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日天剛濛濛亮,娜塔麗就起身,穿好衣服,準備接待紅十字會人員的訪問。她那間臥室及得上歐洲一家上好旅館的房間:淡黃色木製的傢俱、一塊東方小地毯、花哨的繪有花朵的糊牆紙、扶手椅、燈罩甚至還有好幾瓶鮮花,都是前一天晚上園藝工人所送來的。傑斯特羅家這套房間在參觀訪問中是一個停留地。這個著名的作家將領著來賓們參觀他的房間,請來賓們喝法國白蘭地,陪著他們上猶太會堂和猶太圖書館去。因此,娜塔麗在匆匆出去以前,先把屋裡拾掇乾淨,就好像要供軍事當局檢閱那樣。幼兒園裡也還有不少事情得做。拉姆在最後一分鐘吩咐把傢俱重新安排一下,並且在牆上再多貼一點剪下的動物畫片。
太陽剛在升起。一小隊一小隊婦女已經到了外面街上,她們在黃澄澄的傾斜的陽光裡趴在地上擦洗便道。這些從擁擠不堪的統樓上出來的衣衫破舊、骨瘦如柴的人,發出了一股惡臭,污染了清早的和風。她們把活兒幹好後,就得躲開;灑了香水的美人兒穿著花哨的服裝,就走出來。娜塔麗的感覺已經十分遲鈍,根本覺察不出美化運動的這種諷刺意味了。這一個月裡,一個反覆出現的惡夢使她常睡不好——海因德爾揪著路易斯的兩腿晃晃蕩蕩,把他的腦殼在水泥地上直撞。到這時候,孩子腦漿進裂、鮮血直冒的景象對她說來,已經跟她回憶中黨衛軍的那個地下室一樣真實,而且多少更為熟悉,因為那次短促的驚恐是在一陣模糊不清的震動中來臨和消失的,而這個可怕的幻象她卻見到過二十多次了。真個的,娜塔麗已經成了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兒,腦子裡簡直不很正常。有一件事還使她打起精神來,那就是希望把路易斯送出猶太區去。
傳遞班瑞爾信息的那個捷克警察說,這次嘗試是安排在紅十字會人員訪問後的那一周裡。路易斯先得生病,接著送進醫院就不見了。她就此不能再看見他,只會聽說路易斯患斑疹傷寒已經死了。接下去,她就只好希望,將來有一天會聽說他很安全。這就像送他去急診開刀一樣,不管風險多麼大,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一輛手推小車停在丹麥人的營房外邊。花匠正從車上把滿是花朵兒的玫瑰花樹卸下來,搬進大院去,栽種在草地上挖的窟窿眼裡。娜塔麗走過時,濃郁的玫瑰花香使空氣中芬芳馥郁。很清楚,丹麥猶太人中正進行著一件很特別的事。但那跟她並無關係。她所關心的就是,毫無差錯地度過這一天,不要惹惱拉姆,危害到路易斯。幼兒園是規定的參觀路線中最後的一個停留地,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按實在說,丹麥猶太人這天十分重要。他們是三萬五千名猶太人中寥寥的四百五十人,不過卻是很特殊的四百五十人。
丹麥猶太人的全部經歷是驚人的。除了這少數人以外,所有其他人都自由和安全地到了中立的瑞典。丹麥政府得到風聲,知道德國佔領軍即將圍捕猶太人,於是暗地裡使居民警惕起來。一夜之間,丹麥自願人員用小船臨時湊成的一支船隊,把六千名左右的猶太人渡過一道狹窄的海峽,送到了慇勤、中立的瑞典。因此,只有這一小群人被德國人逮住,送到特萊西恩施塔特來。
從那以後,丹麥紅十字會就一直要求來探望猶太樂園中的丹麥猶太公民。丹麥外交部也一再提出強有力的要求。說也奇怪,德國人面對著這個小國(而不是其他任何國家)為猶太人所表現出的這種史無前例的精神勇氣,卻猶豫不決,並沒槍斃幾個丹麥人,把這個討厭的要求壓制下去。他們雖然屢次推遲訪問的時間,事實上卻終於屈服了。
四個人組成了這個訪問團,他們在歷史中雖然默默無聞,他們的姓名卻還是有案可查的。
弗朗茨-赫瓦斯,為特萊西恩施塔特事宜一直敦促柏林方面做出決定的丹麥外交官。
於爾-亨寧森博士,丹麥紅十字會成員。
M-羅塞爾博士,柏林國際紅十字會德國辦事處成員。
埃貝哈德-馮-塔登,德國職業外交官。塔登在外交部辦理猶太人事務。艾克曼把猶太人送到死路上去;塔登把他們從他們享有公民權的國家裡發掘出來,然後轉交給艾克曼。
訪問從中午開始,持續了八小時。工程浩大、花了六個月來推行的整個美化運動,就是為了要使這兩個丹麥人和這兩個德國人在這八小時中獲得深刻的印象。結果證明是很值得的。赫瓦斯和紅十字會那個成員寫的報告還保存著。報告中洋溢著對特萊西恩施塔特極其令人滿意的情況的認可。「較為近似一個理想的郊區社會,」有一個人總結說,「而不像一個集中營。」
「為什麼不是這樣呢?」
這四位來賓跟著一長列柏林和布拉格來的納粹高級官員,按照時刻表順利地走過了拉姆安排的路線。他們的到來喚起了一個接一個十分迷人的景象——嫵媚的農場姑娘邊唱著歌,邊掮著草耙走向菜田,大堆大堆新鮮芳香的蔬菜在伙食鋪門口卸了下來,猶太人快樂地排隊等候購買,一個穿長袍的八十人合唱隊縱聲唱出一首激動人心的讚美歌,而正當來賓們到達運動場上時,一次足球射門博得了興高采烈的觀眾的熱烈歡呼。
醫院的外表和氣息全跟天堂裡一樣清新,床單雪白,病人都舒適、愉快,對治療和伙食總讚不絕口來答覆提出的所有問題。不論來賓們走到哪兒——屠宰場、洗衣鋪、銀行、猶太人的行政部門、郵政局、知名人士居住的底層公寓、丹麥人的營房——他們總看到整潔明淨、豐衣足食的可喜景象。丹麥猶太人互相爭著向赫瓦斯和亨寧森保證,他們生活很好,受到了慷慨的待遇。
戶外的景象全那麼愉快!街上,裝潢古雅的招牌看起來非常美觀。衣著考究的猶太人在陽光下悠閒地散步,這是沒有幾個歐洲人在嚴峻的戰時條件下能夠做到的。咖啡館裡的文娛節目是第一流的。奶油糕點是美味可口的。至於咖啡,馮-塔登先生評論說,「比在柏林可以喝到的還要好!」
最後,幼兒園給人留下一個多麼美好的印象啊!負責的那個苗條、俏麗的猶太女郎,那位名作家的侄女兒,在工作中顯得那麼快樂,對於提出的問題總是那麼迅速地就作出肯定的答覆!顯而易見,他跟拉姆司令官和海因德爾督察的關係極其友好。這是這次訪問的一個騙人的尾聲:健康、美麗的孩子們蕩鞦韆,滑滑梯,站成一圈跳舞,在池子裡潑水,乘坐旋轉木馬,他們在落日的餘暉裡在遊樂場的青草上投下了滑稽、頎長的影子,他們的笑聲像輕音樂似的悅耳動聽。年輕美貌的保姆照管著孩子們,不過她們中沒有一個及得上那個穿藍綢衣裳的一半漂亮或一半高興。經司令官許可以後,柏林紅十字會的那個成員拍了一些照片,包括一張娜塔麗抱著她兒子的。她兒子是一個活潑淘氣的小娃娃,笑起來真叫人疼。羅塞爾先生心頭突然湧起了一陣好感,告訴她一定寄一張照片給她在美國的家屬。
戰後,當丹麥議會提出質問,要弗朗茨-赫瓦斯解釋他何以受到德國人的欺騙時,他回答說,他一點兒也沒受騙。他看得出,這次訪問是事先安排好的。他遞上一份讚揚的報告,為的是保證丹麥猶太人可以繼續受到較好的待遇,食品包裹可以繼續送到他們的手裡。這就是他的使命——不是揭發德國人的奸詐。雖然如此,赫瓦斯向議會承認,這次訪問使他放下了不少心。鑒於紅十字會手中已經掌握著的有關德國集中營的可怕報道,他先前有點兒擔心,生怕看到滿街都躺著死人,伊斯蘭教徒在污穢與死亡的氣氛中趔趔趄趄。儘管德國人裝假作偽,卻還沒有出現那樣的景象。
全世界一直感到納悶,國際紅十字會——以及就這件事而言,梵蒂岡——雖然在大戰期間的確知道那場秘密的大屠殺,卻始終緘口不言。勉強可以接受的解釋總是弗朗茨-赫瓦斯的那一篇:控訴德國人犯下在戰時無法證明的罪行,只會使落在德國人手中、依舊活著的猶太人境況更糟。紅十字會和梵蒂岡對德國人知道得很清楚。也許,他們頗有道理,雖然接下去的問題是:「境況還會變得怎樣更為糟糕呢?」
盛大的美化運動的成功,使柏林的上級動了一個念頭。為什麼不在特萊西恩施塔特拍攝一部影片,顯示出猶太人在納粹統治下生活得多麼美好,從而使盟國就屠殺營和毒氣室等日益加強的惡毒宣傳變成虛偽的謊話呢?他們於是立即下達了命令,準備拍攝一部這樣的影片。片名是:《元首授予猶太人一座城市》。指定參加劇本編寫委員會的,有埃倫-傑斯特羅博士,而幼兒園則將作為重要的特寫鏡頭加以攝制。
摘自《軍事領袖希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