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斯特羅把這消息一五一十說給娜塔麗聽的時候,她正坐在長沙發椅上做針線,路易斯呆在她的身旁。她聽到這消息,並沒什麼高興的反應,幾乎根本沒反應。遇到情況惡劣的時候,娜塔麗總憑借一層範圍狹隘的麻木外殼來保護她自己,這時候她又退縮進這層老的外殼裡去了。
她告訴傑斯特羅,眼下她正感到躊躇,不知該穿點兒什麼。她把路易斯打扮得像方特勒羅伊小爵爺 那樣,向不走的人家買下或是借來一些衣服。她以鎮定、迷惘、近乎自相矛盾的邏輯說明,她的儀表將是很重要的,因為她不再受到一位有名的叔叔的庇護了。她就要靠她自己,所以得擺出最好的神態來。她馬上就要到黨衛軍那兒去,只要她能夠在黨衛軍官兵的眼裡立即獲得好感,證明自己是美國人,又是知名人士,那麼女性的魅力和路易斯的天真可愛,加上對一個年輕母親的同情,準可以幫她產生影響。她該不該穿這件相當誘惑人的紫衣裳去呢?他們談話的時候,她正在這件衣裳上縫上一個黃星標誌。她說,在這麼暖和的天氣裡,穿這件衣服上路可能正合適。埃倫認為怎樣?
他溫和地迎合著她當時的心情。不,這件紫衣裳也許會惹得德國人,甚至低下的猶太人放肆起來。那身定做的灰衣服很文雅,很像德國人的氣派,而且又能襯托出她的身材。她和路易斯到達時,會顯得很突出。在他這樣說著時,她一本正經地不住點頭,表示同意,接著就把縫上黃星標誌的那件衣裳折疊起來,放到提箱裡,說遲早也許還會有用。她繼續忙著收拾行李,就自己必須作出的種種抉擇半對自己、半對傑斯特羅嘟噥著。埃倫用鑰匙把書桌一隻抽屜打開,取出一柄小刀,把右腳上那只結實的輕便鞋的兩三個縫線處割開。她雖然有點兒麻木,這卻叫她覺得奇怪。「你在幹什麼?」這只鞋太小啦,他邊這麼說,邊走進自己的房間去。等他再走出來時,他穿上了那套最好的衣服,戴上了那頂舊的軟呢帽,看上去就像一個被遣送的人。他的臉色到底是很嚴肅、很煩亂還是很驚慌,她可說不上來是哪一樣。
「娜塔麗,我要在取消一些徵召通知的這件事上緊緊追下去。」
「但是我不久就得上漢堡營房去啦。」
「我不會需要多少時間。不管怎樣,我今兒晚上也可以上那兒去看你們。」
她凝視著他。「說實在的,你認為還有希望嗎?」她的聲音是懷疑的,冷漠的。
「咱們瞧吧。」路易斯在地板上玩娜塔麗的那個龐奇木偶,埃倫在他身旁彎下一隻膝來。「唔,路易斯,」他用意第緒語說,「再會啦,願上帝保佑你。」他親了親這孩子。刺癢的鬍鬚惹得路易斯格格笑了。
娜塔麗收拾好行李,把手提箱關上,把包袱紮好。她現在沒什麼事可做了。這是她覺得難以忍受的。使自己忙忙碌碌,是她擺脫恐懼的最好辦法。她深深知道,她和路易斯是到了危險的邊沿。她並沒忘卻埃倫轉達的、班瑞爾所講的「東方」發生的事情。她並沒忘卻,只不過她把那抑制在心裡。她和埃倫全沒再提到過奧斯威辛。遣送的通知上也一句沒提到奧斯威辛。她對於自己很可能是上那兒去的這一想頭,根本就不去仔細琢磨。到這時候,她甚至還不為自己牽連在猶太復國主義者的地下組織中而感到後悔。這件事使她情緒高昂,掌握住了自己的命運,並且使自己的命運有了某種意義。
德國人進行殘酷的壓迫,是由於猶太人手無寸鐵,無家可歸。惡運使她陷進了這場大災難。但是西方自由主義永遠是一座海市蜃樓。同化是辦不到的。直到如今,她自己一直過著一種空虛的猶太人生活,但是她發現了自己生活的意義。如果她活下去不死,她的一生就要用在巴勒斯坦猶太民族那片古老的國土上恢復猶太國。
她相信這一點。這是她的新信念。至少她相信自己相信。一個微弱的反抗而嘲弄的美國聲音始終沒從她心頭完全消逝;它悄悄地說,她真正需要的是活下去,回到拜倫身邊,在舊金山或科羅拉多州居住下來;她的突然轉變,接受猶太復國主義,這只是治療她陷入困境、痛苦不堪的一種精神性嗎啡。可是嗎啡也好,信念也好,她卻為它冒著生命危險,準備付出代價,而且仍舊沒為它感到後悔。她所後悔的只是,自己沒立即接受班瑞爾的提議,把路易斯送走。但願她還可以這麼辦,那該多麼好啊!
她不能再等埃倫了,只好背著一包乾糧和盥洗用品,一手拎著一隻提箱,出發上漢堡營房去,路易斯跟在她的身旁蹣跚地走著。她走進了一行背著背包、衣衫破舊、彎腰曲背的猶太人行列,他們全朝那個方向走去。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四處,在嫩綠的草地邊沿,盛開著許多鮮花,這些草地是過去兩三星期內新鋪好的。特萊西恩施塔特的街道這時候很乾淨。全市都洋溢著春天的氣息。建築物新粉成黃色,閃閃發光。雖然美化運動還有不少事情要做,紅十字會客人們眼下幾乎已經可以給矇混過去了,娜塔麗斜眼看著街道正前方的落日時,這樣鬱悶地想著;矇混過去,那就是說,如果他們不走進營房去的話,或者如果他們不去追問伸入市區的那條鐵路支線或是當地的死亡率的話。
她擠進了漢堡營房外邊那條長長的行列,手裡緊緊攙著路易斯,一邊用腳把提箱推著向前。在街道對面終點站的頂棚下邊,停著那輛黑色機車。院子入口處,在黨衛軍士兵的監視下,遣送委員會的猶太人坐在白木桌旁,非正式地查問這批遣送的人——盤問,點名,叫號數,用橡皮戳子在文件上蓋章,一切都是以移民檢查官特有的那種厭煩急躁的態度來辦理,這在任何國境線上全都一樣。
後來,輪到娜塔麗了。接過她文件的辦事人員是一個身材矮小、頭戴一頂紅布便帽的人。他用德語朝她大聲叫嚷,在文件上蓋了章,潦潦草草地作了點兒記錄。接著,他收下她的卡片,回臉朝肩後吆喝了兩個號碼。一個三天沒剃鬍子的人遞給他兩個穿了繩子的硬紙板標誌。娜塔麗那兩張灰色卡片上的號碼用巨大的黑數目字寫在這兩個標誌上。娜塔麗把一個號碼牌掛在自己的頸子上,把另一個掛在路易斯的頸子上。
在黨衛軍總部,埃倫-傑斯特羅手拿呢帽,站在司令官辦公室外面,因為副官吩咐他在過道裡等著。穿軍服的德國人從他身旁走過去,一眼也不看他。一個猶太長老應召到中隊長拉姆的辦公室來,這並不是罕見的事,尤其是在推進美化運動的時候。憂慮使這個老人兩膝發軟,然而他又不敢倚靠著牆壁。一個猶太人當著德國人的面擺出懶洋洋的姿勢,那就會招來一拳頭或是一棍子,美化也好,不美化也好。這份謹慎小心已經深入他的骨髓了。他費了很大的力氣使自己直挺挺地站著。
他在自己的住處作出這項決定時,心頭十分憂慮不安。當他割開鞋子縫線的時候,他的手抖得非常厲害,第一刀竟然滑到一旁,割破了他的左拇指,雖然他裹了一塊碎布,傷口這時還在出血。幸而娜塔麗在驚得發愣的情況下沒注意到這件事,儘管她的確瞧見他把縫線割斷。可是一旦作出了決定,他就戰勝了疑慮,勇往直前。其餘的事全掌握在上帝的手裡。最後冒險的時機取決於他。盟軍會登陸的,如果不是在五月,那麼就是在六、七月。德國人在各條戰線上都節節敗退。戰爭也許會很突兀地一下就結束。娜塔麗和路易斯這次遣送決不可以走。
「送禮,祈禱,戰鬥!」
埃倫-傑斯特羅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說著這三個希伯來字。這三個字給了他勇氣。童年上一課講述雅各和以掃 的《聖經》課時,他就記住了這三個字。經過二十年的分離之後,弟兄倆就要會面了,雅各聽說以掃帶了四百名武裝人員前來。雅各於是派人先送了大宗禮物去,整群整群的牛、驢子和駱駝;他把商隊排成陣勢,準備戰鬥;同時他懇求上帝給予幫助。拉希評論說,「準備接待敵人的三種方法是:送禮、祈禱和戰鬥。」
傑斯特羅祈禱過了。他隨身攜帶有貴重的禮品。倘若萬不得已,他也預備戰鬥。
副官是一個高大個兒、紅臉蛋兒的奧地利人,年齡肯定不到二十五歲,可是他的武裝皮帶卻把綠軍裝遮蓋著的腹部束成了圓滾滾的兩團。他把辦公室的門拉開。「好吧,喂。上這裡來。」
傑斯特羅穿過外間,走進敞開著的房門,到了拉姆的辦公室裡。滿面怒容的司令官正坐在辦公室裡他的桌子旁寫字。副官在傑斯特羅身後把門關上。拉姆並沒抬起頭來。他的鋼筆沙沙沙地寫了又寫。傑斯特羅急切地想要小便。他以前從來沒進過這間辦公室。希特勒和希姆萊的巨幅肖像,e字旗,牆上的一面巨大的銀黑二色的圓形雕飾,上面有放大了的黨衛軍兩道電光的徽章,這一切都使他氣餒。在任何其他情況下,他幾乎全會要求上盥洗室去一次,但是這時候他不敢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