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過去了。
一個半小時。
兩個小時。
在書房裡,布洛貝爾上校正在說得起勁,司令官卻熬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他那只新近到手的古董時鐘;也許還不如說布洛貝爾上校是在咕噥個不停。因為他喝掉的白蘭地也夠嚇人的。如果換一個時間和場合,司令官對於傾聽這樣一個身居高位而深知內幕的人講這樣一些酒後的私房話,是會覺得輕鬆愉快的。但此刻他卻如坐針氈。他確實沒心思聆聽他的談話,也嘗不出古瓦雪牌二十年陳酒的醇香。他已經有口無心地向上校保證,他的警衛部隊「馬上就會抓到這個流氓」。說這句話可不是開玩笑!現在他是把自己的腦袋放在鍘刀上面了。
在外面的大操場上,只能用很粗陋的辦法來計算時間的推移。例如肩膀上積雪的厚度,或者挨凍的肢體、鼻子和耳朵麻木感的擴散程度;或者是倒在地上的囚犯的數目。不如此又用什麼辦法可以說出個時辰來呢?運動可以計時。但這裡沒有運動,除了擔任警衛的狗腿子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他的皮靴在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此外什麼聲音也沒有,頭頂上空也沒有星星移動。輕如鵝毛的雪花漫天飄落,潔白明亮,落在穿著條子衣服、佇立不動、索索發抖的囚犯行列中。班瑞爾-傑斯特羅感覺不到膝蓋以下還有兩條腿,憑這一點他猜想應該有兩個小時過去了。早晨點名的時候,克林格爾又該不高興了。班瑞爾知道已經有十三個人倒在地上。
新來的那個盧布林人站在傑斯特羅和穆特普爾中間,突然不顧自己和別人的死活,大聲喊了起來:「還有個完沒有?」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倒抽一口冷氣也像是一聲呼叫,像一聲槍響。這時,看守長從身旁走了過來!班瑞爾雖然看不見他,但他聽到了背後的皮靴聲,他熟悉這種腳步聲,他聞到了抽煙斗的味道。他等著,就要聽到木棍打在這個笨蛋薄布帽子上了。但這個狗腿子繼續向前走去,碰都沒碰他一下。真是一個德國蠢貨!照理講他應該用棍敲這傢伙一下,但他卻情願不去碰他。這次點名的一個收穫是黨衛軍的奸細暴露出來了。
黨衛軍的奸細也好,不是奸細也好,這個傢伙倒並不是裝蒜的。不多會兒他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翻滾一下,側身躺在地上,直翻白眼,目光滯呆。他本來保養得很好,又是剛進集中營,應該更經得起折騰。集中營或者使你衰弱,或者使你堅強。就算抵抗運動不曾把那傢伙幹掉,最後他也要變成一個「乾癟人」送掉狗命。
布洛貝爾現在已唱夠了,倒在椅子裡,舌頭已經不聽使喚,歪拿著杯子,白蘭地也撒了出來。他的意見和他的牛皮都已成了狂囈。司令官卻心存疑慮,別看布洛貝爾喝醉了,實際上是在精明地跟他玩貓捉老鼠。他對此次來奧斯威辛集中營的使命,至今隻字未提。這次逃跑事件,如果不馬上逮住人犯的話,會給他抓到一個大把柄。
布洛貝爾自稱,關於處置猶太人的整個計劃,都是他的主意。一九四一年他在烏克蘭領導一支特別行動隊的時候,摸準了黨衛軍原來的計劃毛病出在哪裡。在他請病假到柏林之後,向希姆菜、海德裡希和艾克曼呈遞了一份絕密備忘錄,備忘錄一共只有三份——關係太重大了,連他自己都不敢保留一份。因此,他無法證明目前的這套辦法是他想出來的。不過希姆萊是知道的。所以布洛貝爾現在能夠領導第1005特別分隊,黨衛軍中最艱巨的一項任務。的確,德國的榮譽已經落在保羅-布洛貝爾的雙肩。他認識到自己所肩負的重任,他希望更多的人認識到這一點。
據布洛貝爾說,他在烏克蘭看到的情況糟糕極了。當時他不過是一個奉命行事的小卒。他被派往基輔。命令他到那裡去完成一項具體任務。任務完成得很順利。他在城外找到了一條深溝,把猶太人成批地集中起來,趕到這條叫作巴比雅爾什麼來著的深溝旁邊,每次一二千人。每次都要花上幾天工夫。基輔有六十多萬猶太人,在此之前,這樣大規模的任務還不曾有人幹過。只要不是他親自動手,什麼事情都會給弄得一塌糊塗。部隊未能阻攔住向巴比雅爾湧來的老百姓,而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一半是德國士兵。真丟人!人們在觀看執行死刑就好像是在看一場足球比賽!哄笑、吃冰淇淋,甚至還有拍照的!拍攝從背後射擊跪著的婦女和兒童,一個個滾進深溝!這種情況嚴重地損害了步槍行刑隊的士氣;他們不喜歡被攝入這樣的鏡頭。他不得不下令暫停,跟陸軍部隊大鬧了一場,把這個地方警戒起來。
而且,猶太人都是穿著衣服被槍決的,然後就那麼用推土機把他們掩埋掉,誰知道他們身上激了多少錢財和珠寶。簡直是白癡!至於猶太人在基輔的那些空房子,烏克蘭人都大搖大擺地走進去,看到什麼就拿什麼,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些猶太人到什麼地方去了。而帝國卻什麼都沒撈到。
布洛貝爾當時就看出來了,德國要損失價值幾十億的猶太人財產,如果不更加妥善處理的話。他的備忘錄為此作出了完美周到的計劃,希姆萊一見大喜。結果是奧斯威辛集中營和完全修正過的處置猶太人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