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麗很可以跟著拜倫去冒一次險;像他那樣機智勇敢的年輕人實在少見,再說他還有特別外交證件。只消猛然一下衝過火焰,也就萬事大吉。如果她還是昔日的娜塔麗,或許她會這麼做,但是她卻為了孩子而畏縮起來。詹姆斯-蓋瑟依然堅持(只不過,隨著時日的消逝,他的自信也逐漸減弱),他對她的勸告是對的,最後的結局還是會不成問題的。我覺得他現在也開始懷疑起來。昨天夜裡,在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踏著雪地去參加午夜彌撒的路上,我和他又把這件事情談了一遍。他堅持說,德國人因為要在這場交易中盡可能不使他們的間諜暴露身份,所以不論現在還是以後,不論是對誰的證件,他們都不會過於仔細地檢查。娜塔麗、路易斯,還有我,不過是三個有熱氣的活人,或許能換到十五名德國佬。能這樣,他們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們不會再另生枝節。
他認為重要的是,我應該把身份隱瞞到底。到目前為止,我們一直是和級別較低的法國人和德國人打交道,幾年之內,他們之中誰也不會看什麼書,更不用說我的書。他說證明我記者身份的證件不會發生問題,那些警察官誰也沒發現我是什麼「名流」,或者是什麼重要人物,也沒發現我是猶太人。考慮到這一點,他打消了有人提出的要我給旅館裡的人作一次講座的建議。為了消磨時間,合眾社的一名記者正在加利亞旅館張羅一組演講。他給我出的題目是耶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是幾天前的事,要不是吉姆-蓋瑟否決了這一建議,我是很可能會同意的。
但是,自從我經歷了那次午夜彌撒以後,我是無論如何——即使回到美國以後,即使有人出大價錢——也不會再以耶穌為題來作宣講了。我的內心已經開始發生變化,至於這是一種什麼變化,我還需要進一步探索。最近幾個星期以來,即使是關於馬丁-路德的題材,我也越來越感到難以下筆。昨天夜裡,我心中的那一變化剛剛露出端倪,我仍需要集中精力,才能理出一個頭緒。不出最近幾天,我將在這本日記中追溯一下自從在奧斯威辛第一次看到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直到後來在波士頓曾經一度皈依基督教,這八年間我所走過的道路。在我寫到這裡的時候,娜塔麗抱著路易斯從她的臥室走了進來,兩人都穿得厚厚實實,準備出去進行她早晨的散步。打開房門,我們那個陰沉的德國影子對著我們怒目而視。
除夕晚上,帕格出乎意料地向羅達提議一起到陸海軍俱樂部去。羅達知道他一向討厭那些奇形怪狀的紙帽子、喧鬧作樂的人群以及酒氣熏人的接吻;但是,他說他今天晚上希望散散心。羅達喜歡新年除夕的這種胡鬧場面,因此她高高興興打扮了一番。她身上穿的還是早先為英國募捐包裹時穿過的那套銀線絲織禮服,當他們擠在一群喜氣洋洋的高級軍官和太太們當中穿過走廊的當兒,羅達覺得沒有幾個婦人及得上她那一身打扮的標緻和光彩。羅達和帕格走進餐廳的時候,哈里森-彼得斯站起來向他們揮手,請他們與他同座,那一霎間她不免感到有點侷促不安。她對彼得斯的舉止行為潔如白雪,無可訾議,但是,他會提起巴穆-柯比嗎?或者,他會顯得過於親熱嗎?
帕格挽著她的手臂,感到了她的猶疑,帶著訊問的神色朝她看了一眼。她打定主意:根本不必介意,就讓它最後公開出來好了!「啊,真巧!彼得斯上校在那兒。讓我們到他那兒去吧!」她興高采烈地說,「他是個好人,我在教堂裡遇見過他。不過,他到底是從哪兒搞來這麼個合唱歌女的?你跟她同桌坐在一起能叫我放心嗎?」
彼得斯和帕格-亨利握手的時候,比他要高出一個半頭。他那位年輕女伴一頭金髮,胸脯豐滿,穿著一身有點像是希臘女衫的白長裙,裸露出大塊的玫瑰色肌膚,是英國採購委員會裡的一名女秘書。羅達說起他們認識帕米拉-塔茨伯利。「哦,真的嗎?未來的勃納-沃克勳爵夫人?」這位姑娘說話顫音很重,使維克多-亨利覺得心頭一陣刺痛。「我的好帕姆!你差點沒讓我們委員會裡的人吃驚得昏過去。帕米拉以前是我們辦公室裡的造反分子。一直嘰嘰咕咕地罵那個老頭子奴隸監工!勳爵老爺以前老是叫人加班加點,現在可好,不是就要報應了嗎?」
他們吃著俱樂部裡淡而無味的這頓飯菜和走了氣的香檳,談著沉悶乏味的戰時話題,慢慢度過午夜之前的一個小時。碰巧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長著像方頭猛狗一般的紫醬色下巴的陸軍航空兵上校和他那個厚施脂粉、個兒纖小的妻子。這位上校剛從中國、緬甸、印度戰區歸來,現在一個勁地抱怨他那個戰區不受重視。上校說,人類的一半住在那裡,連列寧也認為這個地區是世界上最富饒的必爭之地。如果一旦落到日本人手裡,那麼白人最好還是另外換個星球居住,因為到那時候地球上就容不得他們了。華盛頓看來沒有一個人懂得這一點。
一位陸軍准將——他的勳標惹人注目地要比彼得斯和那位中國、緬甸、印度戰區的上校多——則大談特談海軍上將達爾朗的遇刺;他說他在阿爾及利亞曾經和他非常熟悉。「這位突眼睛這樣下場實在太可惜了。我們艾克 參謀部裡都管達爾朗叫作突眼睛。這傢伙看上去就是個倒了霉的法國佬。當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親納粹派,但是他是個現實主義者,再說,我們把他抓到之後,他馬上交出了許多物資,保全了一大批美國人的性命。可是現在戴高樂這傢伙,以聖女貞德自居,其實除了誇誇其談和傷心難過之外,我們從他那兒什麼也得不到。叫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左派戰略家也知道這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