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在四個華麗的銀燭台上閃閃發光。兩個女人摀住眼睛,喃喃地念著祝福詞。小姑娘坐在一張椅子上,伸出兩條胳膊,用清晰的意大利語尖聲說:「我愛他。讓我抱吧。」
娜塔麗把嬰兒放在米麗阿姆懷裡。兩條瘦細、蒼白的胳膊緊緊摟著嬰兒,顯出一副滑稽的能幹樣子。路易斯仔細地打量她,靠在她身上,鉤住她的脖子。
薩切多特猶豫不決地說:「傑斯特羅博士,你高興跟我們一起到會堂去嗎?」
「啊,對啦。大主教幾年以前就告訴過我,在田野廣場附近什麼地方有一座會堂。」傑斯特羅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既感到驚奇,又感到高興。「它的建築使人感到興趣嗎?」
「只是一座古老的會堂,」卡斯泰爾諾沃煩躁地說,「我們並不很信宗教。爸爸是主席。找十個人來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去。那兒有時候能聽到一些消息。」
「我要是不去的話,你們會見諒吧?」傑斯特羅微笑著說,「我會叫全能的上帝大吃一驚,可能毀了他的安息日。我還是在這兒欣賞一下你的藏書吧。」
娜塔麗和醫生的妻子在廚房裡喂兩個孩子吃飯,安娜-卡斯泰爾諾沃帶著女人跟女人說話的態度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她壓根兒不信宗教,她直截了當地承認,但是遵守一切宗教儀式,為了讓她的父母高興。她對自己丈夫的猶太復國主義也漠不關心。她的愛好是看小說,尤其是美國作家寫的。有一位美國作家到她家裡來做客人,哪怕他不是小說家吧,也使她非常激動。聽娜塔麗講她同一個潛艇軍官結婚的故事,那個醫生的妻子聽得入迷了。「唷,這簡直像是一部小說,」她說,「一部歐內斯特-海明威寫的小說。充滿傳奇色彩。」米麗阿姆喂起路易斯飯來,兩個孩子對這件事都顯出一副莊嚴得可笑的神情,她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後來,她們把米麗阿姆和嬰兒安置在小姑娘那個堆滿玩具的房間裡。「她對他的照顧會比哪一個女管家都好,」安娜說,「我聽到了爸爸和貝納多的聲音。來吃晚飯吧。」
薩切多特和卡斯泰爾諾沃醫生回到家裡來了,臉色陰沉。老人戴上一頂舊的白便帽,對著酒念祝福詞,接著就把便帽脫掉。娜塔麗從這家人低聲交談中發現有一個人還沒來。「唔,咱們吃吧,」薩切多特說,「咱們坐下吧。」有一個座位空著。
飯菜既不是意大利式的,也不像娜塔麗隱隱約約預料的那樣,按猶太教的規矩燒。一道加香料的魚、一道水果湯、一道子雞、用紅花做作料的米飯和茄子燒肉。談話慢條斯理地進行著。飯吃到一半,有一個叫阿諾多的兒子走進來:瘦削、矮小,約莫二十歲,他的骯髒的運動衫、蓬鬆的長頭髮和敞開著領子的襯衫同這一家人的注重禮節的習慣形成強烈的對比。他默不作聲、狼吞虎嚥地吃著。他一走進來,時斷時續的談話就停止了。薩切多特又戴上便帽,領頭唱一支希伯來語短歌,其他的人都隨著他唱,但是阿諾多不唱。
娜塔麗開始懊悔硬要埃倫來吃這頓晚飯。埃倫呢,只要醫生的妻子在他的酒杯裡一倒滿酒,他就馬上喝乾,借此來打發時間。這一家人的臉上一直流露出一種不自在的神情,而且似乎有一種模糊的恐懼造成這種陰鬱氣氛。娜塔麗一心想要問醫生關於拉賓諾維茨和「伊茲密爾號」的事情,但是他臉上神情嚴峻,使她不敢開口。
猶太教的儀式反正總使娜塔麗感到心情沮喪,而仍然點在桌子上的安息蠟燭尤其刺痛她的心。今夜看到米麗阿姆,她感到一個往昔的、遺忘了的厲害創傷又痛起來了。二十年前,她也是這樣站在她母親身旁,問她媽為什麼要在白天點蠟燭。回答是,在安息日前夜禁止在日落以後點火,這聽上去完全合情合理,因為對一個小姑娘來說,生活裡充滿了蠻不講理的禁忌。但是吃罷禮拜五豐盛的晚飯以後,她的父親擦了一根發出火焰的火柴點他的長雪茄。她天真地說:「爸爸,日落以後是不准點火的。」她的父母困窘而感到有趣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她記不得她父親一邊抽煙,一邊怎麼回答;但是她永遠忘不了那個眼色,因為在那一剎那它毀了她對猶太教的信仰。從那一夜開始,她在主日學校裡就調皮搗蛋起來,不久以後,儘管她父親是聖殿的工作人員,做父母的也沒法叫她上那裡去了。
阿諾多拉直他污跡斑斑的運動衫,站起身來,而別人都還在吃;他帶著討人喜歡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用意大利語很快地對傑斯特羅說:「對不起,我得出去。我看過您的書,先生。是本好書。」
她的母親悲傷地說:「在安息日前夜,家裡還有客人,阿諾多,你不能多呆一會兒嗎?」
微笑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他帶著敵意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個姑娘的名字:「弗拉切斯卡在等我。再見。」
他撇下他們,房間裡一片沉重的靜默。卡斯泰爾諾沃醫生轉過來對傑斯特羅和娜塔麗說話,借此打開僵局。「唔!現在我來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吧。『伊茲密爾號』那艘船已經到了巴勒斯坦,而且旅客上岸的時候,英國人沒有逮捕他們。」
「啊,我的上帝!」娜塔麗嚷叫起來,高興地鬆了一口氣,「你說的消息靠得住嗎?」
「我跟阿夫蘭-拉賓諾維茨有接觸。他們遇到過糟糕的情況,可是整個說來,這一次是成功的。」
傑斯特羅把一隻潮濕的小手放在娜塔麗的手上。「了不起的消息!」
「這一次航行花了我們不少錢。」薩切多特高興地笑了。「叫人滿意的是,結果圓滿。事情並不一直是這樣順利的。」
娜塔麗對醫生說:「可是報紙上和廣播裡都說船失蹤了。我做了不少惡夢,夢見它跟『斯特魯馬號』有同樣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