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上集 第二部分 第81節 杜立德空襲
    我的侄女稱這回「杜立德空襲」(杜立德是指揮這次空襲的一位勇猛的陸軍航空隊的中校)只是一個花招,一次象徵性的轟炸。照她說,這對戰爭不起什麼作用。當英國廣播公司播送這消息的時候,她竟然把娃娃托給廚娘,趕到我們的新聞記者同僚聚居的精美飯店,跟他們暢懷痛飲,喝得爛醉。這幫人差不多老是喝得酩酊大醉,可是我有多年沒見娜塔麗喝醉了,大概那天是當地一個主要愛慕她的人——一個頭腦迂腐的美聯社記者——護送她回來,儘管她差點連路都走不來,她還是一肚子逗樂的笑料。

    她心情是那麼愉快,我情不自禁地真想當場就把我兩星期來一直憋在心頭的重大秘密洩露出來,這樁秘密我連在本文中都不肯輕易透露呢。可是我終於忍住了。她為了我的緣故已經吃足了苦頭。等到保險絲燒到危險點以前,有的是機會來透露這件出人意料的事。保險絲也可能永遠不會燒斷。

    被扣在錫耶納的美國人員動身日期已定於五月份的第一個星期。我們將動身到那不勒斯或里斯本去,搭上一艘瑞典的豪華郵船,開回祖國。四月一日(我記得曾意識到那天是愚人節!),我的老朋友,錫耶納的警察局長來探望我。他一副托斯卡納人的作風,連連唉聲歎氣,頻頻聳肩,講話繞了不少圈子,露出口風表示對我們說來還有困難。具體情況他不肯作詳細說明。

    過不幾天,詳情就從我們駐羅馬大使館的一封來信裡透露出來。情況原來主要這樣:納粹聲稱有三名意大利記者被扣在里約熱內盧,靜候審訊,說他們是德國間諜喬裝的,實際上他們是真正的記者,現今在同盟國的挑動下,竟遭巴西當局野蠻扣押。因為德國人對巴西人鞭長莫及,為了以牙還牙,他們要求意大利人扣押三名美國人,以此要挾我國國務院勸說巴西釋放這些人。當然,這是十足粗野的日耳曼作風,一種營救他們那些笨頭笨腦而落人羅網的間諜的伎倆。不幸的是,如果真鬧到這地步,這三個人質可能輪到我本人、我侄女和她娃娃,因為且不說別的,就連我們自己的「記者」身份證也勉強得很呢。實際上,這場國際交易已經在進行中了,而我們就在那些內定可能扣押的人員中。這就是大使館透露的消息。

    不過這件事也未必真會發生。巴西大概會接受我們國務院的斡旋。再說,我們的朋友和救命恩人維爾納-貝克博士正在竭盡全力解救我們,一旦真的事到臨頭,無論如何也要從名單上指定其他三個美國人作報復。我恐怕應當勸止他這麼做,不過我在戰時也已經學會了狠心。時興的風尚是各自逃命。

    我把這消息瞞住了娜塔麗。她既怕德國人,又怕他們可能加害於她孩子,這種恐懼心理已經近乎神經病了。至於我呢,我並不著慌。我心甘情願在這裡一直工作到死,並且一旦災禍臨頭,無論怎樣臨頭,就讓人把我的骨灰撒在這花園裡吧。不管怎麼樣,我屍骨化灰的日子總不遠啦。我說不上怎麼會知道這一點。我的健康情況並不壞。然而我的確知道這一點。這點既嚇不倒我,也愁不死我。這只有加強我的決心,在為日無多的歲月中竭盡全力地工作,寫完我的《路德傳》。

    可是,為了娜塔麗的緣故,我必須盡一切力量確保我們走得成。我一做完早上的工作,就要去找大主教談談。他對意大利外交部不無影響。是時候了,該利用一切門路,想盡一切辦法。

    第二十章

    紅鬍子紮在傑妮絲-亨利的臉蛋上,撩得她怪癢癢的。她緊緊摟住拜倫,心裡想,他乘了那艘潛艇出海已經相當久了,這回久別重逢,所以不免摟得緊了一點兒,超過了一般叔嫂之情的分寸。再說,儘管她心裡絲毫不存亂倫這個念頭,就跟絲毫不存忤逆這個念頭一樣,不過她倒真心感到華倫的弟弟隱隱有股難以捉摸的魅力,而且她一向感到他有這股魅力。她並不在乎他滿嘴酒味,也不在乎他那身皺巴巴的卡其軍裝上油膩斑駁,因為她知道他是開完了「烏賊號」的祝捷大會直接來的。曬黑的脖頸上掛著一個雙圈的赤素馨花環,散發出濃醇的馥郁香味。

    「哎喲!」她摸摸他的鬍子。「你打算留著這把鬍子嗎?」

    「為什麼不留?」他取下花環,掛在她脖子上。

    她被弄得心慌意亂,湊著鮮花聞聞,說道:「你的電話把我弄糊塗了。不瞞你說,你跟他的聲音聽來真像啊。」

    傑妮絲在電話裡一聽到他聲音,曾經脫口冒出一句妻子對丈夫的體己話。「聽著,我是拜倫。」他打斷她的話頭,尷尬地靜默了片刻,雙方都不由哈哈大笑了。

    拜倫靦腆地咧開嘴笑笑。「盼著華倫回來,是嗎?」

    「哦,都在傳說海爾賽率領航空母艦要回來了。」

    「聽說,丟了一條『列克斯號』 。」

    「丟了一條『列克斯號』。」她憂傷地搖搖頭。「在珊瑚海沉沒的。那可錯不了。」

    「我侄兒呢?」

    「在孩子自己房裡呢。洗完澡,吃個飽,睡個覺,像朵玫瑰花似的香噴噴。」

    「我想,對我你就不能這麼說了。」實際上,拜倫渾身上下真的臭氣撲鼻。「我們剛下艇就開慶祝會——嗨,維克。乖乖,傑妮絲,」拜倫從孩子房裡喊道,「他個兒真大。」

    「別吵醒他。他一醒就不會讓咱們安寧。」

    過了一會兒拜倫溜進廚房,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多好的小子。」他神思恍惚地說。聽上去似乎有些悲哀。

    傑妮絲穿著襯衫短褲,繫著圍裙,彎著腰在灶頭做菜,粉紅色的花環懸空掛著。她撩開披在臉上的深黃頭髮。「原諒我身上弄得這麼亂七八糟的。看來我再也打扮不成了。華倫實在難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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