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下集 第三部分 第112節 這場美化運動
    我又問他外界這時是否已經略有所知。他回答說,新聞報道剛開始出現在海外的報刊上和電台廣播節目裡。他從奧斯威辛帶出來的用縮微膠卷拍攝的文件和照片,已經送到了瑞士。這些文件和照片也許正在起一些作用。可是英美人民目前似乎還不太相信這件事,就像特萊西恩施塔特這兒深知黨衛軍的猶太人,也不準備相信一樣。班瑞爾說,在奧斯威辛營地上,人們看到煙囪在夜間突然噴出火焰,還聞到燒焦了的頭髮、肌肉、脂肪的氣味,但是營地上的許多人仍舊迴避放毒氣毒殺人這個話題,甚至否認正發生著這種事。

    (我記下這些事情時,手一直在發抖,這就是何以這一頁上字跡潦草的原因。)

    為了迅速結束班瑞爾的這次訪問,我們在談話中很傷感地閒扯了一下家裡的事情。除了他本人和一個兒子的家庭外,我們傑斯特羅家在歐洲已經給連根帶枝全滅絕了。他的長子在白俄羅斯德國人戰線後方跟著猶太游擊隊一起作戰。媳婦和孫兒平平安安地呆在拉脫維亞一個農場上。其他的人班瑞爾全失去了,我也是如此。我到美國去以後,有一大批聰明可愛的親戚就此沒再見到,空留下一些愉快的回憶。他在四處飄零時身上一直帶著一張孫子的殘缺不全的照片,磨損得很厲害,又被水浸過,以致只看得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嬰兒小臉。「我們的未來,」班瑞爾把照片拿給我看時這麼說。「Der osed.」

    他細說了一下,倘使娜塔麗在路易斯的問題上改變了主意後,我可以怎樣通知他。我們互相擁抱起來。我上次擁抱班瑞爾是五十年以前在梅德捷斯,當時我正動身要到美國去;沒什麼事比實際發生的事情更為離奇了。他放開我時,歪著頭,目光炯炯地掃了我一眼,這在從前總表示他接下來要問我一個關於猶太教法典的尖銳問題。他聳起一邊肩膀,這是歲月和苦難都沒使他改變的一種老姿態。「埃雷爾 ,我聽說你寫了幾本關於那個人的書。」(Oso ho-ish,耶穌。)

    「是的。」

    「你幹嗎dafka非得寫那個人呢?」

    Dafka是一個無法翻譯的猶太教法典上的詞。它有許多意義:必然地,就因為這個,反常地,目中無人地,不顧一切地。猶太人有一種脾氣,喜歡dafka辦事。這是倔強的人的本質。舉例來說,他們不得不在西奈山腳下dafka禮拜金犢 。

    這是一個開誠相見的時刻。我回答說,「我寫,是為了弄幾個錢,班瑞爾,還為自己在非猶太人中樹立一個名聲。」

    「瞧瞧它怎樣幫了你的忙。」他說。

    我從一隻抽屜裡取出我新近花了一粒鑽石弄來的經匣,把它們拿給他看。

    「你有這個?」他傷感地笑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這兒開始的嗎?」

    「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這兒,dafka,班瑞爾。」

    我們又擁抱了一次,接著他悄悄走出去了。兩個月內,我沒再從他那兒得到任何消息,也沒再聽到任何關於他的消息。我猜想,他大概平安地脫身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班瑞爾從戰俘集中營裡逃走過兩次。他為人堅韌不拔,足智多謀。

    時間已過午夜。她一點兒蹤影也沒有。這時刻在街上行走是不聰明的,雖然她那張助理護士的身份證大概可以掩護著她。

    現在,讓我來草草地概述一下美化運動。這是在往後的歲月裡非說不可的一件事。未來的一代代人也許會發現,這件事甚至比奧斯威辛的毒氣地下室更難令人相信。說到頭,那些地下室不論多麼猙獰可怕,卻僅僅是國家社會主義自然而然的最終產物。你需要理解的無非是,希特勒是打算那麼做的,而奉命惟謹的德國人就那麼實行了。

    美化運動更為離奇。它是一次煞費苦心的做作,想要表明德國人就像別國人一樣,也是歐洲人,遵守著西方文明的原則;關於猶太人的那些傳說和報道全太愚蠢了,不值一駁,再不然就是盟國方面惡毒已極的暴行宣傳。在這個問題上,德國人正裝模作樣,費盡心機想要否認他們在這次戰爭中著力的中心:消滅一個民族和世界上的兩種宗教。是的,是兩種。我滿懷信心地相信,猶太人和猶太教最終會存在下去,但是基督教在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國家幹出這種勾當來以後,卻無法存在下去了。尼采的反基督分子穿著長統靴、戴著e字臂章來了。在奧斯威辛那些煙囪噴出的火焰和濃煙裡,歐洲的耶穌蒙難像全烈焰沖天。

    我們的新司令官拉姆是一個粗鄙而地道的畜生。他籌劃的這場美化運動把偽善推進到了新的領域裡。因為我是主管文化工作的長老,所以我深深地牽連在內。我在他的辦公室裡,對著桌上攤開的一張市區地圖度過了好幾小時。來賓所走的路線都用紅筆在圖上劃了出來,每一個停留地全都編了號。牆上掛的一幅大圖表明,整修和新建工作在每一個編號的停留地的進展情況。我的部門沿著所走的路線演出音樂與戲劇節目,不過實際工作全是由我的副手們在辦理。我在「當天」的任務是,領著客人參觀一個像奇跡般整修過的圖書館;我已經派二十個人在編目,精美的書籍不斷地湧進來。我們正把歐洲土地上殘存的猶太文史藏書的精華積聚起來,一切都是為了裝一天假。

    德國人像排演一出耶穌蒙難劇那樣在安排這次參觀;它將是一場涉及全市的盛大創舉。然而,這次行動僅僅限於地圖上用紅筆劃出的那條路線。在那條路線兩旁一百碼以外,過去的污穢、疾病、擁擠和飢餓現象照樣猖撅。凡是來賓的眼睛會看到的地方,他們便用莫大的人力不惜工本地建造起一道狹窄、模擬的田園詩般遊樂勝地。德國人當真指望這個荒唐的騙局會僥倖成功嗎?他們似乎是這樣。當然,德國紅十字會職員先前的一次次檢查都證明沒有問題。客人們來來去去,傳播出關於猶太樂園的一些熱情洋溢的報道。可是這一次,客人是外來的中立國人士。德國人如何能有把握控制住他們呢?一個堅決的瑞典或瑞士紅十字會人員只要說:「讓我們走下那條街去,」或是「讓我們瞧瞧那面的營房,」那麼氣泡就爆掉了。在弄虛作假的彩虹色輕煙那面,存在著會使中立國人士嚇得發指的恐怖情況。不過我們當然已經習慣於這種情況,認為跟奧斯威辛的情況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拉姆有什麼詭計來支吾開這種令人發窘的要求嗎?他指望靠溫和的威嚇來使客人們循規蹈矩嗎?再不然,如同我十分懷疑的那樣,這整個美化運動難道只是那種白癡般精細周密的一個重要實例,一個典型榜樣嗎?自從希特勒取得政權以後,德國人的所作所為都具有這種精細周密的特色。

    在辦事才幹、精力、對細節的注意以及科學與工業的單純技術方面,他們跟美國人不相上下,也許還有過之無不及。此外,他們還能夠表現出最大的魅力、智慧和鑒賞力。作為一個民族,他們可以毫無保留、全心全意、幹勁十足地投身去執行荒謬瘋狂得出人意表的計劃和命令,這是他們的特性。何以竟會是這樣,也許世界要花一千年才能搞明白。眼前,它卻這樣發生了。他們放手幹起了一場戰爭大屠殺,結果幾乎必不可免地會造成德國的毀滅。在這場大殺戮的中心,就是他們對我的民族幹下的罪行。而在這中心的中心,就是這場美化運動,德國面孔天真無邪地轉過來向著外界,愁眉苦臉地說:「瞧瞧你們多麼不公正,指責我們做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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