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葉甫連柯和那個眉飛色舞的瓦倫丁娜怪模怪樣地踏著沉重的舞步來回扭動時,一些俄國人放棄了他們呆板的狐步而跳起吉特巴舞來。這種舞更適合他們的富有彈性的在跳躍的肌肉。儘管沒人會錯把他們當作美國人,但其中有幾個人的快速舞步堪稱乾淨利落。
帕米拉說:「看起來你還沒醉。」他坐在那兒,身子筆直,潔白的軍服上有幾顆耀眼的金鈕、條紋道道的肩章以及幾排色彩鮮艷的星帶。伏特加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臉上出現紅暈。他添了幾根白髮,身體也胖了些,此外看不出十四個月來有什麼變化。「順便說一句,你太太要我勸你注意體重。」
「呀,是的。她是瞭解我的。說吧,給我一頓臭罵吧。我接受了這麼個任務,就要大吃大喝。在『諾思安普敦號』上我簡直像一隻秧雞。」
這時差不多每一個人都在跳了,只有那三個年輕的紅軍軍官,他們並排靠在牆上,臉上毫無表情。還有費茲傑拉德將軍,他和一個身穿紅得可怕的緞子衣服的娟秀的芭蕾舞姑娘在調情。喧鬧的聲音是如此之大,以致魯爾不得不把音樂開得響些。帕米拉幾乎是高聲叫喊地說道:「告訴我關於『諾思安普敦號』的事情,維克多。」
「好。」當他談到中途島之後發生在海上的情況,甚至在談到塔薩法隆加的災難時,他高興得容光煥發,至少在她眼中是這樣。他告訴她,他本來可以在斯普魯恩斯下面獲得一個職位,以及他如何應羅斯福的要求終於接受了現在這個職務的始末。他侃侃而談,沒有辛酸或懊悔,他只是把他這一段生活如實地為她講述一遍而已。周圍人聲鼎沸,而她坐在那兒,安靜地聽他傾訴衷腸,為能廝守在他身邊而心滿意足;他的血肉之軀使她感到溫暖,也使她心裡樂滋滋地感到某種不安。這是她企求的一切,她反覆沉思,只要能和他長期廝守,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因為和他同坐在一張沙發上而有如獲新生的感覺。他心情並不愉快。這是顯而易見的。她覺得她能使他幸福,而使他幸福會給她的生活帶來意義。
與此同時,在留聲機的音樂暫停的時候,葉甫連柯和那些芭蕾舞演員圍在鋼琴旁談得起勁。一個姑娘坐了下來,彈出一陣不和諧的刺耳音調,使大家哄堂大笑。葉甫連柯用俄語高聲喊道:「不要緊,彈吧!」姑娘敲出一首俄國曲調,葉甫連柯一聲吆喝,所有的俄國人,甚至包括那三個軍官,都走過來列隊表演一個旋轉的集體舞。每個人都高聲叫喊,跺腳,交叉往來,旋轉;圍成一圈的西方人用手打著拍子,為他們喝采叫好。在這個節目之後,大家都沒什麼拘束了。葉甫連柯脫掉他的掛滿勳章的上衣,穿著他那件寬大的、沾著汗漬的襯衫跳起他在莫斯科前線一所房子裡一度表演過的那個舞蹈。在掌聲中他不斷蹲下又躍起。只是他把那只被截去一段的、沒有生氣的手臂尷尬地耷拉在一邊。接著,瓦倫丁娜穿上他的上衣,即興表演一隻淘氣的小舞蹈,把一位自負的將軍作為嘲弄的對象,她的表演引起人們一陣歡鬧。
在鋼琴旁又進行了一番興致勃勃的商議之後,瓦倫丁娜做個手勢,請大家安靜下來,然後活潑地宣佈,她和她的朋友將表演一出她們為在前線巡迴演出而創作的芭蕾舞劇。她跳希特勒,另外一個姑娘跳戈培爾,第三個跳戈林,第四個跳墨索里尼,儘管她們都沒有化裝面具。四個男演員扮演紅軍戰士。
帕格和帕米拉中斷了談話來觀看這出諷刺舞劇。摹擬入侵的四個壞蛋在軍樂聲中高視闊步走出場來;取得勝利後而趾高氣揚;接著因為分贓而爭吵;最後是一陣鬧劇性的毆鬥。這時紅軍在《國際歌》聲中昂首闊步進場。四個壞蛋用誇張的動作表露他們內心的膽怯和恐懼。一圈又一圈打圓場的滑稽追逐。四個壞蛋相繼死去,他們一個個倒下彎曲的身軀在地板上組成一個e字形。全場轟動!
在一陣喝采聲中,演天鵝湖王子的那個演員脫掉上衣和領帶,踢掉鞋子,對鋼琴手做個手勢。他穿著敞領的白襯衣,長褲長襪,一顯身手,時而跳躍,時而旋轉,舞姿優美動人,觀眾頻頻報以歡呼。這是無人能望其項背的登峰造極的舞藝,至少看來是如此。他站在那兒喘息,人們圍著他向他表示祝賀,大家一再把杯中的伏特加斟滿。突然,有人猛擊琴鍵,傳來一聲粗重的鋼琴聲。腰桿子挺得筆直,軍服上掛滿綬帶的費茲傑拉德將軍昂首闊步走了出來。他沒脫掉上衣。他向奏鋼琴的人一揮手,鋼琴就彈出一支快速的科佐茨基舞曲;隨著琴聲,這位修長的航空兵將軍便蹲下身去跳了起來,兩臂交叉在胸前,淡黃色的頭髮,望四下紛披,兩條長腿敏捷地踢出縮進,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地跳躍。真是出人意表,又是如此動人心魄。《天鵝湖》王子一下子跳到費茲傑拉德身邊,在暴風雨般喝采聲、跺腳聲和鼓掌聲中和他一起跳完這個節目。
「我喜歡你們那位將軍。」帕米拉說。
「我喜歡這些人,」帕格說,「他們很難對付,但我喜歡他們。」
葉甫連何將軍向費茲傑拉德敬上一杯伏特加,並和他碰杯。他們在熱烈的掌聲中一飲而盡。費茲傑拉德走到帕格的沙發旁邊那張放飲料的桌子旁,挑了兩瓶開著的伏特加——瓶子不大,但是滿滿的——說:「為了美國國旗,帕格。」他大踏步走回去,舉起一瓶,挑戰性地揮舞了一下,遞給葉甫連柯。
「什麼?好傢伙!」葉甫連柯用俄語吼叫了一聲,他的寬闊的臉上和光禿禿的頭頂已經是一片亮光光的紅色。
在所有的客人的慫恿下——除了,帕格注意到,那個有傷疤的紅軍軍官,他像一個被小孩子造了反的保姆那樣感到惱火——這兩位將軍各自翹起酒瓶,湊到嘴邊,相互注視。費茲傑拉德先喝完,他把空瓶猛摔到磚砌的壁爐裡,葉甫連柯的瓶子也跟著飛了過去。在一片歡呼聲中他們緊緊擁抱,彈鋼琴的姑娘這時砰砰地彈出了幾乎是難以辨認的《星條旗永不落》。
「天啊,我最好還是把他送回大使館去,」帕格說,「他來到這裡以後一直避免喝酒。」
但有人已經把《老虎拉格泰姆舞曲》的唱片放在留聲機上,費茲傑拉德已經和那個穿紅緞子衣服的姑娘婆娑起舞。她就是剛才在芭蕾舞中維妙維肖地模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戈培爾的那個姑娘,葉甫連柯摟著帕米拉跳。時間已過清晨二時。因此,這次盡歡而散的一輪跳舞很快就告結束。客人們開始走了,留下來的人已寥寥無幾。帕米拉再次和《天鵝湖》王子跳的時候,她看見帕格、葉甫連柯和費茲傑拉德在一起談話,魯爾站在一邊諦聽。她那逐漸消失的記者本能突然清醒過來,於是她跑過去坐在帕格身邊。
「那好!我們是開門見山地談吧?」費茲傑拉德對著帕格說,兩位將軍在面對面的兩張長靠椅上各坐一邊,相互瞪著對方。
「開門見山!」葉甫連柯大聲喊道,並做了一個不會被誤解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