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自由輪滿載著睡意朦朧、宿酲初醒的水兵,橫靠上美國軍艦「諾思安普敦號」艦舷時發出噹噹的聲響,有一位矮胖的上校穿著一身雪白制服,一個箭步跳出來,跨上舷梯。那艘重型巡洋艦繫在一個浮筒上,在珍珠港內,隨著港外湧進的漲潮漂動著,灰色的艦身和大炮被初升的太陽蒙上一層粉紅色。當自由輪噗噗噗地向停泊在西海灣中那些驅逐艦駛去時,上校從陡直的舷梯爬到艦上,對軍旗和軍官敬禮。
「我請求准許登艦。」
「同意,長官。」
「我叫維克多-亨利。」
值班軍官的眼睛睜圓了。穿著漿得筆挺的、釘著鍍金鈕扣的白軍服,戴著白手套,腋下夾著長望遠鏡,這位滿臉朝氣的海軍少尉已經夠直挺挺的了,可他如今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哦,是,長官。我這就去通知希克曼上校,長官——傳令兵!」
「先不用打攪他。他不知道我來,我先到甲板上走走。」
「長官,我知道他醒著呢。」
「那好吧。」
亨利順著前甲板向前走去,那裡已經有穿粗藍布工作服的作業隊在走動了,他們正忙著躲閃光腳的甲板水兵沖洗甲板時水龍帶裡噴出來的水。腳底下鐵甲板踩上去很舒服。海港裡的和風帶有刺鼻的氣味,聞起來也很舒服。這正是帕格-亨利熟悉的世界,由龐大的戰艦、強有力的機械設備、活躍的青年水兵、重炮和大海所組成的井井有條的世界。長期在外遊歷之後,他終於回家來了。但他一看到艦首右舷外面的悲慘景象,興致就淡下去了。海港水面上浮著一層黑黑的油,凸出在水面上的是翻了身的「猶他號」戰列艦的有條紋的紅色船底,就憑這令人厭惡的象徵,表明了整個太平洋艦隊的奇恥大辱。在這片被炸成一片廢墟的戰列艦停泊區中,美國戰列艦「加利福尼亞號」擱淺在帕格望不見的海底淤泥裡,這原是他到夏威夷來要統率的戰艦,如今水已淹到大炮那裡,在遭到這場災難的十天之後還在冒煙。
「諾思安普敦號」當然不能和「加利福尼亞號」相比。它是一艘按條約 規定造成的巡洋艦,長度跟「加利福尼亞號」差不多,達六百英尺,但寬度只有它的一半,噸位只及它的四分之一,主炮較小,艦身較薄,對魚雷的抵抗力要差得多。可是,亨利海軍上校在岸上長期工作之後,這艘戰艦在他看來卻顯得很大。他站在飄揚著的藍色艦首旗和錨鏈近旁,回頭望著炮塔、三腳桅桿和一重重凸出在陽光中的橋樓,簡直有點信不過他自己。這條戰艦比起他最後當過艦長的那艘驅逐艦來,不知要大多少倍。當戰列艦的艦長一直是他的夢想;但接到「加利福尼亞號」的委任總不像是十分真實的,而到頭來,還是被一場災難從他手中攫走了。他曾經在重型巡洋艦上服役過,但是當艦長畢竟是另一回事。
矮胖的舷梯傳令兵看上去不過十三歲左右,他快步前來敬了個禮。總的說來,這伙水兵都顯得特別年輕。有兩個年輕人神氣活現地戴著海軍少校的鍍金領章,帕格乍看之下,還當他們是中尉呢。他們肯定沒像他那樣苦幹了十五年才戴上這兩道半金槓!戰爭時期給人的好處就是提升快。
「亨利上校,長官,希克曼上校向您致意,長官。他正在洗淋浴,馬上就完。他說他艙裡有您的信件,是從『加利福尼亞號』陸上辦事處轉來的,他邀請您去吃早餐,長官,請隨我來。」
「你叫什麼名字,什麼級別?」
「長官,我叫蒂爾頓,我是帆纜下士,長官!」他乾淨利落、熱心地回答了即將上任的艦長。
「蒂爾頓,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歲,長官。」
歲月催人老;而其他人呢,每一個看上去都年輕得要命。
艦長的艙房有一點皇家氣派,有一個菲律賓侍者,雪白的上衣、褐色的圓面孔、黑眼睛、一頭濃密的黑髮。「我叫阿里蒙,長官。」他把信件遞給亨利上校的時候,那笑瞇瞇的、機靈的目光,端莊地把頭一點的姿勢,顯示出對自己身份的自豪超過對上司的奉承。「希克曼上校馬上就出來。長官,要咖啡?還是桔子汁?」
寬敞的外艙、侍者、漂亮的藍皮傢俱和像是皇室用的書桌都使帕格-亨利洋洋自得。這個頂呱呱的艦長職位很快就要屬於他,這些特權享有的東西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他按捺不住這種心情。向上爬了多長的路啊!有許多新的負擔,卻無額外的錢,他心裡暗想,一邊翻著那一扎函件。其中有一封是羅達寫來的。一看到妻子的筆跡(這曾經是多大的喜悅啊),他那得意的勁兒就洩掉了,恰像「猶他號」船底朝天的情景給他重新漫步甲板之樂蒙上了一層陰影一樣。在一陣孤寂難過的波動當中,他撕開了那粉紅色信封,一邊看信,一邊喝著咖啡,那是和一隻鑲有海軍標記的銀奶壺放在銀茶盤上一起端上來的。
親愛的帕格——
我此刻剛發了份電報給你,要收回那封荒謬愚蠢的信。收音機裡仍在嘰裡呱啦地播著關於珍珠港的可怕消息。我今生今世心裡還沒這麼七上八下過。這些黃皮膚的小猴子多麼可怕啊!我知道我們會把他們消滅乾淨的,但我這時有一個兒子在潛艇上,另一個在俯衝轟炸機上,而你,天知道此時此刻正在什麼地方。我祈求上蒼,但願「加利福尼亞號」沒有被擊中。而最要不得的是,我竟在短短六天之前寫給你那封糟糕透頂、不可原諒的信!如果我能在你看信之前就把它收回,那叫我付出任何代價都願意。我究竟幹嗎要寫那封信呢?我當初真是莫名其妙地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