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正文 走下坡
    進展報告17「十月三日」種種現象顯示我正在走下坡。好幾次,我都想趁目前腦筋還清醒能自我控制時,以自殺結束這一切,但一想到查理就在窗旁等著我把借來的身軀歸還給他,不准我隨意丟棄時就作罷。

    我必須記住,自己是世界上唯一接受這種實驗的人,我會竭盡所能將腦海中的想法和心中的情感記錄下來,畢竟這份進展報告是查理?高登對世人的貢獻。

    我變得敏感易怒,昨晚還因為玩立體音響而跟這棟大樓的人大吵一架。自從不彈鋼琴以後,這已成了我的主要娛樂。明知不該將時間都投注在這裡,但還是不知不覺陷進去,因為我害怕自己睡著了會做惡夢,會讓時間悄悄流逝。然而,醒著時,我也只是在浪費每分每秒而已。

    我告訴自己,等天黑之後有的是時間睡覺。

    樓下的佛納先生以前從不抱怨,但最近卻一反常態敲我腳下的天花板和水管,提醒我該注意音量。剛開始,我都故意充耳不聞,但昨晚他已忍無可忍,穿著睡袍上來警告我。吵了一架之後,我用力關上門不理他。大約過了一小時,他和一位警察再度出現在我門前,警察說我不可以在凌晨四點將音響開這麼大聲,當時如果不是佛納先生臉上還保持一張微笑,我一定會怒揍他一拳。他們離開之後,我氣得把所有錄音帶和音響都砸爛。其實,我只是在自欺欺人,我根本就不喜歡這類音樂。

    「十月四日」今天的心理治療課程是我經歷過最奇特的一次。史特勞斯很不高興,因為他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

    今天經歷的不算是記憶,而像是心靈體驗或幻覺。現在我不想任意解釋或推演,只是忠實地將事情經過記錄下來。

    進入史特勞斯的辦公室時,我的情緒尚在起伏不定,但他假裝沒看見,像往常一樣拉了一張椅子坐在我後方,而我也一言不發地躺進躺椅裡。他坐在我身後,等我開始傾吐累積已久的心理毒素,我沒能完全看清他的臉。

    後來,我抬起眼睛看他。他似乎有點兒疲倦,臉頰松松垮垮的,讓我想起馬特坐在椅子上等著替人理發的樣子,於是我提議開始做自由聯想。他點頭答應。

    “你在等顧客上門嗎?”我問他:“你該買把像理發店的椅子,要顧客做自由聯想,你就可以叫他平躺下來,像理發一樣。過了五分鍾,再將椅子升起,遞給他一面鏡子,讓他看看被刮淨之後的自我是什麼模樣。”

    他聽後未置一語,讓我有點兒慚愧,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無法制止自己繼續揶揄他。“他的病人在看過鏡中的模樣之後或許會說:”再幫我把焦慮剃去一些。‘或是’請不要將我的超我修得太整齊。‘說不定他會要求使用雞蛋(egg)洗發精——我是說自我(ego)洗發精。你看,我多麼不小心,竟然說錯了。博士,你說把這句話記錄下來。我要的是雞蛋(egg)洗發精,而不是自我(ego)洗發精。雞蛋(egg)……和自我(ego)聽起來很接近,是不是?我的潛意識裡是不是想洗清罪惡?還是想重生?或是想受洗?我們是不是刮得太徹底了?白癡(idiot)有無我意識(id)嗎?“

    我停下來,等待他的反應,但他只是移動椅子。

    “你沒睡著吧?”我問。

    “我在聽,查理。”

    “只是聽?一點兒都不生氣?”

    “我為什麼要生氣?”

    我歎了一口氣,說道:“遲鈍的史特勞斯,一點兒都不會被激怒。我告訴你,我討厭來這裡。心裡治療有什麼用?你我都很清楚有什麼結果。”

    “但我不認為你想就此罷手,”他說:“你想奮戰到底,是不是?”

    “真是笨得可以了!這麼做只是在浪費你我的時間罷了!”

    頭頂上的燈光昏晦,我盯著天花板的隔音方板看——上面布滿了細小的孔洞,我說的每句話都被吸進去藏在裡面了。

    接下來,我又感覺自己頭輕腳重,然後心靈陷入一片空白。這種現象不太尋常,因為在心理治療課程裡,我一向有很多題材可以暢談。夢境……回憶……聯想……問題……都是我傾吐的題材。然而,現在我卻感覺被隔離了,處在孤獨的空虛中。

    只聽到遲鈍的史特勞斯在我身後呼吸的聲音。

    “我覺得很奇怪。”我說。

    “想談談你的感覺嗎?”

    多聰明、多鎮定的家伙呀!我到底來這裡做什麼?讓天花板的細小孔洞和治療師的巨大洞穴吸走我的自由聯想?

    “我不知道該不該談,”我說:“今天我對你格外充滿敵意。”然後,我告訴他我從剛才到現在的想法。

    雖然沒看到他的臉,我卻能感覺他正點頭稱是。

    “這種感覺很難解釋清楚,”我說:“以前也曾出現過一、兩次,就在昏厥之前。輕飄飄的……全身繃得很緊……但是卻又感到發冷、發麻……”

    “說下去。”他的聲音夾雜幾絲興奮,“還有什麼感覺?”

    “我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全身麻木了,好像以前那個查理就近在身旁。我確定現在我的眼睛就睜得很大,是不是?”

    “沒錯,的確睜得很大。”

    “我看見牆隙迸出藍色火花,天花板縮成一團球懸在半空中。燈光刺入我的雙眼,現在刺向腦髓了。房間裡每樣東西都在發光。我好像飄浮起來,或者說是擴散開來,浮在空中。但是,我知道自己的身體還躺在沙發上,盡管我沒看到。”

    這是幻覺嗎?

    “查理,你沒事吧?”

    還是神秘論者描述的境界?

    我雖然聽到史特勞斯的問話,但是卻無意回答他。我必須暫時不理會他,讓自己處於被動狀態,等待這一切隨同光亮充滿我體內。

    “你看到什麼了?查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被執意搖動的手搖醒了。是史特勞斯博士。

    “感謝老天!”他說。我望進他的雙眼。“你讓我擔心死了。”

    我搖搖頭,“我沒事。”

    “看來,今天就到此為止。”

    起身時,身體不穩地搖晃了幾下,過了幾秒,才完全恢復平衡。這時,房間看起來感覺很小。“不只今天到此為止,”我說:“干脆到此結束。我不想再做心理治療了。”

    他聽了似乎很不高興,但也無意說服我。於是我抓起帽子和外套,趕緊離開。

    現在,我仿佛看見下面這些柏拉圖名言,正在火陷後方的巖石陰暗處嘲笑我。

    ……洞穴裡的人說,他什麼都看不見,只是上下浮沉……

    上升,不斷往上升,就像一片綠葉被卷進上升氣流之中,然後加速,體內的原子因而互相推擠散開,讓我整個人隨之膨脹、變大、變輕……朝太陽的方向爆炸。現在,我成了浮游在寂靜海面上不斷膨脹的宇宙。剛開始面積並不大,整個身體只包圍這間房間,然後是整棟建築物,整座城市、全國,繼續膨脹,甚至包覆整個地球。我知道,如果往下俯瞰,會發現我的影子就投射在地球表面上。

    很輕,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是在時空中漂浮,繼續膨脹。

    然後,仿佛要穿透存在的地殼,宛如飛魚躍出海面一般,下方有一股引力拉住我,我想擺脫。

    即將與宇宙融合為一體之際,意識邊緣傳來了陣陣耳語。我被輕得快感覺不到的引力拉往底下有限、可朽的世界。

    後來,我持續擴散的靈魂,隨著退潮般的引力慢慢縮回只有地球般大小。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被慢慢往下拉,縮成自己、縮回自己的體內,就像五根意識手指套入軀殼的手套內,我又躺回沙發上了。盡管可以隨意再度脫身而起,但我不想再動,後來似乎也無法移動了。

    我躺在那兒,讓自己保持開放,靜想這一切究竟意謂著什麼。是查理!他不願我掀開心靈之蓋脫殼而出。他不想知道上面有些什麼。

    查理是不是害怕見到上帝?還是畏懼見到虛無?

    就在我靜待之際,我變成了體內的自我,再度失去感覺。查理將我拉向體內。我從內在的隱形眼睛中,看見一個紅點轉化成多瓣的蓬松花朵,植入潛意識的核心深處。

    我漸漸縮小,並非像體內的原子愈聚愈密、愈聚愈緊,而是融合——自我的原子融入了微宇宙,裡面異常輕,也異常熱,宛若深陷在地獄中的另一個地獄。但是,我看不見燈光,只看到蓬松的多瓣花朵漸漸合成一瓣,不久即變成一枚系在細繩上旋轉的黃金圓盤,然後又幻化成輪轉的彩虹。最後,我回到靜謐的黑暗洞穴中,浮游在迷宮似的水道裡,尋找一個願意接納我、擁抱我、吸收我的地方,好讓我可以從中再度開始。

    在核心裡,我再度看到光線,那是洞穴最黝黑處透出來的光線,微弱而且遙遠——宛若從望遠鏡中看到令人目炫的亮麗細光一樣。後來,蓬松的多瓣花朵又再度出現了(那是一朵蓮花——飄浮在潛意識的入口處。)如果我膽敢折回洞穴入口,縱入光線中,我想我會在那兒找到問題的答案。

    然而,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害怕,不是害怕生命、死亡或虛無,而是害怕浪費時間,而且從來不曾像這次如此地害怕。我開始通過洞穴縫隙,猛烈的水壓將我往洞口方向推去。

    但是,洞口太小了,我根本無法通過!

    忽然,我被推向洞壁,然後又被推離,如此反覆了好幾次之後,終於抵達洞口。從洞口滲透進來的光線刺痛了我的眼睛。此刻,我知道自己又要穿透地殼,飛進聖光之中。我感受到一陣未曾有過的劇痛冰冷和睡意,耳內同時響起上千羽翼拍擊般的嗡嗡聲。我睜開雙眼,立刻又被洞外強烈的光線刺得趕緊閉上。我冷得全身開始顫抖,甚至尖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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