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上集 第四部分 第183節 這樣也就足夠了
    海軍上將金達到了他的目的。在日軍炮火下度過一個個夜晚、咒罵聲不絕的汗流浹背的海軍陸戰隊士兵們,穿梭般飛來飛去、衝向死亡的飛行員們,骸骨灑滿了瓜達卡納爾島外海底的海軍官兵們,他們無疑至死都在詛咒那些大人物把他們派到這麼個鬼都不來的地方執行如此眾寡懸殊的戰鬥任務。在美國戰鬥人員的粗話裡,瓜達卡納爾當年是,今日仍是「操他娘的那個島」。但是征戰殺戮的沙場都有其自發趨勢,金一旦用瓜達卡納爾把弗蘭克林-羅斯福牽引到太平洋上,他便拿穩了趁我們第三帝國已經四面楚歌、日暮途窮之時有足夠的人員和船艦去打日本人;而不是坐失良機,一直等到後來日本人得以站穩腳跟而同盟國又精疲力竭的時候。這樣一來,金就可以使日本人得不到一個談判解決的機會,而它的戰爭目標本來卻是要來一個談判解決。

    英譯者按:馮-隆用英語引述了上面那句粗話。考慮到當今的文學中流行的語言,我估計本書的讀者不致於會過於感到憤慨。順便說明一下,那恰恰也就是我今日對瓜達卡納爾的想法。

    鑒於後來在萊特灣一章中對海爾賽將軍垢詈特甚,我以馮-隆在本章內未曾一提他的功績為憾。瓜達卡納爾之戰的轉機與海爾賽解除戈姆利海軍中將的南太平洋司令職務一舉同時發生。戈姆利因過度疲勞而陷入失敗主義,麥克阿瑟也於此時意志消沉。海爾賽的頑強鬥志與激動人心的領導推動了全軍重新奮勇戰鬥。

    第四十章

    娜塔而原先把通過「地下鐵路」逃跑幻想成一件有組織的快速行動,一樁詭秘驚險、富有浪漫色彩的事兒。結果他們在馬爾恰納無所事事,只是遙遙無期地等待,又不得跟任何外人交往,連村上的人都不往來。這是個圍牆裡邊的小山寨,一家家古老的石頭村舍四散在厄爾巴島上最高峰半山腰的一處山嘴上,倒也景色如畫,足以陶冶性情。這幾位落難的旅人很像來此度假,尋求一番山鄉樂趣,只不過此行不消他們破費分文。

    他們一再耽擱。卡斯泰爾諾沃似乎毫不在意。關於逃奔的計劃以及有哪些人在給他們出力幫忙,他很少向娜塔麗和她叔父透露,這一點她是能夠理解的。萬一他們給逮住了,她知道的事情豈不越少越好。有一次,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起——這時他們等了已經快有一個月了——他說了聲:「你瞧,娜塔麗,一切都順利。根本用不著擔心。」她便盡力不去擔心。

    他們的住處是一所搖搖欲墜、灰泥處處露出裂罅的石牆茅舍,坐落在一條朝山上走的陡峭小巷盡頭,過了這小屋,小巷就成了一條穿過一片片菜地和葡萄園的通行毛驢的山徑;一聲不響的村民們就在那上面采瓜菜水果,給小毛驢裝馱,有時候也騎上它們上山下山,他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裡景色絕佳,雖然村民們對待如此美景也像對待外來人一樣不瞅不睬。朝西遠眺,科西嘉島的f巖高聳在水面之上,東面是若隱若現的一線大陸上的山脊,南面和北面是同屬這個群島的一列綠色島嶼,如卡普拉亞和基度山,經常是白雲繚繞;下面山腳一帶,藍色的海水拍擊著林木蔥蘢的海岸,處處有漁村點綴其間。娜塔麗在此爬山登高,在菜地果園裡度過了許多時光,享受這無邊的景致、眾鳥的歌唱以及九月花果的色彩和芳香。

    第一個星期,有一個其醜無比的胖女孩,臉上長滿肉疣,說話很少,給他們用網袋送來蔬菜、水果、粗麵包、山羊奶和乾酪,有時還有包在濕海草裡的魚。在那以後,安娜-卡斯泰爾諾沃便上小市集會搜購。如果厄爾巴島上實行配給制度,在這小小的馬爾恰納也無從得知;如果島上有警衛隊,他們也不覺得這些山鄉小鎮有什麼值得費心防範之處。娜塔麗的緊張不安逐漸消失。小茅屋只有兩個陰暗而霉氣衝鼻的房間——卡斯泰爾諾沃一家住一間,她自己和叔父住一間——茅坑在房子外面,燒木柴的灶頭積上了一層又一層烏黑的油垢。她得提上水桶到村上公用的唧筒去取水,有時還得跟赤腳的兒童們一起排隊等候。她晚上睡在稻草上面。但是她和她的孩子總算逃出了維爾納-貝克的魔掌,有了一個離得遠遠的安安靜靜的藏身之處。就眼前說,這樣也就足夠了。

    埃倫-傑斯特羅以一種哲人的寧靜對待眼前的滯留。薩切多特老頭跟他在福隆尼卡海濱的房子裡送別的時候送給他一本希伯來文和意大利文對照的霉跡斑斑的聖經作為臨別的禮物。他整天拿著這本聖經和一本書角捲翹的蒙田 文集坐在蘋果樹下的一條長椅子上。黃昏時分,他才到驢子走的山路上去散步。他好像已經把他的難侍候的脾氣跟他緊張的工作習慣一道扔掉了。他顯得心平氣和,無所要求,性情愉快。他聽任鬍子長起來,樣子越來越像個務農的野老。九月底一個晴朗早晨,娜塔麗為了眼前的無所行動向他抱怨,他聳一下肩膀說:「你不願意在厄爾巴島等下去直到戰爭結束嗎?我不在乎。我可不像拿破侖那樣自我陶醉,以為天下蒼生都對我魂牽夢縈,或者有求於我。」

    聖經打開著擱在他的膝上。她定睛看了一下書頁上糾結纏繞的希伯來字體和古式的意大利文印刷體,全都染滿古老的歲月和海邊潮氣留下的斑斑駁駁印記。「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念這個?」

    「亞理斯多德說過,」——埃倫微露喜色——「他到了晚年就更加喜愛神話。想跟我一起念嗎?」

    「我十一歲退出了禮拜堂的星期天讀經班,從那以後就沒學過希伯來文。」

    他在長椅上讓出一個位置。她坐下說:「噯,行,為什麼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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