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在座艙裡,由於禁止用無線電通話而同外界隔絕,他被卡住在這藍色轟炸機的隊列裡,在越來越厚的雲層上面轟隆隆地穿過天空,只知道麥克拉斯基——出於某種值得慶幸的原因吧——終於下令轉向東北了;而無線電禁令呢,也有一兩次被一段聲音微弱的飛機上播發的片斷打破了,這說明準是有人發現了日本人,跟著是一條軍艦上的大功率無線電廣播,沒錯兒,正是邁爾斯-布朗寧那激動的聲音,正粗聲大氣地叫著,「進攻!我再說一遍,進攻!」
接著,兩小時多以來第一回,華倫聽到麥克拉斯基的男中音,冷靜、清晰、微帶嘲諷的味兒,是年輕的職業軍人在叫激動、嘮叨的老派人保持鎮靜,「照辦,只等我發現這幫狗雜種。」他心裡頓時湧起一陣對麥克拉斯基的熱烈信任。只過了幾分鐘,透過雲層中的空隙,只見日本艦隊陡地出現在眼前,一大片艦隻,從天邊展開到天邊,叫人瞠目結舌。
看上去真像太平洋艦隊的一次大規模作戰演習。這是華倫最初的印象,而對它們進行俯衝轟炸就簡直等於大屠殺。麥克拉斯基低沉地下令開始下降到進攻的高度。轟炸機大隊朝耀眼的白雲直沉,穿過上層白雲,只見在一縷縷低空的雲絮下,整個敵方艦隊一覽無餘地展現在眼前。
艦隊的隊形一片混亂。長長的航跡在海面上打彎,縱橫交叉,像小孩子用指頭在藍底上畫的白道道,屏護艦隻陣勢凌亂,有的朝這邊駛,有的朝那邊開;整個場景上空漂浮著一團團高射炮的黑煙,像蒲公英的絨冠;處處地方,炮口閃著淡黃色的火光。華倫第一眼只看到一條航空母艦,可眼前正有三條幾乎排成一個縱陣,全都迎風行駛著,冒著黑煙,長長的白色航跡筆直地拖在後邊;而在遠遠的北方有另一條大船,有一簇艦隻護衛著,也許就是那第四條航空母艦吧。
一大群微小的飛機掠過浪峰在艦隻之間衝刺。華倫看到有一架尾巴上冒著煙,另一架突然著火焚燒;下面已經在進行某種戰鬥,可是敵人的戰鬥巡邏機群在哪兒啊?天上空得出奇。麥克拉斯基已經在下進攻令啦!一個中隊對付一條航空母艦,第六偵察機中隊對付殿後的那條航空母艦,第六轟炸機中隊對付第二條;眼前且放過那第三條。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麥克拉斯基已經把機頭朝下開始俯衝了,而華倫的中隊長緊跟在他後邊。
從這時起,無非是熟悉的那一套,簡直等於中隊轟炸練習,俯衝轟炸的那套基本功。惟一的不同點——在這最後關頭,一手搭在俯衝的閘把上,開始感到一輩子從沒這樣心情舒暢過,他不禁心裡這樣想——眼前惟一的不同在於遠在下面一萬五千英尺外的海面上他得擊中的長方形物體不是靶排而是條航空母艦!這使得投彈分外的容易。飛行甲板的面積是一條靶排的一百倍。他曾不止一次地用假炸彈擊破靶排的邊緣哪。
可是,戰鬥巡邏機群在哪兒呀?因為他們自己沒有護航,他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這件事到現在為止真容易得叫人難以相信。他老是扭回頭去望望有沒有零式飛機從雲端裡猛撲下來。一點蹤影也沒有。麥克拉斯基和最前面那幾架轟炸機,已經一架接著一架,搖搖晃晃,一路陡峭地衝到下面老遠的空中,竟連高炮炮火也沒有挨到。華倫曾時常想像、憧憬轟炸航空母艦的情景,但是從來沒想到竟是這樣走過場的事兒。
他興高采烈地朝對講機裡說:「我看,我們動手吧,科尼特。全準備好了?」
「是,亨利先生。」乾巴巴地拖長了音調。「嗨,零式飛機到底在哪兒,亨利先生?」
「我哪知道。你有意見嗎?」
「沒有,亨利先生!把蛋下個准,長官。」
「試試看嘛。我們把右舷朝著陽光。他們很可能從那邊出現。」
「行,亨利先生。我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祝你走運。」
華倫扳扳操縱俯衝襟翼的手把。沿著兩翼的有孔金屬襟翼張開了,構成V字形 。飛機好像失靈似的慢下來,航空母艦掉到機身的一邊,被機翼遮住,看不見了。機首往上抬,飛機一陣顫動,簡直像是活的,在給人提警告;華倫把身子朝前一衝,頭暈目眩地把機首衝著下面極遠極遠的海面,像滑行鐵道上的遊玩車般朝下直扎,然後挺直了身子。
天哪,航空母艦就在他的望遠瞄準鏡內,正在那顆顫動著的小珠上方。但願他們下衝到比較溫暖的空氣裡時這瞄準鏡不致被水氣弄模糊才好!透過油污的座艙罩,能見度不會太高。
真是一次十全十美的俯衝。危險始終在於俯衝衝過了頭,來個倒栽蔥,那時再要控制簡直就不可能了,但他正以非常完美的角度衝向這條航空母艦,大概六十五、七十度,幾乎正對著艦尾,略微偏左,恰到好處。他這會兒已不坐在座位上,而是臉朝下緊貼在安全帶上,純然是俯衝時的感覺。他一向認為這正像從高台上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