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下集 第一部分 第8節 不是一個反猶主義者
    朗從銀煙盒裡拿了一支香煙遞給斯魯特,然後往沙發上一靠,一面用手指摸著胸袋裡的手絹,一面打趣地說:「你怎麼去上耶魯那個蹩腳透頂的學校?為什麼蒂米-斯魯特沒堅決阻止?」他以慈父般的目光看著斯魯特,笑著說。「不過,儘管有這麼點不足之處,你還是個出色的外交官,我知道你的成績。」

    這是挖苦嘲諷嗎?

    「嗯,先生,我是盡力而為。常常也感到力不從心。」

    「對於這種感覺我是太清楚了!比爾-塔特爾好嗎?」

    「好極了,先生。」

    「比爾是個穩重的人。我收到過他的一些令人沮喪的信件。他在伯爾尼的處境非常敏感。」佈雷肯裡奇-朗的眼皮垂了下來,眼睛半睜半閉。「你們兩人在那兒處理問題都很穩重。如果換上兩個激進派的年輕人去做那項工作,那你們搞到的那些材料說不定會在全世界的報紙上大肆渲染開了。」

    「助理國務卿先生——」

    「大有可為啊,小伙子,你是蒂姆-斯魯特的兒子。叫我佈雷克吧。」

    斯魯特的腦子一閃,突然想了起來,很久很久以前,他父親有次和他母親談話時曾經談起過一個「佈雷克」,似乎是他放蕩的青年時代的一個不體面的角色。「那麼,好,佈雷克——我認為我帶來的那些材料是真實的,而且是駭人聽聞的。」

    「這我知道,比爾也是這麼說的。他把這一點說得很清楚。你們兩人的責任感就更加應該受到讚揚。」朗用手指撫弄一下胸袋裡的手絹,整了整領帶。「我希望我們華盛頓的一些任性的傢伙能像你們這樣才好,萊斯裡。你們至少懂得由政府養活的人不應該使他的國家為難。你們從發生在莫斯科的那樁小事情上吸取了教訓。那件事還情有可原。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也很使我反感。非常可惡,非常野蠻。我早在一九三五年就譴責這一政策了。我那時候寫的備忘錄就在這兒的卷宗裡。不過,年輕人,讓我告訴你我希望你做些什麼吧。」

    過了好一會兒,斯魯特才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朗先談了他領導的那十九個處室。科德爾-赫爾實際上要他為戰後成立新國聯起草一份計劃。這可是個大難題!他晚上和星期天都工作,他的健康已經受到損害,不過這都沒有關係。他曾親眼目睹伍德羅-威爾遜就是因為國會在一九一七年拒絕他有關國聯的主張,才遭滅頂之災。他的老朋友弗蘭克林-羅斯福以及他對世界和平的宏偉展望絕不能遭到同樣的下場。

    同時,還必須使國會就範。國務卿已把和國會山打交道的大部分任務委託給他。這可是個累死人的差事!如果國會阻止向俄國提供《租借法案》援助,斯大林就有可能一夜之間食言變卦,去跟德國單獨媾和。這場戰爭的前景就會吉凶難卜,非得打到最後一粒子彈才能定局。英國人也同樣不可信賴。他們已經在玩弄手法,要把戴高樂送到北非去,以便戰後控制地中海。他們打仗完全是為了自己;英國人的本性從來就很少改變。

    發了一通有關全球大局的議論之後,佈雷肯裡奇-朗終於談到正題。他說,歐洲事務司內應該有人專門處理有關猶太人的事宜,所有那些代表團、請願書、信件以及必須虛與委蛇的名人顯要等等,以後都不要往他那兒送了。形勢需要一個適當的人選穩妥地處理這些事情,他認為萊斯裡正是這個適當的人選。萊斯裡以同情猶太人著稱,這是一筆寶貴資產。他在伯爾尼行事謹慎,這表明他為人穩妥可靠。他出身高尚的家庭,很有教養。他在國務院裡前程燦爛。現在有個機會可以擔負起一件真正棘手的任務,一顯身手,贏得破格的陞遷。

    斯魯特對此深感驚恐。充當佈雷肯裡奇-朗的一面擋箭牌,對請願的猶太人「客客氣氣,模稜兩可,總是告訴人家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實在是個令人憎惡的前景。他在國務院的前程的終點現在並不比這間辦公室的門口距離他更遠。這一點他倒也並不在意。

    「先生——」

    「佈雷克。」

    「佈雷克,除非我能對前來找我的人有所幫助,我是不願意被安置在這樣一個職務上的。」

    「這正是我要你做的啊。」

    「但是我除了叫他們失望之外,還能做什麼呢?絞盡腦汁,兜著圈子說『沒辦法』嗎?」

    佈雷肯裡奇坐直身子,一本正經朝著斯魯特嚴厲地瞪了一眼。「哪兒的話,你有可能幫助別人的時候,你當然要說『行』,而不是說『沒辦法』。」

    「但是現有的一切規定使這幾乎不可能做到。」

    「怎麼不可能做到?你說說看。」佈雷肯裡奇-朗問道,態度非常和藹。他顎骨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用手指摸摸手絹,而後又弄弄領帶。

    斯魯特開始解釋說,要求猶太人出示他們所在國警察機構簽發的出境許可證以及品行端正的證書,這是荒唐可笑的。朗打斷他的話,皺起眉頭迷惑不解地說:「但是,萊斯裡,這都是一些必不可少的規定,是為了防止罪犯、非法逃亡者以及其他社會渣滓混進來。我們怎麼能迴避這些規定呢?誰都沒有天生進入美國的權利。誰要進來,就必須拿得出證據,證明如果我們允許他們入境,他們會成為良好的美國人。」

    「佈雷克,猶太人必須從德國秘密警察那兒領取這些證件。這顯然是一條荒唐和殘酷的規定。」

    「啊,所謂『德國秘密警察』,可是紐約那些悲天憫人的人造出來的一個可怕字眼。它其實和我們聯邦特工機關一個意思——秘密國家警察 。我跟德國秘密警察打過交道。他們和別的德國人並沒什麼不同。我確實相信,他們採取的方法一定非常嚴厲,但是我們自己也有一個非常嚴厲的特工機關。每個國家都有。再說,並非所有的猶太人都來自德國。」

    斯魯特感到一陣撕裂神經的衝動,他竭力克制才沒一怒之下走出這間房間去另謀生路——因為他察覺到朗的這番奇談怪論雖說是令人難以接受的,倒也是由衷之言,頗有道理,所以他便說道:「不論這些猶太人來自何處,他們都是為了逃命而來。他們哪能耽擱時間去申請官方證件呢?」

    「但是,如果我們取消這些規定,」朗耐心地說,「那又怎麼能防止成千上萬的破壞分子、間諜、從事爆破的人以及諸如此類的壞蛋冒充難民混進我們國家呢?你倒說說看。如果我在德國諜報機關工作,我是決不肯放過這個大好機會的。」

    「可以要求其他的品行證明。比如教友會的調查,個人經歷保證書,當地美國領事館的批准書,或者像聯合救濟協會這一類可靠的救濟機構的證明。只要我們認真去找。總歸是有辦法的。」

    佈雷肯裡奇-朗兩手交叉撐著下巴坐在那裡,帶著沉思的神色望著斯魯特。他的回答一字一頓,小心謹慎。「是啊,是啊,我看你的意見也有道理,這些規定會給那些理應入境的人造成困難。我還要為別的事情傷腦筋,比如戰後世界的結構。我不是個頑固派,而且」——他現在的笑容顯得他有難言之苦——「我也不是一個反猶主義者,不管報紙上怎樣污蔑謾罵。我是我國政府及其法律的僕人。我要盡力做個好僕人。你能不能把你的意見寫成一份備忘錄,讓我交給簽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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