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倫在公誼會辦事處的門外碰到一大堆孩子擠在雨水奔流的人行道上,把大門口也堵死了;好幾十個孩子,小的剛會走路,大的十四五歲,蜷縮在滴著水的雨傘下面。房子裡面,打字機在一片尖喉嚨的法國話的嘈雜聲中不停地響著。一個美國女胖子在照料孩子們排成一行,她告訴拜倫她沒時間接待他;國會通過了一項特別決議,批准收容五千名猶太兒童到美國去:不要父母,只要孩子,公誼會要盡快把這一批孩子搜羅起來,擔心維希改變主意不肯放走他們,擔心德國人把他們搶去運往東方,也擔心國務院又橫生一個新的障礙使他們走不成。拜倫知道休想在這裡辦成什麼事,便轉身離開了。
猶太辦事處的名稱上有「聯誼」二字,在另一條街上。他上去問路的頭兩個法國人不敢吭聲就溜掉了。他再三找人,才問清了路。就在他這麼找人問路的時候,他已經從拉賓諾維茨藏匿他的妻子和兒子的那幢房屋門前走過;那不過是又一幢潮濕的、灰色的四層樓公寓房子,馬賽的許多街區全都是這種房子。他從那門前走過,躬著背躲雨,就這麼失之交臂,錯過了機會,好像兩艘潛艇在海下的一片黑暗中不聲不響地只隔幾英吋的距離相互駛過而毫不知覺一樣。
猶太辦事處的小小候見室裡擠滿了人,一個眼窩深凹的年輕婦女在一張辦公桌上像是發狂了一樣捶打著打字機,但是拜倫沒法子走近她;人們在辦公桌前排成了長隊,這條長蛇陣在房間裡盤來盤去,遇見有坐在椅子上的人或閒站著的人就繞開一下,有人拎了破旅行袋,他們說著世界上所有的語言(也許是拜倫覺得如此)但就是沒人說英語。這一群人的心頭充滿了憂傷恐懼,這從他們的臉上看得出來,從他們的聲音裡聽得出來。拜倫靠牆站著,不知該怎樣找人接頭。一個穿軍用雨衣、膚色黝黑的胖小伙子從辦公桌背後的一道門裡出來,忙不迭朝四周看看,便向大門口擠出去。他走過拜倫面前站住說了聲:「嗨。」
這個單音節的美國字,清清楚楚,好像一聲鈴響。拜倫也回他一聲:「嗨。」
「碰到了問題嗎?」
「是那麼回事。」
「我是喬-施瓦茲。」
「我是亨利-拜倫中尉。」
這人聳起了濃黑的眉毛。「吃過午飯沒有?」
「沒有。」
「嘗過湯汁蒸麥餅嗎?」
「沒有。」
「味道很好,蒸麥餅。」
「行。」
施瓦茲領著他走過一個街區,來到一家像是裁縫店的鋪子,至少是在那狹窄灰暗的櫥窗裡擺著一具沒有頭部的一絲不掛的人體模型,旁邊還有一隻在打哈欠的貓。他們穿過鋪子,走進一間裡屋,顧客們都坐在鋪上油布的小桌上吃飯。一個沒刮鬍子、頭上戴一頂小圓帽的男人給他們端來蒸麥餅,這是一種和蔬菜一起吃的麵粉做的餅,還有一碗香料濃烈的肉汁。這回拜倫又是憑著他的本能行事,把他的事情全都告訴了這個陌生人,包括他不肯向美國領事透露的一切情況。施瓦茲吃得津津有味,不斷地點頭。「萊斯裡-斯魯特。伯爾尼。黃頭髮白皮膚的瘦個子,」他說。「我認識他。很精明。神經質,非常神經質,不過他是好人。巴比奇那傢伙是壞蛋。在馬賽的這批人有好有壞。完全要看他本人怎麼樣,有幾個好人,你在這兒需要找的人是吉姆-蓋瑟。」
「蓋瑟是什麼人?」
「總領事。不過他現在不在這兒。他有事情上維希去了。」
「我今天就得回直布羅陀去。」
「那樣的話,也許你可以跟他通電話,或者給他寫信。」
「你做什麼工作?」
「眼前我是在搜羅三十架打字機。打字機是德國人拿得出來的東西,他們用打字機跟法國人做買賣。」
「你要三十架打字機幹什麼?」
「里斯本的聯合辦事處需要。我是在那兒工作的。里斯本的美國領事館一共有三架打字機。叫人難以相信。從現在起我們就可以有足夠的打字機,我們也有自願幫忙的打字員幫我們填好表格。這樣一來,只要搞到了一條船,猶太人就不會因為缺少打字機而擱淺在里斯本。」
「如果我的妻子經過里斯本的話,你能知道嗎?」
「她叔父我總該會知道的。」施瓦茲像是在思索。「《一個猶太人的耶穌》。誰沒看過這本書呢?你聽我說,中尉。很有可能是有一些正直的意大利人或者法國人把他們掩護起來了。你大可放心。」
「情況壞到什麼程度?」
「你是說猶太人?」
「是的。」
喬-施瓦茲說話變得低沉,面容僵硬。「很糟。在東方,猶太人正在遭受屠殺,這是千真萬確的,法國人聽任德國人把他們送往東方。不過」——他又恢復了他的隨和精神,甚至露出笑容——「也有許多正直的基督徒,不惜冒死相救。事情還是有辦法的。情況複雜得很,我們盡力而為。你愛吃這個蒸麥餅嗎?要來點茶吧?」
「很好。謝謝。蒸麥餅很不錯。」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埃倫-傑斯特羅?」
拜倫不知如何回答。「非常正規的工作習慣。完全是個學者。」
「他的著作也說明這一點。很有教益。但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是一本基督徒的暢銷書。你說呢?四平八穩的。香草味兒。很有意思。基督總是跟猶太人過不去。十字軍,宗教法庭,而現在又是這個。德國人也算是基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