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是對她打什麼主意;看來她十足是個賢妻良母。他一心貪圖的就是要看見她。他在「伊茲密爾號」船上盡了最大的努力克服住他無謂的感情,雖然他以為她是歡喜他的。那不勒斯的那個局面本來就已經夠叫人傷腦筋的,容不得再讓一場徒勞無益的羅曼司來攪亂他的腦子。儘管如此,她的離船而去還是使他受到一次打擊。
六月裡從錫耶納傳來的消息——首先是,亨利太太和她叔父還住在那兒,接著又說,他們要和卡斯泰爾諾沃一家同走——使他坐臥不安。獲悉亨利夫人已經到達科西嘉之後,他便重新有了想到那裡去的衝動,他和這種衝動鬥爭了一個星期。後來還是沒抵擋得住。一夜的行舟途中,偏頭痛便向他襲來;小火車呻吟著爬上一處處陡急的彎道和一道道高坡,向科爾泰進發,再加上他亂麻似的心情和一陣陣脹裂的頭痛,他不由得對自己的魯莽冒失覺得詫異。然而他內心的喜悅卻是自從他喪妻以來所未曾有過的。
他到達加福裡家的時候,他為之傾倒的那個人正在樓上那套小屋裡,穿了一件舊的灰呢晨衣,把小孩子放在廚房洗滌池裡洗澡。她剛洗過頭髮,此刻全都用髮夾向上翻捲。孩子愛嬉鬧,把她濺得一身都是肥皂水,所以她這會兒的模樣兒完全不是個夢中佳人。
一聲敲門。門外傳來埃倫的說話聲。「娜塔麗,我們有個客人。」
「誰?」
「阿夫蘭-拉賓諾維茨。」
「基督!」
她聽見傑斯特羅笑了。「他並不自命是基督,親愛的,雖然他可以算是個救星。」
「哦,我是說,他要在這兒呆多久?路易斯從頭到腳全是肥皂。我也是。我這模樣兒實在怕人。有什麼消息?我們要走了嗎?」
「我想不會。他要在這兒吃午飯。」
「好哇——哦,馬上就好,我過一刻鐘就下來。」
她急急忙忙穿上一件白色呢衣服,衣服的腰帶是緋紅的,金黃的銅帶扣,這件衣服是她在里斯本為了跟拜倫相會買的。自從生了路易斯,她身體發胖,好長時間都穿不下了。在錫耶納收入箱子的時候,她是在最後一分鐘橫一橫心把它塞進衣箱的;此後的流浪旅途中也許會有需要打扮一下的時候!她給路易斯穿上加福裡老太太送她的一套燈芯絨童裝,便抱他下樓來到花園裡。拉賓諾維茨正跟大家一起坐在葡萄棚下一條長椅上,這時站了起來。他跟她記憶中的模樣頗不相同:年輕了一點,沒以前那麼粗壯,也不是以前那副苦惱相。
「你好,亨利太太。」
她的黑頭髮雖然使勁用毛巾擦過,仍舊是濕的,全都翻上去挽在頭頂上。他記得這一頭秀美的濃髮,記得這一對斜著向上提起、此刻正在友好得無以復加地向他閃閃發光的大眼睛,記得當她露出笑容的時候的嫵媚嘴型,以及她的兩頰的曲線。她的輕盈嫻靜的握手使他覺得陶醉。
「我這兒有件事情要叫你吃驚,」她說,一面便把路易斯放下站在棕色草地上。「向他伸出胳膊。」
拉賓諾維茨照辦了。她放開手,路易斯的圓臉蛋神情十分緊張興奮,趔趔趄趄地邁了幾步,便跌進巴勒斯坦人伸出來的手臂中,一陣大笑大嚷。拉賓諾維茨將他一把抱了起來。
「他還開始會說話了吶,」娜塔麗嚷道。「想不到,這都是一個星期裡發生的!也許是因為科西嘉的空氣。我原來還擔心養了個白癡。」
「真是瞎說。」傑斯特羅有點發火。
「說句話吧。」拉賓諾維茨要求路易斯,這孩子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路易斯的手指點著拉賓諾維茨的鼻子。「爸爸。」
娜塔麗刷地紅了臉。就連本來一聲不吭地坐著的卡斯泰爾諾沃夫婦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娜塔麗張嘴吸一口氣。「哦,上帝!我常給他看他父親的照片。」
路易斯看見他把大家都逗樂了,很是高興,便放開喉嚨叫喊:「爸—爸!爸—爸!」指著卡斯泰爾諾沃,也指著傑斯特羅。
「別胡鬧了,夠了,你這小東西!」
老東家和帕斯卡爾都穿了干莊家活的衣服吃飯。帕斯卡爾頭髮散亂,沾滿了塵土,身穿一件山羊皮上衣,又向娜塔麗做了幾次瓦倫蒂諾的表情。在他父親面前他直到現在都還算是小心的。她於心不安地覺得,這樣的裝束倒是襯托出他的俊美了,她也不斷地偷眼觀察拉賓諾維茨,可是看不出他是否注意到了。餐桌上談的都是關於戰事的消息。加福裡老頭說,科西嘉最新的謠言認為所有關於北非的暗示都是故作疑兵之計。盟國將要進擊挪威,打通斯堪的納維亞和芬蘭,和俄國人連接起來。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除列寧格勒之圍,開闢一條暢通無阻的供應線,向紅軍運送租借物資,並且在接近柏林的地方部署盟軍轟炸機。不知拉賓諾維茨先生以為怎樣?
「我不相信將要進攻挪威的這種說法。時令太晚了。我和你兒子曾在同一艘貨輪上服務,有一次十一月裡到達特龍黑姆港口。因為海面結冰,我們被困在那裡好幾個星期。」
「奧朗杜丘跟我們說起過這件事,」加福裡說,伸手拿過石雕的酒壺,把拉賓諾維茨的杯子和他自己的杯子都斟滿了。「他還告訴了我們一些別的事情,例如伊斯坦布爾的那件小小事故。」他向拉賓諾維茨舉杯。「只要你活在人間,這所房子永遠歡迎你光臨。多謝你給我們送來了美國的大作家和他的朋友們。」
傑斯特羅說:「我覺得我們成了你的負擔。」
「不。你們可以住下去,先生,直到我們一起得到解放。現在,帕斯卡爾和我得再去幹活了。」
他們站起來離開餐桌的時候,娜塔麗悄悄對拉賓諾維茨說:「我一定得跟你談談。你有時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