文同樣笑道。
二人目光對視,一陣「呵呵呵呵」意味難明的深笑,便繼續友好地讓茶品茗。
這二人的話外音,無非是醜話說在前頭:若我家這位甩了你家那位,可別怨我們啊!
「話說回來,如今歐陽大人劫獄一事既成事實,只怕京城之內已無立足之地,不知歐陽家今後有何打算?」玄尚德不動聲色地試探道。
見玄尚德開始導人正題,歐陽宇文口吻輕鬆地應道:「他既為歐陽家的主人,那一切後果自然由歐陽家承擔。此番動作之中所曝露的人脈手段只怕再難運用,一時間,歐陽家也損傷慘重呢。不過……」
歐陽宇文語峰一轉:「所幸只有京城一脈,歐陽家不致就此沒落,若有人蠢蠢欲動,只怕要事成也有些難呢。」
歐陽宇文語含暗示,提醒玄家不要妄圖此刻發難,歐陽家還有餘力招架。
「雖說歐陽家不致沒落,卻也只怕元氣大傷啊。」玄尚德的笑容毫無惡意,倒好似誠心誠意的為歐陽一族的前途著想:「畢竟最難鋪設資源的地方便是京城,經此一劫,歐陽家數年之內只怕再難起事。雖說我玄家可與歐陽家做場困獸之戰,但冤家宜解不宜結,大家一場親家,不如安生下來喘口氣如何?」
歐陽宇文聽到「親家」二字時嘴角一陣抽動,但玄尚德最後的宣和令他不由心中一動。
歐陽家大傷元氣一事是真,如果太后等人藉勢攻擊確實不易對付,若他們真心想互不侵犯,這絕對是個難以抗拒的條件。
「只是,不知玄兄有何條件呢?」歐陽宇文不信天下會有這等好事,於是問道。
「沒什麼條件,就算看在尚之的份上也不會為難歐陽一族啊,只不過……」玄尚德微微一笑:「只怕你們的族人不會甘願歐陽大人為了一名宿敵之子就此落敗,會為難弟媳呢。」
弟媳?
歐陽宇文半天才明白過來玄尚德在指什麼,險些爆笑出聲。他非常不介意自己的兄長「嫁」到玄家作「媳婦」,最好乖乖的在玄家「相夫教子」,那就是宗元孩童們的福音了!
不過……
歐陽宇文的眼角閃過一絲精光,聽玄尚德的意思,只怕他們會暗中離間歐陽一族,將兄長拉下族長的位子。
「不妨事,歐陽家人才濟濟,就算哥哥失德被趕了下來,自會另有他人領導群雄嘛。」
言外之意:別以為歐陽宇軒下了台,歐陽家就會完蛋。
「在下也是這麼想。至於貴府會推舉哪位德才兼備之人來領導群雄,在下也做過猜想。」
玄尚德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歐陽一族大長輩之中以歐陽晏為首,只可惜他年事已高且負罪在身,不宜當家。小輩之中雖人才濟濟,但若論可為人龍之潛質,只怕僅有歐陽兄你們兄弟二人了。再論人品才智計謀,似乎只有歐陽兄你青出於藍呢。」
玄尚德的意思,無非是太后一黨不怕歐陽家其他族人上台,因為壓根沒放在眼裡,他們僅擔心歐陽宇文一個人而已。
歐陽宇文聞言一怔,眉頭輕輕皺起。
「歐陽兄有孔孟之才,又有諸葛不及之智,心思縝密,行事嚴謹,若你統領歐陽家,太后、玄家可要比提防令兄還要更加用心的提防歐陽兄你呢。」
歐陽宇文張大了眼,目瞪口呆。
想著兄長的前車之鑒,反思這些年來太后等人對歐陽家虛晃的明槍、唬人的暗箭,雖然事後總不會大傷元氣,卻也是小有所失,而且防不勝防,陰謀詭計層出不窮,一不小心就萬劫不復,實在大意不得。真是勞心勞力,苦不堪言。
而到最後,兄長更是連人帶心一併賠了進去,嫁妝是歐陽家多年的心血和兄長的野心抱負,更可悲的是兄長對此毫無警覺,還義無反顧地抱著草蓆跳進了火坑。
若這一切的謀算對象,換成了自己……
「不必多說了!」歐陽宇文當即一拍桌子,字字篤定:「歐陽家的主人只有歐陽宇軒!」
所以,盯著他一個人使勁害就夠了!
玄尚德這才露出一絲滿意的淺笑:「歐陽兄果然目光深遠,看得透徹。」
「玄兄嚴重了,以後小弟的太平日子就全仰仗玄兄關照了。」
歐陽宇軒落馬,歐陽宇文不肯上陣,歐陽晏年老體衰,歐陽家可謂大勢已失,此時不找靠山更待何時?
歐陽宇文可是非常懂得如何擇木的良禽。
就這樣,橫行一時的歐陽家,就在這二人心照下宣的對話中慢慢走向了衰敗。
野史對此批註:歐陽一族落敗之源,實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因!
「對了,武青肅有一封信託我轉交令兄,既然他不在,那就有勞你了。」
說著,玄尚德將一封信遞了過去。歐陽宇文對武青肅救駕一事略有耳聞,奇怪哥哥怎會與此人結識,便接過信展開看了看。
信上僅有三字:
「騙你的」
雖然只是簡單三個字,但背後的奧妙卻遠遠不止三個字如此簡單。歐陽宇文藉由這三個字感覺到一股寒意由頭蔓延至腳,想著哥哥的義無反顧,再想著歐陽家為此付出的代價,默默地歎惋一聲。
***
「啊嚏!」
順利潛水出城、正在換衣的歐陽宇軒忽然打了一個噴嚏,他揉揉鼻子,狐疑到底是誰在想他。
玄尚之換裝完畢,紅著臉走了出來。粗糙的布衣沒有抹去出身大家的富貴氣質,帶著幾分潮意的衣襟反而愈襯出他白皙粉嫩的膚質,白裡透紅,吹彈即破,饒是初生嬰兒也要自歎弗如。
為何如此關心他的膚質?自然是因為歐陽宇軒這個嗜好孩童細嫩皮膚的傢伙在暗自對比。沒想到玄尚之唯一輸在年齡上的特徵「皮膚」這一條,也在出水芙蓉的映襯下消失殆盡,歐陽宇軒不禁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是不是很奇怪?」
從未穿過粗布麻衣的玄尚之見歐陽宇軒目光有異,慌忙無措地四下整理,總覺得自己萬般彆扭。
歐陽宇軒尷尬地收回視線,看似自然地整理著馬鞍,心中卻在暗暗叫苦。這一路我該不會要一直進行獸性與理智的對抗吧?
「我們要去哪兒?」玄尚之小聲問道。
「太原,我大伯家。那邊有我們歐陽家的勢力,可以暫時避避風頭。」
「歐陽晏嗎……」玄尚之聽聞過歐陽晏的事跡,也知玄家與他的恩怨,難免有些擔心起來。
歐陽宇軒見他露面不安,心中一憐,柔聲道:「不用擔心,大伯雖為人嚴厲,脾氣暴躁,但最為疼我。只要你乖巧些,他自會愛屋及烏。」
「愛屋及烏」四字隱透出的深意令二人全都紅了臉,心猿意馬地閃過目光,雖然沉默著互不言語,卻都嘴角輕含淺笑,帶著幾分情竇初開般的羞澀。
二人在有些甜蜜的氛圍中雙雙騎馬前行,待天大亮時,二人已經奔離京城很遠。為避耳目,二人改走小道,馬兒無法奔跑,便在鬱鬱蔥蔥的林間小徑上慢慢踱步。兩人也由暗自互相觀察對方的臉色,到時不時閒聊幾句,再到侃侃而談,一同發出大笑聲,倒不似亡命天涯,好似郊野踏青一般悠閒自得。
雖然,看上去更像私奔。
時辰慢慢流逝,鳥兒啼叫,蟬兒嘶鳴,泥香陣陣,花兒朵朵,閒聊的二人終於意識到現狀愜意得有點不正常了。
「你確定太后今天要處斬我?」玄尚之瞅了半天不見有追兵,忍不住開口問道。
「是你青梅竹馬的好友武青肅悄悄捎信給我的,他也暗中通知了你的家人,但他們置之不理,武青肅萬般無奈下只得求助於我。」
「誰的青梅竹馬?」玄尚之以為自己聽錯。
「你啊,」歐陽宇軒理所當然地說,「跟你自小親同手足的武青肅,他能入宮還是你父親引薦的,你在宮中也一直很關照他,他十分感激才冒死傳遞消息。」
「……」
「怎麼了?不對嗎?」
玄尚之哭笑不得:「我雖然與他同殿共事,卻也只說過兩回話,青梅竹馬一說真是不知從何說起。武青肅緣何入宮我不知道,但我父親絕未涉足此事,因為我們玄家根本就不認識這個叫武青肅的少年啊。」
歐陽宇軒呆愣了片刻,腦海立刻開始高速理清玄尚之入獄、武青肅報信、劫獄被圍捕、出城後卻毫無追兵之間似有似無的關係。非常神奇的是,他的腦中已經開始推測如果上當的話,他反悔的可能性有多高。
結論:
被人騙不算理由,所以無故劫獄者,找死。
就算沒被人抓到劫獄的證據,朝廷官員無聖上詔命私自離任者,找死。
就算一切還沒被人發現,天卻已大亮,再將玄尚之悄悄送回天牢……無疑找死。
就算當一切沒發生過,把玄尚之丟在這裡若無其事地回到府中,但太后不借題發揮的可能性……還是找死。
半晌……
一聲怒吼響徹雲霄:「武青肅!你騙我!太后!玄尚德!」
滿含憤恨的吶喊在蔚藍的天空中久久迴盪,迴盪……
***
「不,這件事我真不知情。」玄尚德喝著清茶,堅定地搖搖頭:「我雖想除歐陽宇軒,卻絕不會拿自己弟弟一生的幸福開玩笑。」
「不過呢……」玄尚德溫柔一笑:「有時按兵不動,事態反而會向最好的結局走呢。」
這句話,實在引人深思。
「哀家確實不知此事。」太后在園中悠閒賞花,嘴角含笑:「哀家雖早有除去歐陽宇軒的計策,卻一直在尋天時,苦於久候不到才遲遲未動。誰知他反倒中了這淺顯易破的小詭計,連哀家都始料未及呢。」
「不過呢……」太后嫻雅一笑:「有時靜觀其變,會有意外的驚喜呢。」
這句話,實在耐人尋味。
兩大當事人全盤否認,那麼,事實的真相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武青肅端著一盤芙蓉糕在御花園內轉來轉去:「太后?玄尚德?我不是他們授意的。什麼?我為何這麼做?這不是關鍵吧,關鍵是這樣都能上當的人太笨才是。」
真是一語中的。
武青肅用手在芙蓉糕上扇來扇去,不到一會兒,一抹金黃的身影便飛撲而來:「愛卿∼芙蓉糕!芙蓉糕!」
武青肅微微一笑,看著小皇帝大口大口吃掉芙蓉糕,滿眸的寵溺憐愛。
忽然兩腮鼓鼓的小皇帝睜著他漂亮的大眼睛問道:「愛卿,金兒說你一箭雙鵰把礙事的人都除掉了,什麼是一箭雙鵰啊?」
「這個嘛……」武青肅抱起小皇帝,輕聲說道:「如果你面前有一塊香噴噴的茶果,卻發現前面有兩個人擋住了你,而他們會比你搶先拿到茶果,那這時要怎麼辦呢?」
「搶!」小皇帝大聲道。
「不,是想辦法把這兩個人打包丟得遠遠的,最好永遠也回不來,這樣才沒人跟你搶茶果啊!」武青肅一頓:「而這呢,就叫一箭雙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