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日」我必須將下列這些內容立刻寫下來,因為太重要了,會讓整個記錄過程更完整。
三天前,我又向伯特借車,強迫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去探望羅絲。出發前,內心雖然充滿不安的恐懼,但深處卻相當明瞭這是一趟逃避不了的行程。
初抵馬克街時,我心想或許來錯地方了,因為這兒已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四處一片髒亂,許多樓房已被夷為平地。一路往前駛去時,猶可見到路旁遭棄置的冰箱,門都松落下來了,護欄後方一張老舊的彈簧床開腸剖肚地躺在那兒,裡面的鐵絲往上穿出。有些屋子的窗戶封上木條,有些則修修補補,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房子。我將車停在離屋子約一條街遠的地方,然後走向馬克街。
街道上看不見兒童嬉戲的畫面,和我腦海中記憶的完全不同——查理躲在窗後窺視街道上成群的兒童玩耍(很奇怪,我記憶中的馬克街永遠都被窗戶隔開,我就站在裡面望著窗外的兒童嬉戲)——現在,這裡只剩年暮的老人孤單地站在門廊後,觀看眼前慵懶的一切。
緩步踱向昔日曾居住過的舊屋時,心頭不自覺地又起了一陣恐慌。我看見母親身穿破舊的棕色寬服,站在屋前由外往裡清洗一樓的窗戶,儘管當時氣候寒冷多風。她總希望被鄰人看見最美好的一面,顯示她是個好妻子兼好母親。
她很在意別人的看法,以及出現在別人面前的樣子和感覺。馬特總是時時提醒她,別人的看法並不重要,而她卻聞而不聽,堅持諾瑪一定要穿得很體面,家中的傢俱擺設一定要上乘貨,我也一定要待在家裡,以免別人知道家裡有個失常的小孩。
走到大門前,停下來猶豫了一會兒,她正好挺起身子歇口氣。一想起要見到她的臉,我的心就開始微微顫抖。然而,她的面貌和我極力從記憶中找尋出來的影像已大相逕庭。她的頭髮花白,根根僵硬如鐵絲,雙頰的肌肉則已乾癟得現出皺紋。前額因工作冒出的汗水閃爍出幾許微弱的光輝。看見我時,她有點兒不知所措地盯著我瞧。
我幾乎想把臉別開,望向馬路,但沒有這麼做,畢竟我大老遠趕來這兒,為的是什麼?
沒錯,我可以假裝迷了路,向她問路。見到她已經足夠了,但我依舊未臨陣脫逃,仍按兵不動地站在那兒,看她會採取什麼行動。她只是站在那兒,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看。
「有什麼事嗎?」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和我記憶深處迴盪出來的聲音相符。
我啟開雙唇,想回答她,卻覺得發聲器似乎突然故障了,我無法正常運作。此時,我看出來她的眼神已露出一絲認得我的神采,然而,我就站在那兒像個啞巴似地無法言語。這絕不是我一路大老遠趕來希望看到的結果,我不願她看見我癡呆、不懂得如何表達的傻樣子。但是,打結的舌頭就是無法如願解開,我的雙唇乾澀異常。
經過一陣努力之後,我終於吐出幾個字,但不是我預期的那些(我原希望藉由感性動人的開場白來掌控局面,一掃過去的痛苦和陰霾),只覺喉間並非很順暢地發出「媽……」的聲音。
儘管過去幾個月來我已學會許多事物,熟悉駕御數種語言,但現在面對站在門前盯著我看的她,竟然只能發出這麼簡單的一聲「媽……」,宛如飢渴的羔羊期待母乳時發出的咩咩聲一樣。
她用手背揩揩額前的汗水,然後皺了一下眉頭,似乎無法看清我的模樣。我往前站了幾步,穿過大門走向通道,一步一步挨向階梯。她抽身往後退了幾步。
這個動作讓我懷疑她是不是真的認出我來。但是,她隨之接著喊出:「查理……」既未尖叫,也非微弱的聲音,而是像夢境中吐出的囈語一般。
「媽……」我又向前登上了一級,「是我啊!」
我的舉動大概嚇著她了。她立刻往後退,踢翻清潔桶子,裡面髒污的肥皂水順著階梯流下來。「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只是想看看你,跟你說說話……」
此刻,我的舌頭依舊不聽使喚,喉間發出的聲音無法連續一致,似乎剛才說的話還在空中迴盪。「別跑開,」我央求她,「不要棄我而去!」
但是,她仍然躲進玄關,將門反鎖。不久,我看見她隔著門上玻璃窗後方的白布簾偷瞄我,眼神懷有相當的疑懼。她隔著玻璃窗輕啟雙唇,無聲地說出:「走開!不要來找我。」
她為什麼要如此排拒我?她是何方神聖?有此權利這樣棄我而去?
「讓我進去!我要和你說話!讓我進去!」我用力捶打門板,希望她開門讓我進去,沒想到敲打力量過大,震壞了門上的玻璃,劃破了我的手。我想,當時她一定以為我瘋了,想傷害她。最後,她還是開門,卻迅速往裡衝到屋內的通道上。
我推門進入,身子突然失去平衡,一個踉蹌差點兒跌進玄關。此時,被割傷的手已滲出血來,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藏在口袋裡止血,以免讓羅絲看到,這只會讓她更加害怕而已。
進去之後,我首先經過的是一道經常出現在惡夢中的樓梯。曾經有好幾次,我都夢到自己在這道又長又窄的樓梯間被惡魔抓住雙腳拖往地窖。我想尖叫求助,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舌頭卷在嘴裡,就像寄養在華倫之家那個無言的查理一樣。
住在二樓的房東——梅耶夫婦一向對我很友善,常給我糖吃,讓我坐在她們廚房裡跟狗兒玩。我想上樓探望他們,但不消說,我也感覺到他們早已不在人間了。現在,樓上住的應該是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那樓梯已永遠將我阻隔在外了。
我看見通道盡頭的房門已被羅絲鎖上。我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兒……
「開門!」
門後同時也傳來幾聲高頻率的回應,是狗的叫聲,我嚇了一跳。
「沒事了,」我說:「我無意傷害你或任何東西。今天我大老遠趕來,總不能沒跟你說半句話,就掉頭走了吧!如果你再不開門,我就要破門而入了!」
我聽到她在裡面說:「噓!納比,進房間去。」一會兒,我聽到喀的一聲,然後門順聲而開,她站在那兒盯著我。
「媽,」我輕輕說道:「我別無目的,只是想跟你說說話。你要瞭解,我現在已經跟以前不同了,已經很正常了。你瞭解嗎?我不再是智障兒、白癡了,而是跟你和諾瑪、馬特以及其他任何人一樣正常。」
我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目的只是想讓她不要關門,繼續聽我說。現在,我很想把胸中一大堆話向她一吐為快。
「我接受手術,他們改變了我,已經變成你心目中想要的樣子了。你有沒有讀過報紙報導過科學實驗改造人類智慧的消息?我就是第一個接受這種實驗的人。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否則為什麼要那樣看我?我現在已經變聰明了,甚至比諾瑪、何曼叔叔和馬特都聰明。我懂的事比大學裡的教授還多。跟我說話啊!你現在可以以我為榮,向鄰居說件事,不必在朋友來訪時將我藏到地窖裡。拜託你,跟我說說話,告訴我一些事,我只想知道小時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恨你。但是,我必須在為時已晚前,瞭解自己的過去。難道你還不明白,除非完全瞭解自己,否則我無法成為完整的個人,而你是世界上唯一能幫助我的人。讓我進去坐下來跟你說說話,好嗎?
我想,大概是我說話的方式過於激動,因此讓她陷入沉思,而不是因為我說話的內容。
她站在通道上,仍舊未發一語。我不加思索地抽出口袋中尚在淌血的手推開門,請求她讓我進屋子。她看到之後,臉上的表情也跟著軟化下來。
「你受傷了……」我並不覺得她應該憐憫我。或許,在她心目中,這跟一隻小狗撕傷自己的爪子、小貓在爭鬥中流血的情景是相同的。如果她的憐憫並非因為我是查理,儘管如此,畢竟還是一種關心。
「進來洗乾淨,我去找些繃帶和碘酒來。」
我尾隨她走到已裂痕纍纍的水槽旁。以前,我從後院進門之後,或是在吃飯和睡覺前,她就常在這兒幫我洗淨雙手。她看著我將袖子捲起來,說道:「你不該打破窗子的,房東會不高興,何況也沒錢可以修理。」她似乎看不慣我清洗的動作,於是伸手將肥皂接過去靜靜幫我搓洗,似乎害怕兩人之間的沉默會被打破。但是,後來她還是發出了聲音。
「查理,你怎麼老是將自己弄得一團糟,什麼時候你才學會照顧自己。」她這麼說,彷彿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當我還是小查理的時候。那時,她總是極力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爭取一處立足之地。
血跡清洗乾淨後,她用紙巾拭乾殘餘的水珠,然後抬頭看我,眼睛不知所措地打轉,同時露出幾絲害怕猶豫的神情。「哦!天啊!」她哽咽一聲後,整個人往後退。
我準備用較柔和的語調再度跟她說話,試圖說服她,一切都安然無事,我無意傷害她。但是,正當開口之際,我可以感覺得到她內心仍在游移,眼睛不知該望向何處,手就擺在雙唇上。最後,當眼神移向我時,她痛苦地發出了一聲:「這屋子真亂,我沒想到有人會來,所以沒打理,看看這些窗子和木框多髒啊!」
「沒關係,媽,別擔心這些了。」
「地板一定要打蠟清洗乾淨。」她瞥見門上有些手印,拿起抹布揩淨。抬頭望見我正在看她,她皺了一下眉頭。「你有沒有看到我的電話帳單?」
在我回答前,她揮了揮手指,繼續往下說,語氣有點兒責怪似的。「這個月一號我本想去付清,但正好遇到我先生出城做生意,所以沒去。我跟他們說,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因為我女兒這星期領薪水,到時候我們會把帳單都付清的,我在錢財方面還沒什麼問題。」
「你女兒是你唯一的小孩?你沒有其他的小孩嗎?」
她回答時,眼睛望向別處。「有個男孩,但因為太優秀了,其他母親都妒忌他,她們用惡魔的眼光看他,說他很有I?Q,卻是惡魔的I?Q.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一定會很有成就的。他真的很聰明、獨特。別人都說他可能成為天才……」
說到這兒,她重新拾起刷子。「對不起,我必須整理屋子了。等一下我女兒會帶男朋友回來,我得趕快將這裡刷洗乾淨。」她跪下來刷洗已經擦得很乾淨的地板,沒再抬頭看我。
現在,她完全融入了自己的世界,我坐在桌旁靜待她再度跟我說話。不行,我一定要等到她認出我是誰,知道我的來意之後才能走開。這整件事非得弄個明白不可。
她邊洗地板邊哀傷低吟,然後忽然停了下來,手中的抹布就停在桶子和地板之間,彷彿突然想起我的存在。
於是,她轉頭看我,神容顯得有點兒疲倦暗淡,眼神卻透露出幾絲光采。然後,她敲了一下頭說:「這怎麼可能?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記得他們說你永遠無法改變啊!」
「他們為我動手術,改變了我。我現在已經是名人了。全世界的人都聽說過我。媽,我的智力增加了,會讀書、會寫字,還會……」
「哦!感謝上帝,」她微聲地說道:「我的祈禱——原來這些年來,上帝都聽到了我的祈禱,我一直以為它沒聽到。其實,它只是在等待行善的時機。」
她用身上的圍裙擦擦臉。當我雙臂環住她時,她開始靠在我肩上盡情啜泣起來。現在,所有痛苦終於一掃而空,今天我總算沒白來。
「我要去告訴所有的人,」她露出微笑,「包括學校裡的老師。她們如果知道了,一定難以置信。我還要去告訴所有鄰居,何曼叔叔,對,我一定要告訴何曼叔叔,他知道了一定會高興死的。你爸爸和妹妹回來看到你也一定會很高興,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看到她一副興高采烈的神情,為將來的美麗遠景勾勒出一幅藍圖,讓我不忍心戳破她的夢想,告訴她兒時的老師大都已離開學校,鄰居早就搬離這兒,何曼叔叔早在數年前就離開人間,而父親也已離她而去了。畢竟,這些年來她所受的苦已經夠多了。我不願見到她傷心,你希望她微笑,希望自己也是能讓她快樂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讓她綻開雙唇微笑。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停下來想了一下,似乎記起了什麼。我感覺她的心已在打轉,就快返回現實。於是我喊了出來:「不!等一等,媽,有件東西我必須在離開之前交給你。」
「離開?你不能離開啊!」
「我必須走,媽,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但我會寫信和寄錢給你的。」
「那你什麼時候會再回來?」
「我也不知道,但在離開之前,我希望你看看這個。」
「雜誌嗎?」
「不完全是。是我寫的一篇科學報告,很難懂,標題是『阿爾吉儂?高登現象』,是我發現的,以我的名字命名。我希望你保留一份,以後就可以告訴別人,說你的兒子終於有出息了。」
她接過去看了一眼,表情有點兒錯愕。「是你的名字耶!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有出息的。我想盡了一切辦法讓你聰明,只是當時你年紀太小記不得,但我真的試過了。我跟人說,總有一天你會上大學,成為專家,在這個世界上成名。他們聽了都不相信。只是嘲笑我。」
此刻,她的淚水中再度現出微笑,一會兒又拿起刷子繼續洗刷廚房裡的木製傢俱,沒再抬頭看我,嘴裡還發出快樂的哼聲,就像夢囈一樣。
這時候,狗又吠了幾聲,前門被打又關上,然後我聽到有人說:「好了,納比,是我!」狗在臥室門邊興奮地跳躍著。
聽到諾瑪的聲音,我竟然驚慌得不知所措。我並不想看到她,多年前我們根本沒話說,現在我可不願意她來破壞我跟母親之間的團圓興致。我想逃開,但是,這兒根本沒有後門,唯一的出路是從窗戶爬到後院,然後再穿越樹籬出去。但是,那樣一定會被當成肖小竊賊。
聽到她將鑰匙插入門孔的聲音時,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向母親耳語:「是諾瑪回來了。」我碰碰她手臂,但是,她似乎沒聽到我說什麼,繼續忙著清洗傢俱,嘴裡不忘發出哼聲。
門開了。諾瑪看到我,皺了一下眉頭,似乎沒認出我來。當時室內已有點昏暗,但燈還未點上。她放下手中的購物袋,打開燈,問道:「你是誰?……」我還沒開口回答,她就已將手貼在唇上,整個人無力地往後退,靠在門板上。
「查理!」她的表情和母親看到我時的表情一模一樣,而且現在看起來也和母親以往的模樣相同——瘦瘦的,有稜有角的,感覺像只依人的小鳥,很漂亮。「查理!我的天啊!太不可思議了!你一定忘了先寫信或打電話通知我們一聲。你實在應該先打電話來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她轉頭看看母親,母親坐在靠近小槽邊的地板上。「她沒事吧?你沒嚇著她或……」
「她已鎮靜好一會兒了。我們剛剛談過話。」
「還好。這些日子來,幾乎什麼事她都忘了,得了老人病。伯特曼醫生叫我送她去安養之家,但我不願意,我不忍心看到她住進那種地方。」她打開房門讓狗進來。狗兒興奮地在她腳邊又舔又吻。她伸手抱起狗兒。「我無法讓媽住進那地方。」說完,她又朝我微笑,感覺並非很肯定。「真的很驚訝看到你。如果在街上相遇,恐怕會擦肩而過。你變了好多。」她歎了一口氣,「真高興見到你!查理。」
「真的?沒想到你會想看到我。」
「哦!查理,」她握住我的手,「千萬別這麼說。我是真的很想見見你。我一直等你回來。自從在報紙上得知你在芝加哥出走之後,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回來這裡的。」她往後退了幾步,仔細端詳我。「你一定不相信我常想到你,想你究竟在什麼地方,正在做些什麼事。尼瑪教授來找我……這是多久前的事了?三月?那就是七個月前,我以為你早已不在人間了呢!媽告訴我說你在華倫寄養之家死了,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相信,所以當他們跟我說你還活著需要你做實驗時,我一時拿不定主意。那個教授……是叫尼瑪?他不願意我在手術前見你。他說這樣可能會影響你的心情。我從報上得知你手術之後變成天才時,都高興得無法形容呢!」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辦公室裡所有的人,也向我橋牌社裡的女孩說了。我還把你登在報上的照片拿給他們看,告訴他們說,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果然沒錯!你回來了。你沒忘記我們!」
她再度擁抱我。「哦!查理,查理……你無法瞭解突然發現自己有哥哥的感覺。坐下,我弄些東西給你吃。你一定得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還有你未來的計劃……我都不知該從何問起。你看,我一定是語無倫次了,好像突然發現自己有個英雄或明星哥哥一樣。」
我很困惑,沒想到諾瑪會如此熱烈歡迎我。我壓根兒都沒想到她和母親獨處這麼多年,會有如此大的改變。然而,這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記憶中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孩。她已長成親切、令人想接近、感情豐沛的女人了。
我們坐下來聊天。感覺很諷刺,談到母親時彷彿母親不在現場。每當諾瑪談到她們的生活狀況,我都會回頭看看母親是否在聽。然而,她好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聽不懂我們之間的語言,這些對她而言似乎不具任何意義。她像鬼魂一樣在廚房裡遊走,東收拾西收拾的,來去自如不受任何阻礙,讓人看了都感到有點兒害怕。
我邊看諾瑪餵狗邊問她:「你還是如願養到狗了,是不是?納比,拿破侖的小名。」
她站起身,不解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告訴她,前一陣子我想起來,她拿歷史考卷回來想養隻狗但被馬特阻止的事。她聽了之後,眉間的皺紋更深了。
「這些事我都忘了。查理,我對你有這麼重要嗎?」
「有一段記憶我很好奇,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夢境的片段,甚至完全是我自己的想像。那是一段關於我們最後一次在地下室像朋友一般遊玩的記憶。那次,我們把燈罩套在頭上戴,假裝是中國苦力,在舊墊子上跳來跳去的。我想,那時你大概七歲或八歲吧!我十三歲。記得你跳開墊子撞到牆壁,雖然不很痛,卻大聲叫說我想害死你。爸媽聽到了,都趕緊下樓查看發生了什麼事。」
「媽怪馬特沒有看緊我,讓我和你獨處,然後媽就用皮帶打我打得半死,你還記不記得這件事?事情經過是不是這樣?」
諾瑪津津有味地聆聽我描述這段記憶,宛如一些沉睡的影像已開始慢慢鮮活起來。「這段記憶很模糊,我原以為只是夢境。記得我們頭戴燈罩在墊子上跳上跳下的。」她聽我說完之後,眼睛望向窗外。「我當時恨你是因為他們總是偏袒你,從來不會因為你功課不好而打你。你可以蹺課到處玩,我卻得在學校裡用功得半死。那時我是真的恨你。有的同學會在黑板上畫一個人戴一頂笨帽子的圖案,然後在上面寫『諾瑪的哥哥』。有時候,通過校園的走道時,他們還會往我身上丟紙屑,大喊白癡妹妹或高登家人都是大笨蛋!有一次,艾蜜莉沒邀我參加她的生日舞會,我知道那是因為你的關係,所以我想報復,於是乘在地下室玩戴帽子遊戲時誣告你。」說到這兒,她不禁哭了出來。「我說謊,說你想害我。哦!查理,當時我多傻、多麼不懂事,真是可鄙!」
「別自責了。當時你要面對其他小孩的恥笑,也太為難你了。對我而言,廚房和房間就是我的天地,其他根本無所謂,因為待在裡面很安全;而你卻必須面對外面的世界。」
「為什麼你會被送走?查理?為什麼你不能跟我們住在一起呢?我常常在想,怎麼會這樣呢?我問媽,媽總是說這樣對你比較好。」
「就某方面而言,沒錯。」
她聽了之後搖搖頭說:「她是不是因為我才送你走的?哦!查理,事情怎麼會這樣呢?我們為什麼要受這種苦?」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想告訴她,我們就像阿特柔斯家族或像卡德摩斯在償還祖先遺留下來的罪惡一般,但終究還是沒開口,因為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和我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今,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說:「今天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興。現在感覺舒服多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查理,你都不知道這些年來我跟她是怎麼過的。對我而言,這棟公寓、這條街和我的工作都像是一場夢魘。每天,我都害怕回來時看不到她,或是看到她傷了自己。每想到這類的事,我就覺得愧疚。」
我站起來讓她靠在我肩上,她開始輕泣。「哦!查理,我很高興你回來。我們需要有個人依靠,我已經好累了。」
這是我曾夢過的情景,現在歷歷在眼前,但又能如何?我總不能告訴她實情,即使假裝接受她的親情,也只是在欺騙自己。如果我還是以前那個弱智、需處處依賴人的查理,今天還會不會是這樣呢?所以,現在我有什麼理由待下來?相信這層面具立刻會被拆穿。
「別哭了,諾瑪,很快就會沒事的。」我彷彿聽見自己以更肯定的口吻安慰她。「我會盡力照顧你們,我存了些錢,基金會也有付我薪水,我想這陣子我可以固定寄錢給你們。」
「但你還是不可以走啊!你必須留下來……」
「我必須出外旅行做研究、發表演講,我會盡量抽空回來看你們的。好好照顧她,她已經吃了不少苦,我會盡力幫助你們。」
「查理!不要走!」她靠在我身上,「我很害怕。」
現在,正是我過去一直期待能扮演的大哥哥角色。
就在此刻,我感覺剛才一直無言坐在角落裡的羅絲忽然盯著我們看,臉上的表情開始起了變化,雙眼睜大,身子往前傾,讓我聯想到準備伺機俯衝而下的禿鷹。
我趕緊推開諾瑪,但說時遲那時快,羅絲已起身從桌上拿來一把刀指向我。
「你想對她怎樣?不要碰她!我已跟你說過再碰你妹妹的後果。你這髒東西,根本就不屬於常人世界!」
我們兩人同時往後退,基於潛意識直覺,我有點兒罪惡感,好像曾經做了什麼錯事被逮到。我確信諾瑪和我有相同的想法,彷彿母親的指控是真的,我們曾共同做出什麼不道德的事來。
諾瑪對著羅絲尖叫:「媽,把刀放下!」
看到羅絲持刀站在那兒的模樣,讓我想起那晚她逼馬特送走我的情景。現在,她就跟當時一樣震怒。一陣麻意立刻襲擊我,讓我無法言語或移動寸步。我頓時緊張起來,耳朵發出嗡嗡聲,胃也開始打結扭動,像是要翻出體外了。
羅絲手上有把刀,愛麗絲也是,父親也是,史特勞斯博士亦然……
很幸運,羅絲順從了諾瑪的意思,將刀交給她,但心中的恐懼仍未熄滅,於是又尖叫出來:「趕他出去!他不能那樣心帶邪念看著妹妹!」
羅絲一邊尖叫一邊癱回椅子,並且開始啜泣。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諾瑪也是,我們同時陷入羞愧。現在,我會被送走的原因已沉澱出來,諾瑪應當知道是為什麼了。
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曾經做出讓母親如此恐懼的事,為什麼記憶裡會缺少這一段呢?雖然如此,我也無法肯定某一處被封閉的深層意識裡沒有暗藏恐怖的想法,或許暗巷內的深邃通道後方,有我從未曾見過的景象。總之,我可能永遠無法得知真相,而不管真相為何,我也不能因為羅絲保護諾瑪而憎恨她,她必定是親眼目睹某些事,關於這一點,我必須諒解,原諒她,否則我就毫無可取之處。
諾瑪仍在顫抖。
「好了,沒事了!」我說:「她對自己的舉動根本就毫無所知。她是在生以前那個查理的氣,不是我。她怕查理做出傷害你的舉動,想保護你,不要怪她。忘掉這一切,以前那個查理已經消失了,不是嗎?」
她根本沒注意聽我說話,臉上出現夢幻般的表情。「我剛才經歷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發生了一些事,相信你也會有這種感覺,彷彿這些事以前曾經發生過,現在又要重新上演了。」
「沒錯,我也有這種感覺。」
她搖搖頭說:「剛才她握刀的情景,我彷彿在夢境中見過。」
毫無疑問地,我被送走的那晚,她一定也被吵醒了,而且在房間裡親眼目睹這一切。但是,後來被潛意識壓抑,化成讓她誤以為是夢境的想像。現在告訴她實情已無任何意義,只會加深她的心理負擔,未來她和母親仍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我很願意幫助她卸下重擔和苦痛。而且,在我親手主導這一切之後,沒有理由不為此做個結束,畢竟,未來我也有一段辛苦的日子要過。知識的細沙既已流過沙漏瓶頸,就已無再倒返的餘地了。
「我必須走了,」我說:「好好照顧你自己,還有她。」我按按她的手心。出來時,拿破侖對我吠了一陣。
我盡量忍住不讓淚水流出眼眶。但是,在到達街口時,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我已經開始像個小男孩號啕大哭起來,路上行人紛紛轉頭看我。然而,我已顧不了那麼多了,只任憑淚水奔流。如今動筆記下這一段,仍覺得心頭紊亂,不知如何描寫才好。
邊走,腦中邊響起下面這些話語,它們像陣陣吵雜的旋律,重複敲擊著我的腦海:
三隻瞎老鼠……三隻瞎老鼠,
跑得跌跌撞撞,跌跌撞撞,
還追著農夫老婆身後跑,
終於被她用尖刀割掉尾巴,
這可是一輩子難得一見,
三隻……瞎……老鼠。
我想掩住耳朵阻止它們在腦海裡鼓噪,但是它們仍繼續叫囂。我曾回頭望了身後的屋子一眼,彷彿看見一個男孩臉頰貼在玻璃窗上盯著我瞧。