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了一片可怕的混亂鬧聲,只聽見棍子敲打在木頭車壁上,狗在吠叫,德國人在吆喝:「走出來!都出來!快!出來!出來!」
猶太人不會知道,這樣的接待確是很不尋常的。黨衛軍總是喜歡猶太人安安靜靜地來到,那樣就可以把他們一直騙到底:他們斯斯文文地走下車,向他們訓話時談到衛生檢查和分配工作,保證把行李都送到,然後就是辦完其餘老一套玩意兒。但是,有消息說,這一批遣送來的人可能不聽話,所以才採取了這種不尋常的嚴厲辦法。
車門都拉開了。燈光把擠在裡面的猶太人照得眼睛發花。「下來!出來!跳!留下你們的行李!不許帶行李!你們會在自己營房裡領到的!出來!走下來!出來!」一時看不見猶太人,只看見一片耀眼的白色燈光。一些體格魁梧、身穿軍裝的人跳進了火車,揮舞著棍子怒吼:「出去!你們再等什麼?動一動你們的臭屁股!出去!丟下那件行李!滾出去!」猶太人都盡快向前擠,爭先恐後地往車外面逃。娜塔麗離開車門很遠,擠在一群人當中,被人群一直向燈光那面擁過去。她幾乎是腳不點地走著。她嚇得直冒汗,發現自己正對著一片耀眼的探照燈光。天哪,要離開站台這麼遠跳下去呀!瞧那下面,孩子們滿地亂爬,老奶奶摔倒了,俯撲或者仰倒在地上,露出了她們可憐的白色或紅色襯褲。那些穿著條紋衣服的怪物在她們當中跑來跑去,把栽倒的人扶起來。這一切印象留在娜塔麗幾乎已經麻木的意識裡。她不願意跳在一個孩子身上,她在躊躇。沒一個可以下腳的空隙。她腦子裡閃過了這個念頭:「總算沒讓路易斯受這個苦!」什麼東西「吧」的一下狠狠地打在她肩上,她慘叫一聲,跳下去了。
她叔父經歷的又和她不同。
埃倫自從聽了班瑞爾透露的消息,已經完全知道自己的結局。他寫《一個猶太人的旅程》中最後一段裡那幾句話時,幾乎像蘇格拉底 一樣視死如歸,然而首途去被毒氣處死,經過三天的火車旅程,他已很難維持這種寧靜的心情了。我們記得,蘇格拉底飲了毒芹汁,還對那些哀憐和崇拜他的弟子作了一席有意義的簡短談話,然後溘然長逝。傑斯特羅是沒有弟子的,但《一個猶太人的旅程》(他把那部手稿藏在特萊西恩斯塔特的圖書室牆隔板後面,並不希望能活到它被發現的那一天)也是給人聽的一篇談話,最後它會有讀者的;再說,傑斯特羅這位天生的作家已經留下了他生前能夠寫出來的最有意義的語句。不同的是,此後他仍舊精神矍鑠,他還要走完一段漫長的旅程。
他和另外十七個「知名人士」擠在黨衛軍乘的臥車後邊的兩個包房裡。地方太擠了。他們只好輪流地站一會兒坐一會兒,可能的話就打一會兒瞌睡。晚上有人給他們一些餿了的麵包和淡而無味的湯,早晨給一杯棕黃色的剩茶。每天早晨有半個小時,可以讓他們去上廁所,他們用後必須從頂板到地下都洗刷消毒,好讓德國人使用。這不是一次最舒適的旅行。然而和他們在牲口車裡那些同胞相比,他們卻好得多了,這一點他們也知道。
其實,這樣反而使傑斯特羅感到痛苦。由於受到乘臥車這種特殊照顧,他那樂天知命的寧靜心情反而被打亂了。會不會還有一線希望呢?其他十七個人,肯定都以為還有希望。一天到晚,他們也不去說別的,老是談受到的這種優待表示前途光明。那些有妻兒子女在其他列車裡的人,甚至為家屬表示樂觀。不錯,這列車分明不是開往德累斯頓的。但是,不管它向哪裡開,反正這批被遣送的人當中的「知名人士」總是「知名人士」。這一點是最重要的!一到達目的地,他們就要設法去照料自己的親人。
埃倫-傑斯特羅憑常識也可以想到:讓他們乘臥車,這可能是德國人更殘酷的愚笨行為,是官僚機構的一時疏忽,或者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辦法,為的是不要讓某些人乘牲口車,以免他們在周圍人群當中點燃起反抗的火花。然而,你要堅持不被別人在絕望中懷抱的熱情所激動是困難的。他自己也渴望能夠活下去。這十七個高級知識分子爭辯起來時,那些話都是娓娓動聽的,這些人是:三位長老、兩位拉比、一位交響樂隊指揮、一位畫家、一位鋼琴演奏家、一位報紙發行人、三位醫生、兩位作戰中負過傷的軍官、兩位半猶太血統的實業家,還有那位遣送組主任,那是一位滿面愁容、個子矮小的柏林律師,只有他從來不跟別人談話,甚至不朝他們看上一眼。誰也不知道,他有什麼事開罪了他的上司。
除了在他們包房外邊站崗的那個衛兵,其他的德國人都不去理會這些猶太人。乘黨衛軍的車,不管算是享受多麼大的特權,它只使人感到緊張。猶太人通常都是像染了瘟病的畜生,被從那些權勢人物中隔離開來。他們只可以聞到送上車來供黨衛軍大嚼的伙食的香味。一到晚上,車上就有人醉醺醺地高唱輕鬆的歌曲,大聲爭論不休,有時候聽來只覺得可怕。這種條頓人中習見的喧鬧近在咫尺,使這些「知名人士」膽戰心驚,因為隨便什麼時候,只要黨衛軍想到要解悶,他們就會跟這些猶太人開一次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