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伯爾尼的美國使館裡,傑斯特羅-亨利的案件突然鬧騰起來了。
斯魯特在瑞士外交部的朋友赫西博士從羅馬回來,帶來了驚人的消息;傑斯特羅和他的侄女得到一次破格的優遇,獲准前往海濱度假,竟乘機違誓脫逃,這個事件裡還牽涉到一位錫耶納的猶太醫師,他是個秘密的猶太復國主義分子。意大利當局極為震怒,赫西博士還被召到德國大使館裡受到盤問。這位面色紅潤的矮胖外交官在人行道上的小咖啡館裡把這一切細細講給斯魯特聽,詳細描繪他怎樣跟德國大使館的一等秘書,一個名叫維爾納-貝克的冷酷陰險的傢伙談話,還叫對方見鬼去吧,說到這裡,半塊巧克力奶油小蛋糕都在他的叉子上微微顫抖。赫西認為,傑斯特羅和他的侄女如今已處於絕境。如果他們躲起來了,結果將被發現;如果他們企圖逃出意大利,結果會被抓住。一旦重新被捕,他們就會立即被送進一所意大利集中營。政府早已沒收了傑斯特羅的別墅、他的銀行結餘以及他租用的保險箱裡的財物。
哦,上帝——斯魯特一面聆聽這個令人心煩意亂的故事,一面心裡想——娜塔麗還是這麼個老脾氣,不顧死活地一頭栽進前途莫測的危險中去,這一次還把孩子也帶進去了!他決定不把這一嚴重發展通知她的母親和拜倫——他正不斷來信打聽消息——直到他自己得到進一步的消息;為此,他決定有必要到日內瓦去一次。猶太人的各大組織,包括猶太復國主義組織,都在那裡設立有瑞士辦事處。美國領事館一向都和它們打交道;它也和猶太人的地下活動有接觸。他可能對於這次逃亡打聽不出什麼。可是另一方面,在日內瓦可以從猶太人那兒聽到一些驚人的消息,而這類消息一般說來都還靠得住。
關於德國人滅絕猶太人集中營的駭人聽聞的傳說就是通過這些接觸點點滴滴滲透出來的。斯魯特對於這一消息本來已經採取了一種不聞不問的態度。自從他證實《萬湖會議紀要》的企圖落空以後,自從馬丁神父不明不白地突然死亡以後,他已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甚至覺得處境危險。首先應該保存自己,不讓自己發瘋。歸根到底,他是什麼人物,怎能改變歷史?阿爾卑斯山脈白雪皚皚,景色美麗得像畫在明信片上似的,但山脈的那一邊正在進行的不只是一場大戰,而且——他深信不疑——是一場秘密的大屠殺。在這同時,太陽每天升起,你也照樣吃飯喝酒,你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工作。有的是外交界的酒會宴會。細細思量,伯爾尼的戰時生活也蠻不錯,這座城市本身又是這麼整潔、安靜和迷人!鐘樓上,小小的滑稽人像叮噹地報著時辰,金色的巨人掄起錘子敲響大鐘,木偶們都跳一遍舞。坑裡的馴熊為了吃幾根胡蘿蔔,笨拙地跌跌撞撞表演華爾茲舞。遇上暖風吹散阿爾卑斯山上的雲霧的日子,積雪的奧伯蘭山脊躍入眼簾,白雪、紅巖、藍天,簡直可以拾級而上,直達天空。只有一件事情和美麗的峰巒外面的恐怖世界相關連,那就是源源不斷來到美國公使館大門外面的難民,他們的眼睛裡都流露出驚恐的神色。
斯魯特乘上去日內瓦的火車,心情憂鬱。三天後回到伯爾尼時,他的辦公室裡已經堆滿了商務公文。他跟他的秘書埋頭辦完這一大堆公文,心裡很感激能夠把心思用在有理性的事情上面。一天的工作結束,他謝辭了另外兩位未婚同事請他同去晚餐的邀請,這兩個同事有幾位來此演出的法國芭蕾舞姑娘作伴。回到公寓裡,有個偶爾偷偷和他睡覺的瑞士有夫之婦打來了電話,他也藉故推托掉了。在日內瓦打聽到那樣的消息之後,區區的聲色之娛在他心目中已變得卑鄙齷齪了。他吃了點麵包和干乳酪,便拿了瓶威士忌酒倒在扶手椅裡。
關於傑斯特羅和娜塔麗,他打聽到的只是一通捕風捉影的第三手傳聞;不過,他還是覺得這是可信的,也是可喜的。不幸,同時也違背他的意願,他又得到了大量關於滅絕猶太人的情況。辭職不幹,退出外交界,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裡盤旋不去,好像電光廣告上的一個警句一般,一次次重複出現。緊緊閃現在它後面的是一句紅墨水寫的警句:立即應徵入伍。
萊斯裡-斯魯特不覺陷入一陣沉思,回顧起他的志向、他的身世、他的道德標準、他的希望,經受著對自己層層剖析的苦楚,彷彿面臨著一個重大的抉擇,要決定去嘗試一種新的終身職業,要決定和一個姑娘分手或者結婚。他從來不曾把猶太人放在心上。他是在康涅狄格州一個市郊城鎮裡長大的,猶太人不容易在那裡買房子安家。他父親是一個生性沉靜、愛好哲理的華爾街律師,不曾和什麼猶太人結成知心朋友。在耶魯大學,斯魯特總是對猶太同學敬而遠之,就是在不為人知的社交生活中也沒碰上過猶太人。娜塔麗-傑斯特羅的猶太身份,斯魯特也曾一度感到是件憾事,跟一個黑人比起來,大概是五十里和一百里的差別。
他並不是真的變了。現在也好,過去也好,他向來都是只顧自己的,但是碰巧那份萬湖會議的文件落到了他的手中。他懂得德國的歷史和文化,有些東西,別人不免要覺得荒誕無稽,他卻信以為真。在明斯克文件事件之後,到他為萬湖會議紀要發出一陣聒噪之間的一段時間裡,他便已是一個涉嫌人物。如果他現在為了這新證據而大聲疾呼,那就不免要在國務院裡永遠給自己戴上一頂「猶太幫」的帽子。所以斯魯特倒在扶手椅裡,反覆思忖,瓶子裡的威士忌則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