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行這場美化運動的那種白癡般的精細周密,是使人望而生畏的。假如拉姆和他的顧問們能使來賓遵循著那條紅線走,那麼沒什麼事是他們沒想到的。完成的工作還很少,但是方案已經全制定了。特萊西恩施塔特這些日子的繁忙混亂,就像綵排工作剛準備了一半的舞台上那樣。為了建築那條狹窄的、異想天開的虛幻小道,兩三千身強力壯的猶太人從早到晚在為技術處幹活兒——而且徹夜四處都燈火通明。
來賓們的參觀路線好幾個月以前就已經定下了。拉姆隨身帶著一份很厚的、用紅黑條紋花布裝訂起來的文件,我們委員會的人(在我們之間)管它叫作「美化運動聖書」。我們這些各部門的首長對它全作了貢獻,不過最後的詳情細節只可能是德國人搞出來的。這份公文中包括市管絃樂隊將要在市鎮廣場上演奏的那些選曲,雖然技術處這時才在為那座音樂廳奠基。我們的樂師正忙著把樂曲的各部抄了出來——羅西尼 的兩個序曲、幾支軍隊進行曲、施特勞斯的幾支圓舞曲,以及多尼澤蒂 和比才 的雜曲。謄寫紙現在大量供應。精良的新樂器滾滾運來。特萊西恩施塔特像普洛斯彼羅 的魔島那樣,正成為一個空中洋溢著旋律的地方。
客人們倘使上遊樂場的歌劇院裡去看看,就會看到一個色色齊備的管絃樂隊和人數眾多的合唱隊正在排練威爾第的《安魂曲》:一百五十多名有才能的猶太人穿著整潔的衣服,帶著黃星標誌等等,演奏出可以在巴黎或維也納上演的樂曲。樓下,在一個較小的劇場裡,他們會恰巧看到猶太區內轟動一時的作品,那部可喜的獨創的兒童歌劇《勃倫迪巴》的一次化裝排練。他們在兩旁都種著鮮花的街上走著時,會聽到一所私人房子裡一個絃樂四重奏正奏著貝多芬的樂曲,另一所房子裡一個極出色的女低音歌唱家正唱著舒伯特的浪漫曲,而在第三所房子裡,一個了不起的單簧管吹奏家正在練習韋伯 的樂曲。在咖啡館裡,他們會碰上一些上了裝的樂師和歌唱家在顧客們喝著咖啡、吃著奶油蛋糕時,演奏節目。來賓們將在一家咖啡館裡休息一下,吃點兒點心,那兒的顧客都將以一種受過徹底訓練的自自然然方式付賬、離去或走進來。
來賓們會看到商店裡商品琳琅滿目,包括許多奢侈的食品。顧客們隨意地進進出出,購買樂意購買的商品,用上面印有摩西畫像的特萊西恩施塔特紙幣付款。當然,這種毫無價值的貨幣是猶太區裡最拙劣的笑料;拉姆的《聖書》上載有一條嚴厲的警告:等來賓離開以後,這些「顧客」必須立即把「購買的商品」盡數歸還。稍有缺少,就將受到懲罰。少去一樣食品,犯禁的人就得關到小堡中去。
這項計劃涉及猶太區生活的各個方面。一所假的超等清潔的醫院、一座假的兒童遊樂場、一所假的男工印刷廠、一所假的女工服裝廠、一個假的運動場,全列在工程項目之中。銀行正在重新裝修。一所假的男童公學已經建成,新造的大樓裡黑板、粉筆、教科書這些細枝末節應有盡有,不過這座大樓始終沒用過,也決不會使用,除非供樂師們在裡面排練。一座「大食堂」,一所寬敞的營房,正在建造起來,僅僅為了供應一餐飲食,來賓們的午餐;四周的猶太人也將在那兒津津有味地進餐。黨衛軍還得想出辦法,就連這一回也避免供給一些猶太人飯食。這是拉姆的《聖書》中惟一疏忽了的地方。咖啡館裡的顧客們當然只在來賓到場的時候才盡興地喝咖啡、吃蛋糕,要不然他們就空做著喝棕色飲料和吃一盤盤蛋糕的動作,實際上那些蛋糕是他們所不能嘗的。
已經一點過了。我幹嗎老是這樣沉痛地胡說八道呢?悖美化運動的冷酷玩笑也是一種寬慰,使人可以忘掉班瑞爾透露出來的情況,以及我為娜塔麗遲遲不回來所感到的焦慮。她六點鐘非得起身。在她上雲母工廠去幹活兒以前,她得先到兒童遊樂場和幼兒園去為這次訪問排練。她跟幾個其他的漂亮女人剛接下了這個任務。她們的工作都給她們安排好:訓練孩子們講述他們的小節目,並且裝出十分快樂。午餐時她告訴我,孩子們得喊著說:「怎麼,又吃沙丁魚嗎?」整整持續二十分鐘的這種很容易識破的謊話,全給寫了出來。在這方面,美化運動正產生出一些真正的好處,因為黨衛軍增加了孩子們的配給量。他們想要來賓們看到一些胖娃娃在玩耍,所以像女巫對漢澤爾和格雷特爾 那樣,正在填飽他們的肚子。
我無法相信這麼顯眼的一出喜劇能夠欺騙誰。然而就算它成功了,德國人指望通過它獲得什麼呢?猶太人正在失蹤,許許多多人不見了,這個恐怖萬分的事件能夠長時期被掩蓋起來嗎?我可無法明白。這件事毫無意義。不,這就像個智力遲鈍得可怕的孩子;那個智力遲鈍、在空果醬罐旁邊被人逮住的孩子,臉上、手上、衣服上全抹得紅彤彤的,還笑嘻嘻地不承認自己吃了果醬。
就這件事來說,它對奧斯威辛的毒氣地下室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為這細想了好幾個星期,頭腦都想得發昏了。管德國人叫虐待狂、屠戶、野獸、蠻子全不能說明什麼,因為他們像們一樣,也是男人和女人。我有一個想法,我要把它草草寫下,比我所感到的要肯定得多。這件事的根子不可能是希特勒。我由這個前提開始。這樣一件事發生的時候,在德國人當中遭到了那麼少的抵制,那麼這件事必然已經醞釀了好幾個世紀。
拿破侖把自由和平等強加給了德國人。他們從一開始就壓制它。他用大炮和踐踏的軍靴侵入了幾乎還沒擺脫封建主義的一些拼湊起的專制國家,並以人類的同胞關係蹂躪它們。解放猶太人就是這種新的開明人道主義的一部分。這對德國人說來是不合乎人情的,但是他們卻依順了。
哎呀,我們猶太人相信了這一改變,可是德國人內心裡卻始終沒改。這是征服者的信條。它支配了歐洲,但並沒支配德意志。他們的浪漫主義哲學家猛烈抨擊非德意志的啟蒙運動,他們反猶太人的政黨成長起來,同時德國一天天發展,成為一個工業大國,可它始終沒接受「西方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