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美國駐伯爾尼公使館的公使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以後又收到萊斯裡-斯魯特的來信。自從德軍佔領法國南方以後,從美國發出的普通郵件便收不到了,而且官方郵包也沒有了。但中立國的外交郵包提供了往返傳遞信件和報告的非正式途徑。斯魯特在瑞士外交部裡的一位朋友給塔特爾帶來了這只厚厚的信封——為了另外一樁事情和他會面,談完話之後交給他這個信封,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親愛的比爾:
首先我必須表示歉意,因為我附上的有關百慕大會議的備忘錄字跡寫得恐怕難以辨認。為了護理一隻扭傷了的足踝,我只能躺在床上作書。我已辭去了外交部的職務,因此辦公室和秘書我都沒有了。
由於跳傘不慎,我扭傷了足踝。現在為你潦草地寫幾行的是一個變了樣的萊斯裡-斯魯特!我一直是個——說得寬厚一些——膽小的人。但離開國務院之後,卻到了戰略情報局。自此以後,我一直在奔波,不知道何處才是安身之所。不過,我卻有一種快樂感,這是一種新鮮的儘管是使人惶恐的感覺,好比一個摔到飛機外面的人發現自己在下墜時竟能欣賞——不管多麼短暫地——四周的景色和冷冽的微風一樣。昨天跳傘以後,下墜時的景象經常在我腦子裡出現:一場駭人的惡夢,儘管令人心驚膽戰,卻又使人欣喜若狂。
你當然知道戰略情報局的情況。我還記得,「瘋狂的比爾」多諾萬將軍去年匆勿路過伯爾尼時曾惹得你冒火。這是一個臨時湊合的情報班子,一個極端希奇古怪的單位。顯然,關於我正在幹些什麼,我能告訴你的不多。但我正在幹一些事情;在脫離了國務院之後,這的確使我感到快慰。我經歷了一場職業上的大災難,但形勢發展得如此快,我實在無暇自憐。
比爾,國務院是座寶殿,裡面的美人全都給綁走了。剩下的是一群吱吱叫的整天無所事事的閹宦。外交政策大部分為羅斯福先生和霍普金斯先生兩人所左右;其餘部分則由多諾萬將軍的班子插上一手。國務院裡這些太監繼續有名無實地散發官方文件,而這些文件的價值跟草紙差不了多少。
如果這一切聽起來不大順耳,要記住我已經毀掉了我的專業,放棄了十年的寶貴資歷,因為我認為這是真理。國務院在百慕大會議上所作所為斷送了我的前程,也許這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反正我是早晚要滾蛋的。猶太人問題已發展成為像癌症一樣折磨著我,而佈雷肯裡奇-朗只能使我的情況惡化到精神錯亂的地步。現在我已脫離苦海,走上了康復的道路。
朗把我調到歐洲事務處,這是你知道的,去處理猶太人問題。他那時經受異常沉重的壓力,要他設法打破從希特勒那裡逃亡出來的難民所面臨的簽證問題已經形成的一個僵局,同時為那些被橫加罪名、一批一批被消滅的猶太人做些事情。他是個掉在水裡的人,拚命要撈救命稻草。我想,他要在科裡安插一個享有「親猶」名聲、善於花言巧語的人物,這個人能對猶太人表示無限同情,儘管沒有任何幫助他們的實權。而且我想他指望我,作為一個善良而忠誠的國務院僱用文人,去執行他的政策,不管這些政策多麼不合我的脾胃。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麼我當初要接受這個職務。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我看我那時確實希望朗是說了話算數的,希望我能在猶太人問題上發表見解,使局面鬆動,使有關方面放寬限制,起到緩和作用。
如果我曾抱有這種希望,那麼我當時確實是自欺欺人。從一開始,直到我在百慕大會議開到一半的時候離去以前,我到處碰壁。總的說來,我現在為佈雷肯裡奇-朗感到遺憾。我甚至不把他看作戲中的壞蛋。他成為這樣的人物實在身不由主。他把我派到百慕大去無非要我充當基督徒裡的索爾-布盧姆 ,一個明顯抱有親猶態度的起配角作用的外交官。有朝一
日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在未來的國會調查會上提到我這個人。把我提出辭呈這件事記錄在案恐怕不太雅觀,但時至今日,我當然無意為國務院撐面子了。
而且這是個什麼樣的面子!我們的國務院和英國外交部安排會議時為了避開外來壓力、挑戰和爭論,做了多麼細緻的工作啊!報紙記者不能入場。勞工領袖、猶太領袖、示威群眾——廣闊的海洋使會議不受他們干擾。春天的花朵為百慕大帶來明媚的景色,會議在遠離新建的軍事基地的美輪美奐的飯店裡舉行,我們有充裕的時間到游泳池去游泳或喝上幾杯這個島上用甜酒調製的美酒。晚上社交活動開始後,當你周旋於百慕大的名流之間時,你幾乎想不起戰爭還在進行。
可憐的哈羅德-多德斯博士——普林斯頓大學校長,這次被迫就任我們的代表團團長——哀求我不要辭職。但到了第三天,我實在不能忍受了。我告訴他,要麼我在會上提出那些面臨滅絕的猶太人的問題(這些猶太人是會議上禁止觸及的議題!),要麼我將飛返華盛頓並辭去我的外交官職務,多德斯是孤立無援的。他不能讓我去反對那些他必須遵循的政策。我只有走,這樣我至少還保留一點自尊心。
會議的討論情況還沒公佈。國務院現在瘋狂地以需要保密為借口,聲稱有必要「保護旨在援助政治難民的各項措施」。而赫爾和朗兩位先生心裡希望的是,對會議的關心將會逐漸消失。這樣他們就永遠不必公開說明真相了。但這種關心將不會消失。要求公佈真相的壓力將會與日俱增,而真相一旦大白於天下時,將會震撼整個世界。
從我的備忘錄裡你將能看到發生在百慕大的真實情況的一鱗半爪。你還記得我在伯爾尼
電影院裡收到的那份敘述萬湖會議的可怕文件嗎?我無法肯定這份文件的真實性,但從那個時候起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已經徹底予以證實。除非羅斯福總統迅速採取行動,否則歷史將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歐洲的猶太人犧牲在萬湖會議的錘子和百慕大會議的鐵砧之間。羅斯福統治下的美國人民和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人民同樣會因為這次大屠殺而受到譴責!這是對事實的殘酷歪曲,但這正是佈雷克-朗造成的後果。
你和羅斯福很熟。我把這份備忘錄寄給你,讓你自己去斟酌處理。它就百慕大會議之後迫在眉睫的事態發展提出一個毫不含糊的確切的警告,這不僅僅是對歐洲猶太人而言,而且涉及弗蘭克林-德蘭諾-羅斯福在歷史上的名譽,以及肯定影響到美國戰後在世界上的道義地位。這份備忘錄請你務必認真閱讀一遍,並考慮應否將它——可以按照你認為合適的任何方式予以修訂或補充——送呈總統一閱。
颶風總是乘人不備突然襲擊的,比爾,等到臨時措施付諸實施時,風暴已經造成嚴重破壞了。德國人殺戮猶太人就是一場風暴。這是史無前例的。這場大屠殺在世界大戰的煙幕下進行,在一個與文明社會隔絕的流氓國度裡進行。不然的話,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人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清真相,在採取相應措施時又疲疲塌塌。但為減輕痛苦而作出的一切努力在以後的年代裡將被忘懷。人們回顧過去時,百慕大會議將被看作是一出滅絕人性的笑劇,由美英兩國聯合導演,以便在數以百萬計的無辜的人慘遭殺害的情況下避免採取任何行動。
只要佈雷克-朗繼續居於負責地位,這種歪曲就會繼續深化而堅不可摧,然而,最終的恥辱不會由他來承擔,因為他充其量不過是個小人物。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將把他忘卻。如果對納粹暴行作出最後定論的仍舊是百慕大會議的話,弗蘭克林-羅斯福將作為一個偉大的美國總統載入史冊。他領導他的國家擺脫蕭條,並取得世界範圍的勝利;但他對這種駭人聽聞的大屠殺完全知情,然而還是辜負了猶太人對他的期望。不要讓這種情況發生,比爾。
向總統事先提個忠告吧!
為了保持我個人的心智健全,我打算用這份備忘錄把我和世界上最可怖的暴行偶然地牽連在一起的關係徹底割裂。這個責任從來不是我的,除非說這是每一個人都應分擔的責任。迄今為止,全世界都拒絕承擔這個責任。我作過努力,但失敗了,因為我是個無能為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這份用血——猶太人的和我的——寫成的備忘錄是經驗給我的一份遺產。
你的忠誠的,
萊斯裡-斯魯特
一九四三年六月三日
這份作為附件的備忘錄是用潦草模糊的筆跡寫在標準長度的黃色信箋上的。威廉-塔特爾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個下級職員在憤而辭職時發洩出來的滿腹辛酸。匆促的筆調,放縱的語氣。這個謹小慎微的人竟然會接受一項需要進行跳傘訓練的工作,這就充分表明他處於怎樣的顛倒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