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上集 第一部分 第12節 傑斯特羅教授
    「戴眼鏡嗎?」

    「厚厚的無邊眼鏡。」

    「大概真是維爾納-貝克,儘管他那時並不胖。」

    娜塔麗得清了嗓子才能開口說話。「他是誰呀,埃倫?」

    「哦,維爾納是耶魯大學我最後的研究生班上的學生。德國好學生之一,工作起來精力過人。他在語言上有困難,我幫助他克服了一些障礙。從那以後,我就沒見過他,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

    「他說他從你房間裡拿了手稿,」拉賓諾維茨說。「他當時在場,這一點我能向你擔保。他倒是挺和氣,另一個凶得要命。」

    「他怎麼會找我找到這裡來的呢?」傑斯特羅顯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這看來很不妙,是嗎?」

    「嗯,我說不上來。假如我們不承認你在這兒的話,意大利秘密警察就會來船上搜查。德國秘密警察要他們幹什麼事,他們都會幹的。」

    娜塔麗顫聲插嘴道:「土耳其國旗怎麼樣呀?」

    「在一定程度上,土耳其國旗是頂用的。」

    傑斯特羅果斷地說:「真的沒有選擇餘地了,是嗎?要我到舷梯那兒去嗎?」

    「我會把他帶到這裡來的。」

    對娜塔麗來說,這個巴勒斯坦人顯得這麼鎮定,多少是一種安慰。發生這種事情,對她來說是情況進一步嚴重而可怕的惡化。她從心底裡為她的嬰孩擔驚受怕。拉賓諾維茨走了。傑斯特羅心事重重地說:「維爾納-貝克!老天哪!我認識維爾納的時候,希特勒甚至還沒掌權呢。」

    「他擁護過希特勒嗎?」

    「哦,不。他是那種保守、溫和、勤學的人。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還篤信宗教。好人家出身。他立志進外交部,我還記得這事呢。」

    嬰孩打噴嚏了。娜塔麗忙著把他阻塞的小鼻子弄乾淨。她嚇壞了,無法有條有理地思考。

    「傑斯特羅教授,維爾納-貝克博士來了。」拉賓諾維茨步入艙房。一個穿灰大衣、戴灰帽子的男子在門口一邊鞠躬,一邊舉起帽子,雙腳後跟併攏。在他的左臂下夾著一個用繩子捆紮好的很厚的黃封套。

    「您一定記得我吧,傑斯特羅教授?」他有一本正經的高嗓門。他笑得很尷尬,幾乎像在道歉,眼睛半閉著。「已經有十二年半了。」

    「是啊,維爾納。」傑斯特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你只是胖了些。」

    「是呀,太胖了。噢,這是《君士坦丁拱門》。」

    傑斯特羅把紙包放在舖位上那手腳不停的嬰孩旁邊,用發抖的手指解開繩子,很快地翻過大量薄而半透明的紙。「娜塔麗,全在這兒吶!」他望著站在門口的那人眼睛閃閃發亮。「維爾納,我能說些什麼呢?除了謝謝你,謝謝你!」

    「這得來不易,教授。可我明白它對您意味著什麼。」貝克博士轉過身來對著拉賓諾維茨。「是我的德國秘密警察同事——你要明白——是他把它由意大利秘密警察那裡拿走的。我想我自己是拿不到的。我很遺憾你和他吵了嘴,可是你回罵了他一些很難聽的話,你知道。」拉賓諾維茨聳聳肩,臉上毫無表情。貝克回頭看著傑斯特羅,他正撫弄他的稿紙。「我自作主張拜讀了您的大作,教授。比《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又有多大的進展呀!您表明對早期拜占庭和東正教有非常特殊的瞭解。您使整個已經過去的世界恢復生命。這本書將保證您聲名遠揚,而且這一回,那些學究也會讚美您的學識了。這是您最大的成就。」。

    「嘿,您多麼好哇,維爾納。」傑斯特羅裝出他對付欽佩者的那種微笑。「至於你,你的英語有了驚人的進步。還記得你口試方面的困難麼?」

    「我當然記得,您挽救了我的前途。」

    「哦,不敢當。」

    「從那時起,在華盛頓任職七年。我的兒子——我有四個——都能使用英語和德語兩種語言。現在我在羅馬當一等秘書。這些全都得感謝您呀。」

    「四個兒子,噢,真想不到。」

    娜塔麗感到難以相信竟然會這樣談家常。這簡直像是夢中的對話。那個人站在那兒艙房門口——一個納粹德國的官員,一個胖墩墩的、看上去並無敵意的人,戴著眼鏡,這使他顯得書生氣。他雙手拿著帽子,用一種安寧的、簡直像教士一樣的姿勢捧在胸前。他談及他的孩子們,稱讚埃倫的著作,表現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要說有什麼區別的話——特別是那男高音的嗓子和有禮貌的態度——那就是態度相當溫和和學究氣。嬰孩咳嗽了,維爾納-貝克看了看他。「你的孩子身體好嗎,亨利太太?」

    她刺耳的聲音衝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高雅旅館』?你又怎麼發現我們到這兒來了?」

    她可以看到埃倫因她的舉止感覺痛苦。拉賓諾維茨面部仍舊是無表情。貝克用耐心的口吻回答:「當然啦,德國秘密警察有羅馬旅館裡外國來往旅客的名單。意大利秘密警察又向德國秘密警察報告,你們上了這條船。」

    「那麼你也是德國秘密警察的人羅?」

    「不,亨利太太。我說過了,我是外交部官員。嗯,你和你的叔叔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在『大旅館』吃中午飯呢?據說那兒有那不勒斯最好的餐廳。」

    娜塔麗的嘴張著,她一聲不吭,像是失去了知覺似的。她朝傑斯特羅看看,他說道:「肯定你不是真有這個意思,維爾納。」

    「為什麼不是呢?你們可以享受一些好酒好菜。你們明天要開始漫長而艱苦的航行呢!」

    「明天?這我還不知道呢,」拉賓諾維茨大聲說,「而且我還是才從港務長那裡來的!」

    「哦,這是我的消息。」

    娜塔麗幾乎嚷了起來:「我們的腳一踩上岸,我們就會被抓起來、拘留的。這一點你是知道的,我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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