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我和一級大隊長阿道夫-艾克曼的會見記錄下來,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在把這件事從頭至尾敘述一遍,而且也不光是這一件事!在我的一生中,我寫下的一切如今看來都像是在童年的夢境中創作的。
我必須寫下的這些材料是如此危險,以致我從前隱藏文稿的地方不能再使用了。至於說用意第緒文這種密碼,這兒的黨衛軍立刻就會拆穿這個可憐的偽裝。特萊西恩施塔特上千個可憐蟲中的任何一個,為了喝一碗湯或是為了躲一頓打,都會一下子把它全念出來。我已經發現了一個較為安全的地方。甚至連娜塔麗也不會知道。如果我隨著一次遣送離開這兒的話(目前看來,這種可能性還不大),這些文稿就會慢慢腐蝕,直到戰後可能再過上很久,拆卸或整修房屋的工人讓陽光照進特萊西恩施塔特荒涼的老建築物的牆壁和隙縫裡來的時候。如果我能在戰後倖存下來,我會在我隱藏的地方重新找到這些文稿。
愛潑斯坦今天早上親自來陪我們上黨衛軍總部去。他盡力想討好我們,稱讚娜塔麗的容貌,又誇獎她緊緊摟在懷裡的路易斯的健康外表。愛潑斯坦處境很可憐,他是個成了人家工具的猶太人,是執行黨衛軍命令的傀儡「市長」。他像我們其餘的人一樣,是一個帶著黃星標誌、衣衫襤褸的猶太人,不過他總穿著一件即便磨損了卻還乾乾淨淨的襯衫,打上一條舊領帶,以顯示他地位較高。那張蒼白、虛胖、憂心忡忡的臉倒是他出任偽職的更為確切的標誌。
我們以前從來沒進入或是走近黨衛軍總部。一道高高的木頭圍牆把它和整個市鎮廣場跟猶太人分隔開來。衛兵放我們進了圍牆以後,我們便走上一條緊挨著公園的街道,經過了一座教堂,進入了一座市政辦公樓,裡面有好些辦公室,有佈告欄,發出霉味的走廊裡迴響著打字機的聲音。走出了那個怪誕的、骯髒的猶太區,進入了一個——除了門廳裡希特勒的那幅大畫像外——一切都屬於熟悉的舊秩序的地方,使人感到很奇怪。這種平凡的景象幾乎叫人放下心來,我再也沒想到黨衛軍總部會是這樣的。當然我非常、非常緊張。
艾克曼中校顯得出乎意外地年輕,儘管寬大的前額上頭髮已經在禿了,剩下的頭髮是深色的。他具有一個野心勃勃、步步高陞的中級官員的那種機靈、活潑的幹勁兒。我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面。特萊西恩施塔特的黨衛軍頭子布格爾坐在他身旁一張木頭椅子上,他是一個殘酷、粗暴的人,你只要有可能躲開他,就離得越遠越好。艾克曼沒站起身,不過態度倒還和氣,他招呼我和娜塔麗在辦公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後把頭一歪,要愛潑斯坦坐到一張骯髒的長靠椅上去。到此為止,除了布格爾那種冷酷討厭的神情以及這兩個人身上穿的黑制服外,我們倒好像是來拜望一個銀行經理,設法借一筆款子,或是來找一個警察局局長,報告一件失竊案。
接下來用德語進行的談話,句句話我都記得,不過我只打算記下主要的地方。首先,艾克曼一本正經地詢問了一下我們的健康和生活情況。娜塔麗一言不發,她讓我回答說我們都感到受著良好的待遇。當他朝她望望的時候,她慌忙點點頭。孩子倒是舒坦自在地坐在她的膝上,睜大了眼睛望著艾克曼。他接著便說,特萊西恩施塔特的情況一點兒也不能使他滿意。他已經徹底視察過了。在今後幾星期內,我們會看到顯著的改善。布格爾奉到命令,要他把我們當作非常特殊的「知名人士」對待。一俟特萊西恩施塔特情況有所改善,我們將首先受益。
然後,他澄清了——我想,這件事恐怕永遠只能澄清到這個程度了——我們怎麼會來到這地方的謎。他說,還是在巴黎我住進醫院的時候,我們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意大利秘密警察要求德國秘密警察把我們當作意大利逃犯引渡過去。按照他的說法,韋爾納-貝克想先逼我把我的廣播講話錄好音,然後再讓意大利秘密警察把我們帶走。他把韋爾納描摹得十分可怕,很可能是有點兒添油加醬。
反正,我們這件案子落到了他的處置之下。把我們交給意大利人,很可能就意味著我們的死亡,而且會使交換巴登—巴登那夥人的談判變得複雜化。然而,若是讓我們回到巴登—巴登去,那麼一旦我們被人發現,就會得罪德國在歐洲的惟一盟友,因為那時候意大利還在參戰。於是把我們送到特萊西恩施塔特,一面再對意大利人的要求「詳加考慮」,這似乎是最最妥善的解決辦法。他沒理睬韋爾納-貝克逼我發表廣播講話的那些請求。那不是對待一位知名人士的辦法,即使是一個猶太人。艾克曼還說,他在執行元首對待猶太人的嚴格政策時,總盡力做到公平、人道,雖然坦白地講,他完全同意元首的政策。再說,他也不相信那些廣播講話會有什麼用處。總而言之,我們就到了這兒。
現在,他說,他讓愛潑斯坦先生接著談。
那個「市長」彎腰屈背地坐在沙發上,用一種單調的聲音滔滔不絕地說開了。他偶爾望望我和艾克曼,可是經常不安地瞪眼注視著他的布格爾。他說,長老市政委員會最近投票表決把文化組從教育處裡劃出來。文化活動大大增加了,這是特萊西恩施塔特的驕傲,但是這些活動沒得到適當的管理和協調。委員會想任命我為一名長老,來主管新設的文化處。我的關於拜占庭、馬丁-路德和聖保羅的演講譽滿全市。作為一位美國作家和學者,我的身份博得了尊敬。毫無疑問,在我的大學生涯中,我學過行政管理。說到這兒,愛潑斯坦突然停住,筆直地望著我,死板板地微笑了笑。所謂微笑,也只不過是上嘴唇從發黃的門牙上稍微抬了抬而已。
我惟一可能會接受這個委任的動機,就是對這個人的憐憫。顯然,他是在根據命令行事。是艾克曼出於某種原因,想要我來主管這個新設的「文化處」。
我真不知道我從哪兒來了一股勇氣,作出了我當時所作的答覆。這裡幾乎正是我當時所講的話:「大隊長先生,我在這兒是您的俘虜,只好惟命是聽。然而,我還是要鬥膽指出,我的德語說得不太好,身體又很虛弱。我對音樂幾乎一竅不通,而音樂是特萊西恩施塔特文化活動的主要項目。我所喜愛的圖書館工作,佔去了我的全部時間。我並不是拒絕這份榮譽,可是我實在不能勝任。在這件事上我有沒有選擇的餘地?」
「要是你沒有選擇的餘地,傑斯特羅博士,」艾克曼輕快地回答,並沒發火,「那麼這次談話就毫無意義了。我是個大忙人。本來可以讓中隊長布格爾給你下道命令的。不過,我倒覺得這個工作給你做很不錯。」
但是,我一想到成為那班倒霉的長老之一,就感到毛骨悚然。他們為了幾項可憐的特權——其中大部分我已經享受到了——使自己的良心背上猶太區這個沉重的負擔,向猶太人傳達黨衛軍的種種嚴酷命令,並且予以貫徹執行。這就意味著放棄我那默默無聞但至少還挨得過去的生活方式,成為引人注目的委員會的一員,成天跟黨衛軍打交道,無休止地糾纏在根本得不到妥善解決的可怕的問題之中。我鼓足勇氣竭力又推辭了一下。
「那麼,要是可以的話,大隊長先生,而且只在您允許的情況下,我想不接受這個工作。」
「當然可以。我們不再談這件事了。我們還有另外一件事要談。」他轉過臉去對著娜塔麗,這段時間她一直面無人色地坐在一旁,緊緊地摟住那孩子。路易斯表現得簡直像天使一樣。我覺得他毫無疑問也感覺到他母親的恐懼,所以正盡力想予以減輕。「可是我們妨礙你去工作了。你是在雲母工廠幹活兒,是嗎?」娜塔麗點點頭。「你還喜歡那工作嗎?」
她只好開口,聲音嘶啞而空洞。「我很樂意在那兒工作。」
「你兒子看上去很好,這樣看起來,特萊西恩施塔特的孩子們受到了很好的照顧。」
「他很好。」
艾克曼中校站起身,朝娜塔麗做了個手勢,領著她走到了房門口。他在那兒對走廊裡一個黨衛軍士兵隨隨便便說了幾句話,那個人就把她帶走了。艾克曼關上房門,走到辦公桌後面他的位子那兒。他嘴唇很薄,鼻子又長又細,兩眼狹小,下巴很尖,本來就長得不好看,可是這時他一下子變得非常醜惡。他的嘴抽搐著歪到了一邊。突然,他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嗥叫:「你當你是什麼東西?你他媽的當你到了什麼地方?」
他剛這麼一叫,布格爾就跳起身朝我直撲過來,給了我一個嘴巴,打得我耳朵直響。他舉起手來時,我朝旁邊讓了讓,所以這一下打得我從椅子上摔了出去。我沉重地跪倒在地。眼鏡也掉了,因此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布格爾用皮靴踢了我一腳,或者不如說是踹了我一腳,我滾倒在地。然後,他對著我的腹部踢了一下,儘管叫我痛得要吐,他還沒用足全力,只是十分輕蔑地踢了一下,就像踢一條狗那樣。
「我來告訴你,你是什麼東西,」布格爾對著我大聲吼道,「你只不過是一堆卑鄙齷齪的猶太老屎蛋!你聽見了沒有?嘿,你這個發臭的老屎堆,你當成你還在美國是不是?」他繞著我兜來兜去的時候,我簡直看不見那雙移動著的黑皮靴。接著,他又對我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你在特萊西恩施塔特!懂嗎?要是你這個死腦袋瓜連這個都不懂,你這條老命就連狗屁也不值!」他一面叫,一面用腳尖著實地狠踢了我一下,正踢在我的脊樑骨上。我只覺得渾身火辣辣地疼痛。我躺在那兒,昏昏沉沉,眼睛發黑,痛苦不堪,簡直驚呆住了。我聽見他走開去,說:「爬起來跪著。」
我渾身哆嗦著照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